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时候,皆是一言不发。
柏衍也是一身朴素的深色衣衫,却难掩五官的俊朗。
他斜斜倚靠在农家简陋的床头柱子上,闲散的坐在床沿,正注视着她的动作。
药粉撒上伤口传来刺痛,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见她漠着一张脸,连眼神也不肯分给他半个,柏衍主动挑起了话头:“哭了?心疼我?”
从昨日到现在,萧蔻虽然没有在他的面前哭泣,但此时此刻,红红的眼眶已经出卖了她,定是在无人的地方悄悄哭过了。
柏衍尝试了很多次和萧蔻说话,她都不肯搭理。
无可奈何,他只能通过戳穿她隐秘情绪的方式,来诱使萧蔻回应。
“没有。”
平日里柔软的女声故作冷肃,有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裙的别扭感。
“是吗?眼眶怎么红了?”
柏衍摆出了不依不饶的无赖架势,萧蔻明白他是故意的。
只抿了抿唇表示自己的抗拒,并不愿理会他。
一时不察,上药的长指上沾了些褐色的药汁,看着不怎么顺眼。
她不为所动,将手中的纱布围绕着男子隐隐可见肌肉的手臂,细心的缠好,端着伤药径自出门。
柏衍靠坐在床头,注视她隐隐透露着坚毅的背影,唇角无声的绽放了笑意。
昨日途中遇刺,他顺水推舟带着萧蔻消失在了山崖边。
山崖虽险,但他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有闪失。
一路沿着崖边下坠时,他环抱萧蔻的手臂,被崖边凸起的尖锐石块刺伤,这是其中之一的失误。
至于其二,便是萧蔻。
柏衍的确是刻意隐瞒路途中的打算,他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将金陵城中的牛鬼蛇神一举拿下。
除了他自己,自有安书和安卷知晓,他自信于自己能保护好她,也担心她胆小露怯,这才瞒了下来。
一时的私心,让她生气了被隐瞒的愤怒。
已经过去了一天,她仍旧气鼓鼓的。
照顾他的伤处事无巨细。
但对于他这个张脸,视若无睹。
—
农家的院子里。
萧蔻走到井边,从水桶里盛了些水将手洗净,稍稍擦拭干净,抬步去了院子左侧,冒着炊烟的厨房。
厨房里正忙碌的妇人听到动静看了一眼,对着萧蔻毫不吝啬的展露了笑容。
“小娘子怎么进厨房了?这里烟大,还是去外面坐着歇息吧。”
这对俊俏男女周身的气派,以及昨日上门时给的丰厚酬金,都不是普通的农家能有的。
仅仅是那一锭元宝,便是穷尽这一辈子,他们也难挣得到。
妇人猜想,怕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夫妻,路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这才在农家稍作修整。
这样的小娘子,平日里定是娇生惯养的,不宜操劳。
本就有农家人质朴的习惯,有加之来客如此大方,妇人心中只觉高兴,铆足了劲儿想让他们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的。
不同于方才在房中的冷脸,萧蔻也温和的笑着回应道:“大娘,无碍的,我平日里也喜欢进厨房。”
见萧蔻坚持,还算利落的挽起袖子,择菜也并不生疏。
大娘不再劝,转而和她聊起了天。
聊过了今日的菜色,又聊过了院中种下的花草蔬果。
妇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问萧蔻:“小娘子和你家的夫君可是闹了矛盾?”
温和的笑容凝滞片刻,萧蔻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瓣,并不说话,算是默认。
见她有些腼腆,妇人秉着过来人的心里劝到:“我成亲这么多年,只觉得夫妻和气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妇人已经是年过四旬,儿子早已成家生子,在不远处的镇上安了家做些小本生意。
平日里繁忙,一家人年节才会相聚。
这处农家宅院,只有妇人和丈夫在此居住。
这家的男主人几乎日日出门打猎,要倒漏液时分才会返家。
昨日见过一面,和女主人一样都是朴实的性子。
萧蔻面色柔和,安静听着妇人回忆往昔,到了有趣的地方,时不时的回以笑容。
她整个人看起来很随和,没有富贵人家高不可攀的距离感,妇人心生好感,话头打得更开了些。
“小娘子,你的夫君此刻正在病中,最是需要人心疼的时候,你要多多的看顾他,有什么恩怨过不去,便等他好了再找他算账,那样心里不是更痛快许多?”
妇人出生农家,大字不识,但心胸却是格外的宽广,说出来的话也让人心中有如清泉涌过,萧蔻觉得清明了许多。
—
端着熬好的鸡汤再回客房时,萧蔻心中的别扭和憋屈感已经散了许多。
将汤碗和勺子置放在柏衍的手边,她转身要再度出去。
“我的手痛,你喂我。”
她回头去看发声处,柏衍的面容上端的是一派认真的神情。
萧蔻立在原地不动,不为所动的缓缓启唇:“你伤的是左手。”
而他是右撇子。
柏衍一丝被拆穿的窘态都没有,煞有介事的道:“伤口太痛,浑身无力。”
见她面容坚决,他无奈的启唇叹道:“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便先饿着,等什么时候有力气了再喝。”
有些幽怨,活像只无人看顾的大狗。
明知他是故意的,但萧蔻偏偏就吃这一套。
不置可否的走回到床边圆凳上坐下,用勺子盛好鸡汤递到他的嘴边,柏衍却并不张口。
“烫。”
不过须臾,他便又想出了新花样。
萧蔻依言轻吹,竟然没有生气的反应,反倒在他的意料之外。
没了找茬的借口,他这次顺从的将整晚鸡汤都喝了下去。
整个过程中,他直直的盯着她看,异常的强烈的视线,让萧蔻觉得自己的脸几乎要被他看穿。
碗中的鸡汤已经喝完了,她将碗顺手放下。
“是我错了。”
为了防止她又转身离开,半天不回,柏衍自觉地开口认错,一副老实巴交的真诚口吻。
他这回的主动让萧蔻还算满意,便不急着起身,眼睛盯着床帐内侧,淡声反问他:“你怎会有错?”
几乎是带着挑衅的反问,问责的态度如此明确,柏衍怎会不知。
他满是诚挚的摇了摇头,肯定道:“我当然有错,不该私自隐瞒,让你为我担惊受怕,是我的错。”
“谁为你担惊受怕了?”
她却又不满的反驳到,眼角眉梢的弧度,皆是在嫌他自作多情。
似乎是嫌没有说服力,她又加了一句:“我只是惊吓过度,有些失态罢了。”
他并不反对,唇角弧度温和得刚刚好,对她的责备全盘接收。
“是,都是我的错。”
萧蔻的追责和柏衍的照单全收相对比,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对着病人无理取闹一般。
厨房里大娘说的话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
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消失在了软绵绵的缝隙里,连回音也没能收回,萧蔻觉得有些泄气。
“算了,看在你为了保护我受伤的份上,这次不跟你计较。”
——
同一时间,南王府的颐安院中。
太王妃见了温云萱的送来的荷花,喜欢是喜欢,却忍不住责备道:“天气热便不用来走这一趟,沾了暑气可不大好。”
温云萱笑了笑,一边摇了头道:“祖母放心,今日外头不算热。况且,云萱原本便在凉亭休息,恰好见荷花开得好,便让侍女采来了。”
她的态度自然,没有刻意的讨好,甚至连在周府是的小心翼翼,都已经彻底的摒弃了。
太王妃看在眼里,心中赞赏。
这个女孩子像是一株带了刺的玫瑰,天生便有种不卑不亢的骨气在。
在周府时寄人篱下,只能忍受诸多打压。
而现在,只需提供给了她一个自在生长的环境,不过一个多月,她便有如新生一般,越发的鲜活明丽。
出生荆棘,但背脊永远挺得笔直,这样气魄的女子,自己便能活得明明白白的。
和她说话打发时间,总是能够维持着心中的平静和神情的舒畅。
太王妃慈和的看着她,问:“今日府中来了客人,你可见到了?”
温云萱放下手中的茶杯,道:“祖母是说二房的大少爷?”
听到温云萱提到的人,太王妃颇有些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以示否认。
想到柏俊的前科,又蹙眉问:“怎么,他可是对你无礼了?”
温云萱闻言,立时摇头。
自信的笑言:“祖母放心,今日的云萱怎会再犯傻,任人欺负了去?”
她话中的笃定和飒爽之气,让老妇人满意的颔首:“便该这样。”
温云萱见太王妃一丝忧虑也无,显然是没有受到外头传言的影响,她也跟着放下了心。
“祖母,今日二房的大少爷态度有些奇怪。”
见太王妃正停下动作听自己说话,温云萱将柏俊的话都重述了一遍。
想起柏俊未尽之言,温云萱有些担忧的道:“他似乎格外的肯定,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王爷回不来。”
太王妃的面色已经沉了下去。
“二房的人何时安分过?这些年好酒好肉的招待着,反倒将他们的心养得太大了。”
该说的温云萱已经说了,长辈的事她便不需再多言。
两人静坐片刻,时不时闲聊两句,室内气氛自在平淡。
太王妃想了想,又嘱咐道:“我先前说的客人,乃是一位来自燕京城的公子,这些时日会住在南王府。”
老妇人的眼睛在温云萱的面容上过了一遍,这些时日以来越发绝色的五官和雅致的身姿,以及身上那股子淡淡的冷清之感,让人很难忽略掉她的存在。
若是节外生枝,那座皇宫看似华丽,却并不是好去处。
有些不放心的沉吟片刻,太王妃最终加了一句:“外男诸多不便,能不打照面便避开吧。”
自住进南王府,府中长辈从未有过可以要避讳她的事情,今日这样的吩咐,是头一遭。
温云萱初时有些疑惑,但转瞬又消散了。
南王府的长辈,不会藏头露尾,也做不来险恶之事。
面对长辈难得卸下对外的冷淡,她有些促狭的笑道:“好,都听祖母的。”
太王妃被她逗得一笑,又想起了一件事。
“再过两日,便是你外祖的寿宴了。”
“是。”
“近日金陵城中并不安分,要格外小心,万事记得先护好自己。”
“云萱明白。”
第83章
五月初八, 乃是周府老太爷的整十寿宴。
周老太爷年轻时做学问,与金陵城中的贵族几乎都有些交情,无一遗漏的都发了请帖。
这一日晨起后不久, 金陵城上方, 本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突然晕染开灰沉沉的颜色,俨然是要有雷雨。
虽没有响起雷声的前奏, 却翻滚着浓厚的云层。
看这个样子, 怕是最迟到午时便要下雨。
南王府中,老王妃周蕙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眉间不自觉的微蹙。
带着隐忧, 她叹了一句:“老天有眼, 也知今日不会平静。”
云萱陪做在周氏身边,缓缓的点头,她又何尝不知近几日以来金陵城中的风波?
周府的宴席, 是云萱做了南王府的女儿之后, 第一次随周蕙云出门赴宴。
周蕙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温声叮嘱着:“在外祖家中, 要格外的小心。现在金陵城中的任何人,是敌是友, 都难以定论, 切勿轻信。”
“母亲放心,云萱知道的。”
入了南王府的族谱, 也封了郡主, 她在外的名号, 已经是“柏云萱”,而非温云萱。
曾经熟识的一些人, 叫郡主太过生疏,又不知该叫她温云萱还是柏云萱,最后便选择稳妥的只叫云萱二字。
像是一种默契,就这样稳定了下来。
对于“温”这个姓氏,她其实是有些憎恨的。
亲生父亲乃是将亲生母亲殴打致死的凶手,在生之时更是半点生父的责任也未尽过,有何资格要求她传承?
生母死前就曾哀求,想让外祖父为她改成周姓。
但当初的外祖家中,舅母怕她这个丧母的孤女,会分走他们的周家的好处,撒泼哭闹不肯同意。
外祖当时白发人送黑发人,数次晕厥,醒来过后也无力抗争,最后只能作罢。
进入南王府后,姨母第一次提出来,说要让她冠上柏姓的时候,她心里不仅一点抗拒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还有种解脱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