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她不信她爹爹会抛下她!她要回家!
青寐下意识看向顾甑。
顾甑快步上前,将外裳替宋窈披上:“好, 我送你回家。来人,备马车。”
等宋窈与顾甑到宋家时, 宋家府门外已挂起了白幡。
福伯甫一看见宋窈回来, 哽咽喊了声,“小姐”,便已是老泪纵横,幸得两个小厮在身后扶着, 他才没栽倒下去。
沈怀璧差不多与宋窈是同时收到宋修远死讯的。宋家这边刚布置起来,沈怀璧便听说宋窈回来了。他快步出来时, 就见顾甑扶着宋窈从马车上下来。
沈怀璧原本想要解释的话,瞬间悉数被堵在了喉间。
宋窈甩开顾甑,也没看沈怀璧,她只拎着裙子往府里跑。宋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府中各处都已挂起了白幡。
宋窈对那些视若无睹,只径自往正堂跑。从前每次宋修远出远门归来时,就会在正堂等宋窈。可今日宋窈过去,正堂里却空无一人,只有夕阳的余晖,落在空荡荡的圈椅上。
顾甑与沈怀璧一同过来时,就见宋窈站在正堂里,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苍白的脸上全是茫然不安。
沈怀璧看着这样的宋窈,心里顿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他轻轻叫了声:“窈窈。”
“我爹呢?”宋窈倏忽回头,望着沈怀璧,语气急切问,“我爹呢?我爹爹呢?”
“宋伯伯的灵柩,正在运往盛京的路上。”沈怀璧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不安和自责。
他本意是想助宋修远回盛京的,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到头来竟然会害了宋修远。沈怀璧张嘴正要同宋窈解释,但宋窈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直接拎着裙子又往府门口跑。
她不信她爹爹会抛下她!
爹爹一定是在骗她,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她要去府门口等他!
宋窈这一走,正堂里就只剩下沈怀璧和顾甑两个人了。顾甑正要走时,却被沈怀璧一把揪住衣领:“顾甑,这事是不是你做的?”
他的人传信回来说,宋修远的马是突然受惊的,然后在他们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便拉着宋修远,狂奔冲进了河里,让他们连施救的机会都没有。
沈怀璧一拳打在顾甑脸上,向来温和有礼的沈怀璧,此时脸上全是愤怒:“那是窈窈的父亲,也是窈窈唯一的亲人了,你怎么下得去手!”窈窈如何能承受得住这个噩耗?!
而且宋修远养了他顾甑十来载,还曾对他倾囊相授,他顾甑怎么下得去手?!
“我怎么下得去手?!沈怀璧,你是不是忘了,岳父大人是死在你派去的人手里的!”顾甑说着,提拳便要打回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挥拳,便传来福伯颤巍巍的声音:“够了!沈姑爷,顾大人,你们还嫌宋家不够乱吗?”
已是花甲之年的福伯,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杵着拐杖站在庭院外,浑浊的眼里全是难过。
顾甑举起的手这才放下,沈怀璧也放开了顾甑。眼下确实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顾甑与沈怀璧都暂时将心里的愤怒压了下去,两人一同去府门外陪宋窈等。
夕阳落下之后,黑暗一点点吞噬了光明,城中四处都掌了灯。
“小姐,这个点,城门已经关了,想必老爷今日回来不了,咱们先回府歇歇吧。”福伯站在一旁,声色沙哑劝着宋窈。
宋窈充耳不闻,只怔怔望着府门前的路。
福伯叹了口气,只得退回去,在宋窈身侧放了一盏祛除蚊蝇的熏香。而顾甑与沈怀璧,分别站在宋窈的左右侧,陪宋窈一起等。
宋府上下灯火通明,但却落针可闻。夜市上的喧嚣,被夜风拂过来,与宋家的冷寂形成鲜明的对比。
明知今夜宋修远回不来了,可他们一行人还是站在那里。
天上参回斗转,热闹的夜市也散了,福伯又劝了一回,但宋窈仍不肯入府,福伯只得用袖子飞快揩了揩眼泪,陪宋窈继续等。
他们一行人等了整整一宿,到第二天巳时末,宋窈终于等到了宋老爹。
往常宋老爹是坐马车回来的,这一次,他却是躺在黝黑的棺里,被人运回来的。此时已入夏了,天气炎热纵然棺里放了冰,可一路行到盛京,仍不可避免生了异味。
“将棺打开。”宋窈盯着那口乌木大棺,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福伯年纪大了,昨夜熬了一宿,今晨看见宋修远的棺椁时,整个人便栽下去了,如今人还尚未清醒,眼前厅堂里,只有顾甑与沈怀璧能做主。
宋修远是溺水身亡,再加上回京这一路上天气炎热,几乎是宋窈话音刚落,顾甑与沈怀璧便齐齐拦在宋窈面前。
顾甑:“窈窈不要看。”
“窈窈,我替你看。”沈怀璧知道,宋窈是想确认。
但宋窈拒绝了,她面如金纸,可眼神却执拗落在那口黑棺上:“让开。”她要亲自看。
顾甑与沈怀璧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宋家的下人将棺盖打开,然后宋窈最后的希望,在看见棺中躺着的那人时,瞬间灰飞烟灭了。
酝酿了一夜的大雨,在这一刻倾盆而至,一时间宋家的哭声此起彼伏。
宋修远只是个四品的小官,若按品级来说,会来宋家吊唁的人并不多。可现在全盛京谁不知道,卫帝身边最看重的两个人——顾甑和沈怀璧,一个是宋修远的前女婿,一个是宋修远的现女婿。
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这两个人,盛京的权贵们泰半都来宋家吊唁了。
青萝郡主几乎是甫一得到噩耗,便赶来宋家陪着宋窈了。但宋窈却一身孝衣,跪在棺旁,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整个人像是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一般,只在有人祭拜时,向那人叩首还礼时动一下,其余时候她就那么呆呆跪在那里。
青萝郡主看的心疼不已,可却又劝不动,只能在一旁也跟着来抹眼泪。
因为前来吊唁的宾客太多了,福伯又病着,几乎所有的事,都是沈怀璧一手安排的。而顾甑则是以女婿的身份,穿着孝袍接待来吊唁的宾客。
那些宾客当着顾甑他们的面,只说些节哀云云之类的话,可甫一离了宋家,便交头接耳都对此事议论纷纷的。
毕竟从古至今,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岳丈的后事,前女婿和现女婿都以女婿的身份招呼宾客的。
其中有知情人听到议论,便高深莫测说了句:“你们且都等着吧,宋修远这事,他那女儿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兄,你这话何意?”原本说闲话的人,听这人似乎知道内幕,纷纷围过来打听。
那人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被人撺掇奉承几句之后,便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我听说,宋修远此次私自回京,是为他女儿与顾甑婚事回来的。”
说到顾甑与宋窈成婚一事,全盛京无人不知,她是在沈家落难后,被顾甑强掳回府的。
当时盛京不少人都听说了,宋窈为了逃跑跳崖一事,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宋窈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顾夫人。而且沈怀璧回京后,去找卫帝为他与宋窈做主一事,不知怎么的,也传了出来。
虽然顾甑对外说,宋窈是他的夫人,可他们之间既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无三媒六娉,且盛京的一切都是瞒着宋修远的。如今宋修远这个女儿奴知道了盛京的一切,定然会不顾一切回来找顾甑拼命。
如今他在回盛京的路上丢了性命,宋窈怎么可能会不刨根究底。
眼下宋家一派太平,但所有人都知道,待宋修远的后事一办完,这场风雨就来了。
第34章
宋修远下葬那日, 是个浓云密布的阴天。
天上狂风大作,白幡被风大力撕扯着,纸钱甫一撒出去, 便被风吹的四散而去,仿佛整个盛京都在哀悼宋修远的离世。
他们一行人艰难去了宋家的祖坟, 一身白衣孝裙的宋窈,跪在一旁, 看着宋修远的棺落进坟莹里, 她眼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但却没再落泪了。
“窈窈。”青萝郡主望着宋窈,眼里却是满满的心疼。
而宋窈只是直挺挺跪着,对周遭的哭声劝慰充耳不闻。她眼睁睁看着, 那个疼她宠她的父亲, 被一层又一层的黄土覆盖,此后永远长眠于此。
宋窈无兄弟姊妹,宋修远亡故后,这世上便再无她的亲人了。
老泪纵横的福伯,用袖子揩了揩眼泪, 颤巍巍上前:“小姐,我们回吧。”
“好。”宋窈声色嘶哑应了声, 对着宋修远的坟, 俯身磕了三个头。站在她身后的顾甑与沈怀璧见状,也不约而同撩起衣袍,便要向宋修远行礼。
“你们别跪。”宋窈阻止了他们行礼。他们该跪,但不是现在。
原本正要行礼的两个人, 听到宋窈这话,只得止住了行礼的动作。站在人群里的魏明澹看见这一幕, 向顾甑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目光。
看宋窈这样,八成是要开始算账了。
将宋修远安葬好,他们一行人便往盛京返。只是进城之后,宋窈并未直接回宋家,而是吩咐车夫:“去大理寺。”
顾甑骑马走在宋窈马车旁,听到这话,立刻打马过来:“窈窈,这几日你一直未曾休息,不如先回府歇息片刻,我再陪你去大理寺?”
顾甑的马在左边,但宋窈却抬撩起了右边的帘子。
沈怀璧正在马车外,打马与她同行。见宋窈撩起帘子,沈怀璧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只回了宋窈一个温柔而又坚定的眼神。
不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去大理寺。”宋窈又重复了一遍。
别的事,或许宋窈能等,但宋修远之死,宋窈却是一刻都等不了。
赶马车的是宋家的小厮,听宋窈这么说,便应了一声,将马车往大理寺赶去。
顾甑见状,便也并未再说什么,只是隔着宋窈的马车,朝沈怀璧那边看了一眼。
沈怀璧察觉到了顾甑的目光,他也掀起眼脸,朝顾甑这边看过去。四目相对时,两人眼里皆是不死不休的意味。
宋家的小厮一路将马车赶去大理寺,一身白衣孝裙的宋窈,亲自敲响了大理寺门前的鸣冤鼓。
没一会儿,便有衙差出来询问,宋窈从袖中掏出状纸,递给衙差。
那衙差看见状纸上的内容时,飞快看了顾甑一眼,然后丢下一句,“你且等等”,便拿着那诉状快步进去了。
顾甑看见那状纸时,眼皮猛地一跳。
在办宋修远后事这段时间,宋窈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什么时候写的诉状,他怎么不知道?
同顾甑的不安相比,沈怀璧神态平静站着,脸上并无半分惊讶。
很快,那个衙役便又去而复返,带着宋窈他们一行人进了公堂里。
大理寺少卿原本是坐在公案后的,待见到顾甑和沈怀璧进来之后,先起身同他们二人见过礼后,复又坐回去,看向宋窈:“堂下何人?因何事状告何人?”
“臣女宋窈,状告权臣顾甑,强抢臣女,并害死臣女的父亲,请大人为臣女做主。”宋窈一袭素色白裙,立在公堂上,面上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但眼神却充满了坚毅。
顾甑听到这话,倏忽转头,不可置信看着宋窈。
明明宋窈得到的线索,宋修远之死,是沈怀璧所为。今日宋窈说要来大理寺,顾甑以为她是来状告沈怀璧的,却不想,宋窈竟然是来告她的?
再看沈怀璧,他脸上波澜不惊,似是早就知道了此事,他们之间早就串通好了?!
大理寺少卿看完宋窈的诉状,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宋窈,据本官所知,你诉状中所状告的顾甑,乃是你的丈夫。你可知,我朝律法规定,妻告夫须徒刑两年?”
宋窈并不承认她与顾甑是夫妻关系,但不论她承不承认,顾甑都已让魏明澹为他们落了档,从此在官府的户籍上,与外人眼里,她与顾甑都是夫妻。
眼下对宋窈而言,最重要的是为宋修远报仇,所以她颔首道:“我知道。”
顾甑看着宋窈。这是宋窈第一次承认他们是夫妻,按理说,顾甑是该高兴的。可偏偏,宋窈承认他们是夫妻的原因,竟然是想要杀了他!
坐在公案后的大理寺少卿有些头大。
他刚才之所以问那个问题,原本是想让宋窈知难而退的,可谁曾想,宋窈一个姑娘家,竟然这般坚定。
大理寺少卿有些犯难,虽然宋窈这诉状写的条理清楚,但顾甑是卫帝身边的红人,并非是这些人证物证就能扳倒的。可眼下宋窈已告到了大理寺,且沈怀璧也在,他又不能坐视不理。
大理寺少卿捏着状纸思索片刻,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看着宋窈,清了清嗓子:“此案本官已经晓得了,也会派专人去调查,待有确凿证据之后,本官会再宣你们的,你们今日且回去吧。”
说完,大理寺少卿摸上惊堂木,便要喊退堂时,宋窈却先一步高声道:“大人!我呈上去的状纸上写的明明白白,且人证物证俱在,大人还有何要调查?”
宋窈这一番抢白,成功让大理寺少卿变了脸色。
“而且退一步来说,大人您是大理寺的少卿,要调查案件的真伪是职责所在,我也能理解。只是顾甑如今是嫌犯,按律该立即收监,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处置,大人如今却将嫌犯放了,是何道理?”宋窈一身白裙,眉眼清冷望着大理寺少卿,不卑不亢问。
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了,被宋窈这样一个小姑娘当面质问,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正要对宋窈发难时,沈怀璧又抢先问:“敢问王少卿,窈窈说的哪句话不对?”
哪句话都对,只是他暂时还不想得罪顾甑这个御前红人。
大理寺少卿偷偷瞄了顾甑一眼,见他站在那里,怔怔望着宋窈,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哀色时,大理寺少卿原本欲为顾甑辩解的话,在舌尖上滚了滚,最后再出口时,却换成了另外的说辞。
“按律来说,疑犯确实该收押。只是宋窈,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宋窈知道大理寺少卿要说什么,“妻告夫徒两年,无论顾甑最后是否被定罪,我都要被徒两年。”只要能为她爹报仇,别说是徒两年,就算是徒二十年,宋窈也愿意。
“窈窈……”沈怀璧试图阻止,却被宋窈摇头拒绝了。
大理寺少卿见状,又偷瞄了顾甑一眼,见顾甑仍无反应,只得轻咳一声问:“顾大人,你可有异议?”
顾甑闻言,看向宋窈,淡淡道:“并无异议。”
宋修远之死,并非是他有意为之,但宋修远是因他而死,他愿意为此赎罪,只要宋窈肯原谅他。
但顾甑不知道的是,宋窈只想要他死。
而且来大理寺状告,还只是宋窈的第一步而已。
第35章
当天下午, 顾甑便被关进了大理寺。
魏明澹听到这个消息时,正衣衫半解倚在软榻,一面吃着枇杷, 一面看苏云舒在拨算盘。听完侍女的回禀之后,魏明澹嗤笑一声, 咽下嘴里的枇杷,挥手道:“你去告诉成茂, 就说他们大人心里有数, 让他别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