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萱太过清楚,不只是她自己觉得解脱。
同样的,就算是亲生母亲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也只会瞑目含笑。
生母对于温家,没有一丝情谊,有的只是受制于人罢了。
既然入了南王府的族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柏家女儿,自然不能再照娘家侄女的身份称呼长辈,是要改口的。
头回叫祖母时,云萱一丝违和之感也没有,有的只有喜悦。
但等到要开口叫“父亲”和“母亲”的时候,她差点没有咬了自己的舌头,脸蛋不自觉的红了个头,发声也满是不自然,引得长辈也跟着笑了几回。
在她自己的坚持下,如今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生疏。
每日喊上几遍,如今已是再自然不过。
虽然不能同其他家里的女儿一般,从小养大,自在的对着父母撒娇。
但她已经心满意足。
——
从后院不急不缓的走到王府的大门,在门廊下稍站片刻。
云萱第一时间发现,外头有三辆套好的马车,怎么算也用不着那么多。
转头看周蕙云,她却没有表现出疑惑,云萱便知长辈定是有自己的安排,不是偶然。
柏重见到门廊下的人,从马车停留的地方走过来,温和的出声安排母女俩上车。
“云萱,你便乘中间那辆马车,我同你母亲在前头。”
对于最后那一辆马车,却是忽略不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云萱顺从的点头应下:“是,父亲。”
便带着侍女自行进了车厢。
除了发现第三辆马车存在的时候看了一眼。
之后时间里,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探究的动作,是这个年纪难有的沉静。
萧屹将车窗布帘打开至恰到好处的缝隙,他能看见车外的人,但外头的人从这个角度是看不见他的。
可能是受到宫中多年所见所闻的影响,萧屹一向不喜欢聒噪和矫揉造作的女子,如袁贵妃之流,单单只是看一眼便觉得厌恶不已。
而母亲和妹妹那样温和柔弱的女子,则会让人有种保护欲,虽然甘之如饴,但说实在的,他也总是会放不下心,担心她们被谁欺负了去。
但这位名叫云萱的女孩子,说起来也不过是才见第二次,已经让萧屹印象深刻。
她的相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但皇宫后院,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没什么新鲜的。
其身上的气质冷淡疏离,倒是和柏衍有些相似。
也不知是不是南王府中的人皆是如此,还是因周老王妃联系在一起的,血脉的影响,毕竟侄女像姨母的例子,数不胜数。
最让他惊艳的,是她的机敏。
在南王府后院时,明知对方是浪荡子,想的是肮脏之事。她倒好,不像寻常闺秀避之不及,反而还沉着的想着套话。
若不是柏家的二老太爷赶过来阻止,柏家二房的那位大少爷,怕是要将所有的打算都和盘托出。
今日也是一样,明知有异常,却沉得住气,并不揪着长辈咋咋呼呼寻根问底,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满身的沉稳之气。
他仍旧只能感叹,若是妹妹萧蔻能向她取到一些经,那是再好不过。
将车帘放下,萧屹蓦的勾唇笑了。
车帘紧闭的车厢内,光线有些昏暗,平日里温润的面容,被渲染上了几分邪性,眼中透露着精光。
到南王府数日,三位长辈都见过了,但好像是有什么默契一般,没有一个人在他的面前提起过这个新得的女儿,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他在南王府前院和后院行走,也没有人拦,但除了第一日,他便再没有见过这位“端慧郡主”。
今日出门,柏重也是早早的便先出来将他请上马车。
等到那位云萱出来时,柏重又有意无意总是站在遮挡他视线的地方。
萧屹看得明白,自然只能失笑。
南王府的长辈,个个都是人精,自然不可能傻到,以为他萧屹不知此女,所以才有意的隐瞒。
毕竟,就连郡主的封号“端慧”,也是由他亲自赐下的,怎么可能不知。
只有一个解释最为合理,那就是他们在装傻,或者说是在防着他,也在表明对于此女未来婚嫁的态度。
南王府的这些长辈,对于皇宫还真是避之不及。
想来是他那位父皇的好色名声早已远播金陵,让他也跟着只能接受这样的待遇。
唇角的笑意浮上了两分的无奈,萧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半倚在车壁上。
轻微的晃动中,马车已经开始往前走了。
——
周府门前,来客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柏重打过招呼,周蕙云便先带着云萱进入周家的府门,早早的错开碰面的机会。
花厅内,女客几乎坐得满满当当,原本兴致勃勃的闲谈在她们进来之后,忽然弱了下去。
周家现在已经是的大房的夫人杨氏掌家,做主操持这一回的宴席。
她见到周蕙云,便快步迎上来。
从偏居一隅只能静心拜佛到如今重新掌家,她的笑容褪去苍白,透着端和,让人觉得舒适自在,与周家二夫人方氏的擅长的圆滑讨好截然不同。
周蕙云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欣慰。
“大嫂,你自去招待客人,我有云萱陪着,无碍的。”
杨氏同亡夫一般,从前对周蕙云也是照顾有加,熟知对方的秉性,也并不矫揉推辞。
“小姑,今日便先委屈你,改日得空我们姑嫂再细聊。”
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周蕙云连声催着:“说那些做什么,去吧。”
等大夫人杨氏转身离开,周蕙云环顾四周一圈。
数十步之外,来客看似不着痕迹,好奇又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犹豫着想要上前来行礼攀谈。
周蕙云懒得应对这些人的溜须拍马,又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去见幽禁在后院的周太夫人。
她拍了拍臂间云萱的手背,轻声道:“时间还早,走吧,带母亲去你从前住的地方看看。”
云萱微愣,一时不解周蕙云的意思。
注视着已经褪去阴霾的明艳五官,周蕙云心中满是庆幸。
“若你当初自暴自弃没能走出来,那母亲这辈子都不敢去那个地方。可现在却总想着去看看,将那些东西当做是提醒,就和我年幼时曾经住过的别府一样,能让自己时时的保持清醒。”
周蕙云一席话,让云萱刹时便悟了。
其实两个人的经历,何其相似。
幼时孤苦,咬牙撑着长大,而后三生有幸得遇贵人,伸手将她们从泥沼中带出来。
从地狱到天堂,人难免有糊涂的时候,有许许多多的人熬过了困境,最后却迷失在了安乐中。
清醒是必要的。
云萱的神色平静,没有避讳也没有畏惧,只道:“我给母亲带路。”
在周府时,云萱和周娴不同,是没有自己的院落的,她的住处安置在周太夫人院落中。
侧面门廊旁的一个房间里,就是她的住处,仆妇走动的动静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好在这里也算是一个厢房,净室设置是齐全的,虽然简陋一些,却避免了许多的尴尬。
与预想的不同,周太夫人的院中正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有些得意洋洋、声色尖利的女声关不住的从花厅传了出来,一听便知是周二夫人方氏。
周蕙云一进院门,方氏便已经得了消息,快步迎了出来,面上神色红润,倒像是一点都不记仇的样子。
“小姑来啦,快进来坐,母亲在里头正等着呢。”
又看了一眼云萱,方氏犹豫了一瞬,还是不情不愿的招呼了一声:“云萱,现在该叫郡主了吧,快里面请。”
花厅内,方氏热情的招呼着两人入内,仿佛这里是她的院子一般。
周太夫人面色发黄,看着便是身体不大舒爽的样子,唯独一双眼睛看着挺有精神,却仍旧是同样的带着怨怼,那像是在等着的样子。
双方都是眼不见心不烦的立场,也没什么旧要叙,便坐着各自沉默,只有方氏说个不停。
在周太夫人的左侧,方氏的下方,正坐着许久不见的周娴。
除了方才见礼之外,一言不发,看着倒像是学乖了一些,懂得收敛了。
自三月事发,周蕙云有意要惩治周娴和方家二公子后,周老太爷便做主定下了周娴与方翰的婚事。
现如今,距离两人的婚期,仅剩下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小坐了片刻,周蕙云便提出要去看云萱曾生活过的房间,周太夫人的眉头紧跟着皱起,满脸的不情不愿。
也不能放任场面就这样僵持下去,方氏急忙找补到:“小姑莫怪,自云萱走后,母亲每日对着云萱住过的房间神伤不已。担心她老人家就这样伤了身体,我便做主将那个房间改成了杂物间,以免母亲再触景伤情。”
方氏的话看似是对周太夫人的谄媚,却又像是对周蕙云和云萱的指责,周蕙云向来厌烦方氏自以为是的聪明,毫不掩饰的蹙了眉头。
“二嫂。”
周蕙云稍作停顿,显出了些戏谑的意思:“周二夫人,现在早已过了三月十四,戏台上要是还演这样祖孙相亲的戏,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周蕙云不给面子,云萱也是充耳不闻的样子,狠狠的下了方氏的脸。
面上的僵笑显出了她眉眼间的几根皱纹,看来这两个月,方氏的日子并不好过。
周蕙云无所谓的转头看向云萱,温和道:“云萱,你去看看吧,记住母亲的话。”
云萱只是点头应下,并不在乎花厅内其余人的反应,径自起身朝以前住过的房间去了。
——
二进的院子里,云萱先出了一道院门,才停在左侧的侧廊下。
侍女月出没费什么力气,便轻轻松松的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房门,内里的景象让侍女险些没有捂住已经到了嘴边的惊呼。
月出先看清了里头的景象,再忆起从前,两相对比,实在是心中不忍。
她有些犹豫的劝到:“郡主,还是别看了,这里哪比得上您现在的院子,何必呢?”
云萱大致能猜到月出犹豫的缘由,缓慢却坚定的摇了头。
“让我看看。”
云萱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月出无法,只能侧身让开。
往前走了两步,室内的景象进入了眼帘,云萱的脚步没有停留,步履平稳的走了近进去。
原本是虽不宽敞却清新雅致的房间,如今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离开周府时,除了平日里收藏的书籍和生母留下的东西,还有经嬷嬷提醒,为了以防万一带走的自己的字画和贴身穿戴的衣物,其余的她一概留在了周府。
她曾在书铺买来,挂在墙上用作装饰的字画,已经被人用黑色的墨水划得看不出原貌。
脚下走过的地方,满是被撕碎的烂布,她辨别着花色,认出了这是以前自己曾穿过的衣裳。
这里没有变成什么杂物间,只是每一样物件,都被人毁得看不出原貌了而已,如此明显针对她的举动,难怪方氏要出言阻拦。
的确难看。
见云萱将自己从前起居的地方一一看完,每一眼都细致专注,不肯错过的样子,月出有些担忧,正想出言安慰。
云萱却突然笑了。
笑容里,是轻松和释然。
月出的担忧突然就消散了。
笑意绽放过后,主仆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并未交谈,也无需多言,默契的转身出了屋子,没有一丝留恋。
等到了廊下,却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云萱神色平静,淡淡的看着周娴。
一人眼中难掩恨毒情绪,一人眼中却是波澜不惊。
周娴终是耐不住,先开了口:“怎么,看到自己曾经的住处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心里很难受吧?”
云萱未答,周娴迫不及待的接着道:“你不会以为,自己走后,祖母还会留着你的东西作纪念?”
没有周蕙云的场合,周娴毫不掩饰自己真正的面目,自恃得意的讽笑着。
在她的对面,元萱始终是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月出如今也与从前的畏畏缩缩不同,满是防备的看着周娴,以防她又有什么小动作。
见元萱不说话,周娴又出言讽刺:“你可真会做梦,祖母不过是看你可怜,养条哈巴狗在身边。你走了,府里没有吃白饭的人,她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
“周娴,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