顺天府府尹觉得自己这几日真是倒霉,前些天审案被犯人当众扑过来咬了一口不说,后宅的几个姨娘又忽然闹了一场,今日又被那个王二公子逼着抓了礼部郎中的闺女,为了挡人还得谎称自己不在京。
结果,夜间刚一睡下,外面又说有人要见他。
他气得直接把床头的一碗茶直接摔到了地上,气急败坏地嚷道:“不见!天王老子来了本官也不见。”
管事默了片刻,看着地上的瓷片渣子,露出个苦笑:“是谢将军府上的人。”
“你说谁?”
“谢将军……”
府尹一听,鲤鱼打挺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弓腰立在那的管事,气不打一处来,“你,你怎么不早说呢!快换衣服,本官这就去。”
管事嘴角抽了抽,心道,方才不还说天王老子都不见吗?怎么,这谢将军是比天王老子还吓人?
此刻坐在正厅里的谢忌看上去确实比天王老子还要凶神恶煞几分,虽说仍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可抿紧的嘴唇和寒冰一样的目光已透露出他此时心情有多不虞。
府尹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看见厅中坐着的正是那位阎王本人,吓得赶紧上前行了个礼。
“不……不知谢将军深夜驾到,有失远迎。”
谢忌目光淡淡扫了他一眼,开口道:“看情形,府尹大人这是睡下了?谢某打搅了。”
“无妨,无妨,下官今日无事,便就寝得早了些,只是躺着,还没睡着。”
“今日无事?”谢忌冷笑一声,“看来近日京中甚是太平啊,府尹公务这般清闲。”
府尹不知他此话何意却听出对方语气不善,一时间额头冒出些冷汗,讪讪笑道:“如今有谢将军把控京城防务,那些宵小之徒自然是不敢冒犯,故而……故而下官也得了些清闲。”
“那这样说,府尹还该感谢谢某才是。”
“那是自然,谢将军平定西北,大梁百姓无不心怀感恩。”
谢忌嘴边笑意褪去,慢悠悠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府尹又为何平白无故将谢某的夫人关进大牢呢?”
夫……夫夫人?
府尹顿时呆若木鸡,一张嘴因惊诧张得老大。
什么夫人?这谢将军不是还未成家,哪里来的夫人?
再说了,他哪里敢把他的夫人关起来?
府尹回过神来,慌忙道:“谢……谢将军这是哪里的话?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把将军夫人关起来啊,此事……此事想是有什么误会。”
“礼部郎中姜修白的女儿,府尹可还有印象?”
府尹一听,愣在那半晌没有开口。这姜姑娘不是王二公子看上的人吗?怎么又变成了谢将军的夫人?
可还没等他回话,谢忌就已经没了耐心,指节敲击着桌面,一字一句道:“怎么,府尹是不打算放人?”
府尹这才反应过来,立马道:“放、放,下官这就亲自去放!”
顺天府的大牢内,烛火昏沉,值守的狱卒因着今日得了些赏钱,便买了些酒菜用了,府尹带着人进去时,他们正趴在桌子七倒八歪地呼呼大睡。
见此情形,府尹面色越发难看,使了个眼色,身边人立马走过去,对着那几人就是一顿踹。
“还不赶紧滚起来?!”
狱卒们吃痛醒过来,犹带几分醉意,正要骂骂咧咧开口,一抬头却看见府尹大人正一脸怒容地看着他们,登时酒就醒了七八分。
“大……大人怎么来了?”
牢头最先走过来,慌忙赔笑道。
府尹还未开口,他身旁的人就先说话了:“顺天府的人就是这般当差的?”
闻言,府尹吓得冷汗直流,若是明日这谢将军在圣上面前说上几句,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恐怕就保不住了。
“谢……谢将军赎罪,下官一时失察,竟不知这帮手下如此玩忽职守,一定会严加惩处!”说完,一挥手赶紧让手下人掌灯,“还不带谢将军过去!”
谢忌倒也没再多问,面色冷淡地向大牢深处走去。
大牢之中,姜云静正抱膝坐在破破烂烂的草席上,方才她一不小心睡了过去,恍恍惚惚间似听到了什么东西在吱吱作响,迷迷糊糊睁开眼,那声音还未消失,在寂静中断断续续的,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过了片刻,忽觉不远处的草堆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她借着外间昏沉的烛火,这才看清了。
原来是两只老鼠在啃咬着之前她没有吃的那个馒头。
她吓得一张脸血色尽失,直接尖叫出声,那老鼠被惊动,立即一骨碌飞奔到墙角。外面狱卒闻声而来,知道是老鼠后,骂骂咧咧了几句,然后便又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被这样一吓,姜云静再不敢睡着。昏暗寂静之中,她恍惚觉得四周似乎都有虫蚁在攀爬,整个人也跟着紧绷了起来。这大牢阴冷,虽是七月溽热的天,可到了深夜却隐隐渗出一阵寒气,只穿着单薄纱裙的她没一会儿就冷得牙关打颤。
钟崇没来看她应当就是被人挡住了,既然此事是王甫有意为之,恐怕早就嘱咐过了。姜云静一想到那王甫威胁她要栽赃沈家通倭的那件事,心中便泛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相信他是能做出来的。
若是旁的事倒罢了,一旦被诬陷上通倭的罪名,那对沈家来说无疑于灭顶之灾。
若是因为她,沈家遭到这样的劫难,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有一刻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刮花,或许这样他就会对自己没兴趣了吧。可她也知道,这样只会让他更加恼羞成怒,绝无可能放过沈家。
姜云静想好了,若到了真走投无路之时,她便假意答应王甫,这样至少能先争取些时间,等到日后找到机会对他下手,哪怕玉石俱焚,她也不能让沈家跟着她受牵连。
如今她才算真的明白,权势压人能到什么样的地步,她好歹也是个五品官的女儿,可一步之差竟然就落到了这个地步。过往,她总是以为避开就能躲过这些祸事,可祸事却接连不断地找上门来。
想到这,姜云静紧紧咬住唇,眼眶一阵阵发涨,一种无力感在心头升起。
心灰意冷间,她根本没有察觉到外间传来的动静,直到牢房的铁链再度响起,姜云静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是王甫又来了吗?还是说他们打算对她用刑了?
骤然亮起的火光刺得她眼睛一痛,姜云静的心已沉到了谷底,根本不期望有谁会来救她。她打定主意,若是王甫,她便虚与委蛇先答应下来,硬碰硬只会让自己越发被动,如今最紧要的事就是要让沈家早日得到消息。
想到这,她也无意再去看来者是何人,于是只略瞥了一眼,便又面无表情地垂下了头。
谢忌没让人跟着,一个人拿着盏油灯迈步走了进来。
昏昏灯火中,隐约可以瞧见墙角那道清瘦的身影,垂首抱膝坐在那,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年在南苑街,她也是这样,隐忍沉默地低泣着,单薄的身躯像是风中树叶一般轻轻地颤抖。
谢忌敛了目光,心上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攥着油灯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缓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打算伸手将人扶起,却被她一个挥臂猛地打开,手里的油灯哐当落到地面。
“别过来!”
因为太过惊惧,姜云静整个人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瞪着眼睛看过来时,里面隐隐有水光闪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金簪,那是在被关进牢房前她悄悄藏在袖子里的,此时正直直地对准自己的喉咙,近得仿佛下一秒那尖头就会戳进细嫩的皮肤中。
然而,在看清眼前人时,姜云静愣住了。
“别怕,是我。”
第72章
“别怕, 是我。”
谢忌哑着声开口,方才在瞧见她握着簪子往喉间刺时, 他吓得心脏都跟着一紧, 即使往日在战场上被刀尖逼近胸口,他也未曾这样心慌过。
他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再迟来一段时间, 会发生什么事。后怕的感觉渐渐浮上心头,谢忌发觉自己指尖都有些发颤。
他紧紧捏紧了手又松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提步慢慢地朝着姜云静走去。
姜云静似还未从方才的惊惶中回过神来,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人, 像是不敢相信似的。
怎么会是他?
一豆未灭的灯火在砖石上摇曳,昏黄的光亮给谢忌冷峻的眉眼添了几分柔和, 一排长睫在眼下打出浓影, 掩去了他眸中尚未散去的一丝慌张。
“别怕, 泱泱, 没事了。”
他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嘶哑, 小心翼翼的, 像是生怕惊到了对面人一般。
姜云静手上的劲儿忽地泄了,尖利的金簪随之落地,在寂静的牢房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胸中大石随之落下, 谢忌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便俯身将人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力气大得仿佛害怕怀中人顷刻间就会消失一般。
熟悉的气味伴随着温暖的感觉包裹而来, 姜云静鼻头一酸, 一直强忍着的眼泪顿时滑出眼眶,之前的恐慌、惊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委屈。她埋在谢忌的怀中, 哭声渐渐变大,孩子一样,仿佛要把心里那些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听着耳边的哭泣,谢忌只觉得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一般,泛起丝丝缕缕的痛意。他将她揽在胸前,沉默地轻抚着她微微发颤的背,动作温柔,如同怀抱着什么易碎的琉璃云彩似的。
片刻,抚摸着她的额发,在她耳旁轻声道:“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这一刻,姜云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心底里隐隐约约有着那么一丝期待,虽然被刻意忽略和压制了,可方才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她是高兴的,尽管其实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也是他。
矛盾的心情在胸腔里冷热交替般反复,姜云静哭过了这一阵,渐渐冷静了下来,可身体却格外的疲乏,紧绷了一日的精神仿佛终于泄了劲儿似的,脑袋也懵懵的。
察觉到怀里的动静小了,谢忌松了松手,低头看着垂着眼脸色恹恹的姜云静,吻了吻她温热潮湿的眼皮。
“我们回家?”
“回家?”
姜云静不解问,却不料一开口便牵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谢忌眉头微皱,伸出手指轻轻地掰过她的脸,查看了一番,这才看清了她此刻的样子,鬓发散乱,衣裳不整,一边脸高高地肿起,隐隐可见指痕,嘴角也破了,残留着血迹,明显是被人打过了。
想到这,谢忌心中杀意翻腾,抿紧了嘴,目光闪过一丝阴骛。
他勉强压制住那一股滔天的怒火,不等姜云静再问,直接用披风把人一裹拦腰抱起,走了出去。
见谢忌面色冷下来,姜云静也没有挣扎,随他去了。左右他能把自己救出去就行,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快跟沈家联系上。
等在外间的府尹等人自然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站在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间牢房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抬头看过去时,只见谢将军怀中抱着个人走了出来。人被披风裹住了,看不清模样,但想也不用想,自然是那位姜姑娘了。
府尹心中后悔不跌,早知道是谢将军的人,再是什么王公子李公子他也不会蠢到把人关进牢里。
走上前去正要解释几句,谢忌却一个眼神拦住了原地:“今日之事,府尹还需给谢某一个交待。”
“自然,自然,此事下官也是不得已,是那王二公子强……”
“我此刻没空听你解释,有什么去将军府解释吧。只是府尹还需记得,若有一个字不实,别怪我谢忌不留情面。”
府尹听了,背上立时一阵寒意,连连道是,再抬头时,人已经离开了。
被抱上马车后没多久,姜云静便靠在谢忌的怀中睡了过去。
谢忌没有将她送回姜府,而是直接回了将军府。
府中下人早已收到消息,将一应物品都备好了,只等着人到。虽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可上面却叫她夫人,大家虽满心好奇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只暗道要加倍小心地服侍。
回到府中,姜云静还未醒来,谢忌将人一路抱回了后院自己的屋子里。
待到踏入房中,被四周灯火一照,姜云静这才在他怀中轻轻动了动。谢忌俯身打算把人放到塌上,可刚一动作,便紧紧地贴了上来,像是还有些惊惧不安似的。
片刻,姜云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迷离看了看四周,问:“这是哪儿?”
“这是我的府邸,你不必担心。”
原来他没把自己送回姜府,可眼下姜云静也没工夫计较那般多了,若是他真用将军府的马车把自己送回府去,估计府里倒会弄得鸡飞狗跳。
见她并未像之前那般推开自己,谢忌心情好了一些,温声道:“累了吗,我让人伺候你梳洗?”
姜云静摇摇头,刚要张嘴,伤口就又被拉扯得一阵刺痛。
谢忌眉头皱起来,抬头看向一旁候立的婢女,吩咐道:“弄点热水来,再去把那只玉雪生肌膏取来。”
闻言,姜云静垂下眼,低声道:“不过是小伤,明日就好了。”
谢忌充耳不闻,等人取来水和药后,亲手拧了帕子就要给她擦拭。
姜云静撇了撇脸想要躲开,却听他不容拒绝地沉声道:“别动。”
于是,只好略带尴尬地僵在那,任由他为自己擦洗了一番。擦洗完,谢忌又用热毛巾敷了片刻,然后用手指沾了药轻轻地抹在了她的唇边。
温热的手指轻轻地画着圈,药膏很快就融化开了,清清凉凉的感觉蔓延开来,之前那种灼热的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
可姜云静的脸却隐隐烫起来,连带着耳根和脖子都微微泛红。他常年习武又练字,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划过唇角时自然带出一片酥麻。
慌乱间,姜云静下意识地抬起了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温柔又专注,她心头忽地一跳,只觉得四周都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两人新婚夜四目相对之时。
片刻后,姜云静回过神来,赶紧移开了目光,掌心在袖间轻轻捏紧,身体地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分。
谢忌的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也没说什么,移开了手,拿过一旁的巾帕,擦了擦手指上残余的药膏。
趁这个间隙,姜云静问:“你怎会知道我在顺天府的大牢?”
谢忌把帕子扔回到盆里,淡淡道:“我在你身边留了人。”
姜云静面色微变,正要开口,又听他继续说:“只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并非出于其他目的。若是你无事,他们自不会打扰。”
虽然对他这种行径有些不认同,可若非他的安排,今日自己恐怕难能脱身,于是抿了抿嘴还是说:“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多谢?”谢忌转过头,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姜姑娘就打算口头说说,这谢礼未免有些轻了吧。”
姜云静一愣,心中腹诽,你如今封侯拜相,哪里还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