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一路几乎都未停歇过,这人儿定是累坏了。
盛祁有些心疼地轻抚着宋抒然的脸颊,心里不禁去想他本以为宋抒然是被宋府宠上天的姑娘,一定是从未受过苦的,坐马车长途跋涉这样的辛苦,大抵很快就会受不了,而与他闹上一番。
他甚至做好了马车行驶一阵子,就歇息片刻,晚几日再抵达宜南的准备。
可这丫头今日却一句“乏了”都未讲过,明明在车上坐得已是不舒服,但不过只是不停地变化坐姿罢了,方才用过膳明明已经那般困了,却还陪着他做事。
盛祁如此想着,更加觉得宋抒然同一般女子不一样,心底被什么触动了似的。
他想将手收回,不去扰她睡梦,可手又忽地在空中顿了片刻,几近窒住呼吸般,下一瞬他将身边早已熟睡的人拉入怀中。
怀里人似乎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但却依然没有醒,只是蹙着眉砸吧砸吧嘴,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睡姿又睡了过去。
盛祁为没有惊动她而庆幸,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把怀里人又抱紧了些,心里想着明日她要是问了,那便说是她自己钻进来的,她脸皮这么薄,定不会追问下去。
*
大抵是前一日太过劳累,宋抒然一夜无梦,一觉睡到了天亮。
睁开眸子发现盛祁近在咫尺时,她瞬地浑身僵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心跳声在这怡静的清晨听得甚是清晰。
这已是入了初夏,天气早就没有寒意了,她怎么还又钻到了盛祁怀里?
心里慌得紧,看到盛祁微晃的睫毛,连忙闭上眼,自己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就一个劲地在心里默念让盛祁快些醒来把她推开,
然等了半晌,盛祁却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这人睡得那么轻,按理说早就应该醒了,可偏偏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是打算看她能装睡到什么时候?
想到如此,宋抒然大着胆子睁开了眸子,她刚想往下滑一滑,从盛祁的怀里钻出去,可才微微一动,盛祁手臂就立即搂紧,将她圈了回来。
“别动。”
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叹息道:“再躺一会。”
听到盛祁的声音,宋抒然老实了,她不敢再动,只得窝在那人怀里。
二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躺了约莫一刻钟才起身,用过膳后,已是晌午,显然比先前他们计划的出发时间晚了不少。
官驿的伙计帮着马夫将箱笼等物品全数搬上马车后,宋抒然才忍着浑身酸痛上了去。
醒来时躺在床榻上只是觉得浑身乏力,然真的动换身子时,才体会到昨日一整天坐在马车里因路途颠簸身体长时间吃力,一晚上的放松后给自己带来了多少酸痛。
终是坐到了马车的座椅上,她瘫软地靠在车厢,瞧着盛祁跟着上来坐到自己旁侧,犹豫半晌才试探地开了口:
“殿下昨夜可是要与我说什么?”
马车缓缓驶出,盛祁神情微怔地侧眸看了看她,接着便是一声喟叹,亏她还能记得自己昨夜有话要说。
“无他,不过是因又要前去宜南,想到凌汛一事。”
盛祁的声音有些严肃,听上去绝非闲谈,宋抒然连忙坐直了些,看向身旁人:“殿下可是苦恼什么?”
“宜南凌汛发现几具尸体的案子,四哥最后给出的结论是谋财害命所致。”盛祁对上宋抒然的眸,“他在刻意隐瞒,并且找了个替罪羊,将他的结论合理化。”
这些她确有听说,但是细想会有很多不合逻辑的地方,比如赌徒杀害人也改变不了自己没钱的事实,还有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同时杀害那么多人,最后就是把尸体扔到即将冻住的河里,根本无法销毁尸体,只能是保存了证据。
可是盛衡抓住了“凶手”,并且让其认罪,担下所有罪责,将整件事情尽可能地合理化了。
盛祁喟叹一声,无奈地笑了一下:“我逐渐不确定自己当初为了让四哥露出马脚,在他不在的时候,找荣大人商量对策,而伪装重伤回来的决定对不对。”
因为那几个死的戌京人再也得不到真正的事实真相,而那个替罪羊也间接成为了受害者,不仅如此,潜入戌京的烊芜人还没有被发现,依旧对戌京有着潜在危险。
宋抒然知道盛祁这是在自责,他在为自己以为的大局害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而自责,这种感觉越是靠近宜南便越是深刻。
平日里一向高傲的人此刻在她面前却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叫她心底不禁柔软。
大着胆子伸手覆上盛祁紧握的拳,在他手背上轻拍着,嘴上也柔声劝着:“这件事没有对与错,只有利与弊,殿下不要为此自责,如若殿下没有回戌京城暗中提前为隐患问题做预警,很有可能会导致更多悲剧。”
有些事情不能以眼下的情况来判断,若是论大局观,盛祁做的决定并没有错,他不应困在这牛角尖里。
宋抒然说得很肯定,不知不觉驱散了盛祁心中的不确定,他打量着如此坚定望着自己的她,倏然觉得自己竟被一个小丫头开导了。
感受到了她的安抚,他一直紧握的拳缓缓松开,瞬地翻了手,将掌心朝上,趁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十指相扣地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第67章
◎她这小心翼翼提防的举措叫盛祁倏然怔住◎
宋抒然和盛祁抵达宜南附近的城镇时天色已晚。
在客栈安顿好后, 就只是简单地在厢房内用了个晚膳,再无外出的打算。
因是镇上的客栈,条件要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驿好些, 宋抒然难得泡上了泉水浴,驱散了两日赶路带来的疲乏。
恋恋不舍地出了池子回到厢房时, 刚好看到盛祁早已沐浴好, 在走廊上询问着伙计明日要去的地方。
伙计见他们不是本地人, 分外热情, 介绍了求子的寺庙和镇子上有了名的买手信的街店。
听到盛祁只是想确认附近临河的庄稼地, 伙计还甚是不解,幽幽地打量了眼宋抒然,最终还是妥协地叹着气。
“我们镇的十几亩庄稼地基本都在南边, 咱这个客栈还是偏北了,明日二位要去,需一直向南即可。”
回答完还有些不死心, 朝着楼下客栈外头指了指:“二位可以明日在这街市上转转, 我们这里特产可多了, 尤是晚上最是热闹,可比庄稼地好玩多了。”
伙计说完还满脸不解地打量着盛祁, 心里大抵是腹诽着哪有外地人带着媳妇来了这里, 还非去那么没有意思的地方,这般不解风情媳妇可得愿意?
瞧着伙计一言难尽的样子, 宋抒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为了避免盛祁的形象在伙计眼里变了样, 她笑着解释道:“我们是北边的菜商, 听闻这边春季发生了凌汛, 想着来看看情况的。”
听到她的解释, 伙计一脸忧愁终是又变成了笑容,向着他们二人不好意思地道着歉,旋即便不做打扰离开了。
即将入夜,街市上的喧哗淡淡褪去,偶有几声犬吠和猫叫打破宁静,回荡在夜间。
宋抒然爬上床榻躺在里侧,她揪着被角看着盛祁灭烛跟来。
今早在盛祁怀里醒来的情景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她下意识朝后挪了挪身子,后背贴到墙面上。
她这小心翼翼提防的举措叫盛祁倏然怔住,微有不悦地眯起眼,审视着她。
见盛祁似是误会,她连忙解释:“殿下,我最近睡觉或许有些不老实,若真是扰了殿下,殿下切记与我说。”
竟是为了这个?
盛祁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这丫头反应过来昨日是他故意把她抱入怀中睡的,所以才像提防坏人一般防着他。
原来是她把自己当成了趁人之危之人,所以才会与他拉开距离,免得睡梦中又占了他便宜。
盛祁觉得好笑,也有些心虚,他躺到床上,心里掂量片刻,刻意不去提及昨日的事。
侧眸瞧了眼还和自己保持着距离的人儿,伸出手,轻叹道:“过来些,莫要贴墙着了凉。”
宋抒然瞧着向自己主动伸来的手,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递了过去。
*
第二日,二人是被窗外不知谁家的鸡鸣吵醒的,紧接着又伴了两声犬叫,所谓鸡犬不宁也不过如此。
宋抒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有没有又钻入盛祁怀中,瞧着自己老老实实躺在自己的位置上,才舒了口气。
窗外天色已大亮,定是时辰不早,虽浑身疲乏仍在,但她还是没有一点赖床,同盛祁一起起了身。
打开窗朝外看去,街市上已有不少百姓,这靠山靠水的幽静地方,百姓们却是和戌京城的一样忙碌。
二人用过早膳,按照前一日伙计所说朝着庄稼地前去。
这镇子的街道不宽,不便于马车行驶,马车若要绕过镇子,又会多走路浪费了时间,算来算去倒不如直接步行前去。
好在这路并没有想象得远,看着街市上本地特色浓重的铺子,倒也很快就到了庄稼地。
这十几亩地都是城镇农户的,整片地方种什么的都有,沿着河道分列两侧,每块区域划分得甚是清晰。
眼下已有不少农户在地里干活,盛祁便牵着宋抒然寻了个离他们最近的老者上去问话。
他并未与老者过多客套,学了宋抒然前一日的话术,道自己是北边的菜商,直接表面来意后,问询了庄稼种植的情况。
老者听了他的问话,摘下遮阳的草帽子扇着风,摸了摸自己地里还未成熟的茄子。
“今年收成大抵不如前啊。”老者长叹着,向盛祁指了指菜地,“咱这片种的是茄子,那边还有小麦。今年春季这凌汛一闹,冷得厉害,有好多庄稼死芽死叶的,尤其是茄子、辣子,还有西红柿这种大家平日里常吃的菜。”
“咱们也想了办法了,请人帮着把那些冻死的苗摘了,免得吸掉其他苗的养分,可这温度升得晚,咱们也是尽力了,你看这茄子,若是去年或者前年,可不是这个头。”
盛祁蹲下身仔细瞧了瞧老者指给他的茄子,确实同他这些日子在书册上看到的这个月份应有的情况不同。
他站起身,掸了掸手上的土,望着其他田地,再度开口:“那您家小麦如何?”
老者摇摇头,朝着小麦的区域看去:“也不好啊,那小麦都已经齐穗了,谁知道冬季还冷那么一出,不少麦芒都冻伤了,大抵成熟了也会有不少籽粒是不饱满的,或者早就死了根本没有生长的。”
照老者这么说,那他家今年庄稼的收成确实不容乐观。
宋抒然细细打量着整片庄稼地,假若只有一颗两颗菜株出了问题还好,可真要是大片大片成灾,确实不容乐观。
“老先生那这十几亩田还会有哪些受凌汛影响吗?”宋抒然轻轻唤了声老者,认真询问着。
“咱们这边惯是暖和,所以也爱种茄子、西红柿、油菜等喜热的菜,图个生长旺盛,各家各户多少都有种,多多少少都会有损失。”
老者指着不远处的地方:“那边老孙头好像有片地种玉米大豆的,也是不好过,这籽是早就种了,到了春季该是发芽出土的时候,偏偏赶上了冷天,那些芽不好活,不过好在他家还有黄瓜白菜,至少还有些不怎么吃气温的菜种着。”
老者说得很是清楚,让宋抒然这个对农种完全不明白的门外汉也听得清楚,三个人在庄稼地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吸引了不少其他农户过来围观。
一听说是菜商提前来了解情况,农户们都连连叫苦。
正如方才老者所言,这里每户农家的收成大概都不如前年的,更有农户今年收成可能会直接减半。
“这天灾闹的收成不好可会耽误好些事呢,咱们家还养猪卖猪,猪也要吃庄稼的,这长得不好,猪也养不起来。”
“还有这农税,到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交,求求老天爷保佑保佑咱们吧。”
几个农户聚在一起,庄稼长不好的不利条件便越说越多,最后终于提到了税收上。
看来百姓们从这时候就已经再愁秋季的税收问题了,而这一大片庄稼地,各家各户都有如此问题,说明这将是南边今年的普遍问题了。
盛祁和宋抒然与农户们了解了想知道的情况,做了告别后,又继续向南走着,到了下一处庄稼地后,一边坐着歇息,一边又问询了这边的情况,所问结果依旧是相同的情况。
一个下午都奔波在农田中,回到城镇的时候,已近傍晚。
盛祁和宋抒然回了客栈,直接在一楼坐下等着用膳。
两人皆是一脸严肃,叫昨日招待他们的伙计看着心慌,怎也不敢上前问询今日去庄稼地可还好。
宋抒然此刻满脑子都是今天问询过菜农的事情,眼下的庄种情况显然很不乐观,若是这样,税收便会在秋冬时成为民不聊生的大问题。
她的眸子盯着挂在墙上的木牌餐单看个,心里不断琢磨着他们现在还只是看到了收成不好带来的表面影响,忽略了背后还会有一个情况,那便是日后会犹豫菜的收成不好导致街市的菜价上涨,餐馆的菜肴价格也增加。
如此一来不仅是农户不好过,会遍及整个戌京的百姓都不好过。
她抬眸瞧了瞧坐在对面的盛祁,看到盛祁也正敛眉若有所思着,虽不知自己这几日一直思考的事情是否正确,但若是能为盛祁提供些新思路也是好的。
“殿下……”她小心翼翼地唤了声盛祁,见盛祁抬头对上自己的眸,才再度开口,“百姓税收不好解决,这税确实还得收,但南边因灾难而收不来的税,自然也不能让其他地区来补,强制性更是只会引发不满。”
“之前问询百姓情况时,他们都会在诉苦的同时向上天祈求,如若我们在各地立即修建些可供百姓祈福的寺堂呢?或许祭拜也是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
强迫自然会让人心生反感,但如果只是修建了官寺,百姓们就会自愿前来祈福,不仅是这一年,明年、后年,再往后的每一年,都可通过这种方式为戌京充库。
此办法若实施,不仅可以应急,也可成为以后巩固税收的一种方法。
盛祁认真地听着她的办法,微有诧异地瞧了瞧她,敛声问道:“你如何想到这些的?”
女子之中自然会有天资聪慧者,可女子向来不参议政事,了解也颇少,很少有能对政事提及这样明确的想法的。
即使他这段时日与她讲了很多事情,可她说出如此想法还是叫他震惊,这绝非普通女子所能想到。
被突然这般质问,宋抒然也一下慌了神,她端起茶杯抿了两口,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今日陪殿下问询菜农情况时,他们都有在向上天祈福,而我之前也是为了祈求殿下和兄长平安前去过金叶寺,这些都是异曲同工,所以才想到这些的。”
她的话说的确实没有毛病,无论是贵胄还是普通百姓,都会有寄希望于神明的时候。
盛祁深敛的眉头,缓缓松开,他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手转着茶杯,低头沉思起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