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不偏不倚的指着周传, 几乎要顶上周传的鼻尖。
“怪不得,今日的歹人用的毒药是“见血封喉”,分明是知道父亲内里由伤。”
往日里花天酒地的周二老爷像是改头换面一般。
原先只凭着嗓门儿大、强词夺理,现在却分析得头头是道。
宾客虽有些不明就里,也不禁跟着他的推测点头。
——
周老太爷的身影,看着是越发的苍老了。
或许是因为公之于众的病因,又或许是因为自觉无力回天的无奈之感。
“周传,知道老太爷病情的,只有你一人。加之这见血封喉,又从你身上被搜出来。人证物证俱在,你分明就是凶手!”
周传的衣裳被周二老爷拉扯得有些狼狈走形,他此刻的神情迫切,有心辩解,却找不到辩解的余地。
证据都牢牢实实的指向他。
空口的白话,又有谁会相信?
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母亲杨氏,对方早已是哀戚泪垂之色。
这个年轻的男子,肩膀突然颓然的塌下了些许。
被蛮横的推着跪倒在地,背脊还是强撑着挺立。
周二老爷煞有介事的,朝着柏重郑重一拜。
“王爷,今日多亏有您在此,才能如此顺利的找出元凶,请王爷定要严惩周传。”
故作的姿态凌然,当众的步步紧逼,若是柏重不下令严惩,便是公然包庇杀人凶手。
柏重的目光看似平淡的扫过周二老爷的面容,短短一瞬间的对视,让周二老爷感觉到了居高临下的凌厉。
老南王的态度端的是不急不缓,反观周二老爷则是急于惩治凶手。
于是,就这样诞生了无声的僵持。
“父亲。”
朝着声源看过去,原来是一直静静守在周蕙云身边的云萱。
她朝前走了两步,姿态平稳,遇事沉静。
柏重卸下疏淡的面色,温和的问她:“云萱有什么看法?”
“云萱只是觉得,虽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可大表哥若是明知此举见血封喉,还要将毒药公然带在身上,实在是自相矛盾。”
周二老爷见状,又想要端着长辈姿态喝止。
柏重仿佛是有预见一般,朝着他不耐的摆了摆手,率先堵了他的话。
挡了周二的出言不逊,柏重又问:“话虽如此,同样也只是猜测,云萱可想到了破局之法?”
云萱不闪不避的点了头。
柏重示意她说下去,她才又开口:“父亲,凶手原本想要外祖父入口的酒杯已碎,但正厅内的人皆可作证,接触了这杯酒的人,先有周沛表弟,而后有周传表哥,最后便是女儿。”
周二老爷见缝插针的抢白:“这么说,连你自己也合该是怀疑的对象,莫非是共谋?”
对于周二的僭越,柏重已经有怒意,云萱见此不甚在意的摇了摇头。
“事关外祖父的安危,二舅舅着急也是人之常情。但若是屡次提醒之下,还是记不清自己的本分,就显得过头了些。今日众多人证在此,听本郡主把话说完又有何妨。”
云萱的话,看似客气,细品之下却并非如此。
先扬后抑,却直指周二老爷的破绽。
周二老爷也没想到她突然变得如此硬气,一时脸色难看下来。
经年积累的老毛病促使他想要发作,但今时今日已经是不同以往,最后当然是不敢的。
柏重满意周二吃瘪,敛了怒意。
“云萱,你接着说。”
“父亲,何不请府医依次查看接触过酒杯之人的手?此毒没有伤口便无碍性命,下毒之人有此依仗,大意之下会任由毒粉沾染在手上也说不准。”
——
云萱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哗然。
看戏的人里,有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想得明白的又是满目赞赏。
这位横空出世,看着并不显山露水的“端慧郡主”,竟是如此的巧思聪慧。
柏重和周蕙云对视一眼,皆是赞同的点头。
连早已颓然放弃的周老太爷,眼中也有了星星点点的希望。
周家人的面色各异,有如释重负的,有刹时冷汗密布的,也有纯粹看好戏的。
“府医,照郡主说的做。”
柏重既然这样说了,便是不容置喙的。
府医得了令,又立刻上前来,走到无人的圈椅处,才回身抬掌做请。
“郡主先请。”
云萱依言过去坐下,伸出纤纤十指,让府医细看。
侍女刻意的遮挡之下,宾客自然是看不见郡主的柔荑。
有人伸长了脖子探看,被侍卫狠狠的瞪视一眼,心虚的缩了脑袋,隐在人群里不敢再造作。
府医用银针接连试过,看过后摇头,只道十指干净,并未沾染毒粉。
云萱起身走开,府医才又示意:“劳烦两位周公子安坐,容在下查看。”
经此变故,周传的面色已经布满疲惫和无望之色。
此刻一言不发,顺从的坐下,任由府医看个究竟。
细看了周传的手指,府医疑惑不解,便又顺势看了周传的衣袖,末了只是高深莫测的摇了摇头,让人看不懂他的意思。
接下来,便该是周沛了。
他并未主动上前,甚至是让府医等了片刻之后,仍旧不见人影。
周蕙云拧了眉,看向二房,直问道:“周传呢?”
方氏半天说不出话,周二老爷原本的气势汹汹也少了底气。
本就不耐二房人的做派,如此关键的时刻,竟还出纰漏,周蕙云如何忍得。
“王爷,让侍卫去搜,无须留脸面。”
“姑母,我在这里。”
几乎是周蕙云话音刚落,方氏两步之外的房柱子后头,便传来了回应。
而后,周沛万般不情愿的,从一人宽的柱子后挪了出来。
他年纪不大,却长期耽于酒色,身形消瘦,身量也不高,倒是被柱子挡得结结实实。
这一幕像是戏台子演的闹剧似的,换来了客座中不少的笑声,各自的意味不明。
人既然出现,自然是逃不过府医的查看的。
周沛坐在圈椅上,目光是显而易见的闪躲,府医看他的手时,他忽而说自己怕针,府医只好先不用针。
等要细看他的手掌时,周沛又说府医捏痛了他,总之是铁了心闹腾个不停。
面对诸多的挑剔,府医似乎是看怪不怪。
白须老人笑意亲和,并不气恼,反而是慈和的问:“周二公子可是洗过手了? ”
周沛一听府医的话,心中一紧。
梗着脖子应道:“本公子方才去过净室,难道不能洗手?”
可称之为傲慢的态度,看得人不觉跟着皱起眉头。
府医的面色仍旧是亲和的,想来是并无发现的。
这让周沛渐渐的放下心来,也不再挣扎,任由府医查看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不再抗拒。
“结果如何?”待府医收了手站定,柏重发问。
“禀告王爷,郡主手上并未沾染毒粉,可见酒杯外壁是没有染毒的。”
云萱本就不在被怀疑的范围之内,众人听了也没什么反应。
只有周家二房中有不屑的嗤声想起,还没被察觉,就被人群的声音盖了过去。
柏重反问:“哦?那周传的手上是否沾染了毒?”
“并无,衣袖中放了油纸包,油纸包包得不大牢靠,放在袖中时有所沾染。”
配合着口中的话,府医同时摇了头,笃定非常。
如此一来,倒是让人有些疑惑了。
嘴快的,已经问了出来:“那就奇怪了,下毒之人手上怎么会没有毒?”
周二老爷看了一眼客座,一时也没找到是谁说的话。
一边收回视线,一边不虞的道:“这有何难,想来他是用了什么工具,没有用手接触罢了。”
这次倒是无人反驳,过分的安静了下来。
显得周二像是唱了一场独角戏,气氛凝滞。
柏重根本不看周二老爷,只是细细询问着府医:“周沛呢?”
“周二公子洗了手,手掌上是没有毒粉的。”
这句话像是为周家的二房打了一剂强心针,姿态更加高了几分。
“老王爷,先前认证物证俱在,您还有疑惑。现下有王府的府医亲口论断,您该放心了吧?”
周二老爷明摆着已经是迫不及待。
府医话音刚落,他便又气势汹汹的要求严惩凶手。
满面的红光,自满的姿态。
旁人看了,想了想,觉得越发的古怪。
先前还觉得是为了周老太爷的安危,因此有些失态罢了。
可现在,怕是有鬼。
“府医,你接着说。”
柏重像是没有听见周二老爷的话,视之为无物。
府医原本短暂的停顿被周二老爷的打岔,延长到了现在,终于能讲话讲完:“王爷,周二公子衣袖中也染了毒。”
顶着周二老爷净是不赞同的逼视,府医语调平平:“周家二公子虽率先洗过了手,但’见血封喉’遇酒才融,单单用水其实洗不净,因此指甲缝中仍有残毒。”
府医满头白须,可见其资历,他说的话,听者很难不信服。
话音刚落,原本嗡嗡的私语声,顷刻间冲破了阀门,不分先后的宣泄了出来。
原本无人注意的周沛,就这样突然被掀开了遮面的帘子,被送到了眼前。
一波三折,到底谁才是真凶?
第87章
眼见属于周传的转机出现, 但周蕙云此刻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是心寒无比。
周传和周沛,掌心掌背皆是肉。
无论结果最后查明是谁, 周老太爷都免不了会大受打击。
老爷子已经七旬高龄, 又身患重病, 本是喜庆的寿宴之上,竟遭遇“子孙意图毒杀祖父”之祸, 他如何承受得起。
担忧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他的眼角眉梢都透着浓浓的疲倦,还有解不开的忧愁。
周蕙云不忍再看, 匆匆的转开眼眸。
足以震惊所有人的家丑, 已经彻底被揭开, 真相在催促着事态的发展,所有人都已经停不下来了。
周蕙云横了横心,沉声问:“周沛, 你来说, 这是怎么回事?”
同处周家的孙子辈,但周沛与周传几乎找不到相似之处。
他的眼光四处闪躲着, 发出求救的信号,但此刻无论是周二老爷还是方氏, 都还没找到理由, 能为他的罪名开脱。
方氏朝着地面使了眼色,微微屈了屈膝盖。
“姑母, 侄儿不知道, 侄儿是被陷害的。”
周沛瞬间跪伏在地, 满脸的无辜与惶然。
默默旁观的云萱,觉得这样的场面格外的熟悉。
片刻, 脑中有些场面一闪而过,她无声的勾了勾唇角。
周沛此刻的样子,不就往常惹了事回家求助时如出一辙?
他早已是驾轻就熟,怕是能迷惑不少人。
“看着周二公子年纪不大,能和自己的祖父有什么仇恨,此事实在是有些蹊跷。”
宾客中,胆子大一些的,已经没忍住开了口。
果然,无往不利的招牌动作,这么快就为周沛换来了同情。
对比不过一炷香之前的周传的处境,真真是应了那句话: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唇角的笑意,浮上了些许的讽刺。
看戏的人总是只看表面,出言也十分的轻率。
指甲陷入手心的痛意,让云萱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外露。
心中无奈叹息一声,收敛了神情,复又是淡淡的,可有可无的样子。
周家二房的这两兄妹,想治,并非没有法子,只是还需对症下药。
多亏了这些年的经验教训。
就当作是,顺势报了这十年来被恶意欺辱之仇。
思索间,云萱莲步轻移,在侧方对着老王爷柏重低语几句,而后再悄然退开。
此时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周沛的身上,鲜少有人注意到她。
周沛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只呼冤枉,一问三不知,看着倒是实实在在的弱小可怜。
“现在已是证据确凿,加之府医的证词,既然周二公子嫌疑最大,本王这便做主严惩真凶。”
柏重就着周二老爷原先沾沾自喜的逼迫之语,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直噎得周二老爷面色被涨得通红,无计可施。
周沛一听,哪里肯依,自然又是一番哭天抢地。
情急之下,他朝着周蕙云连滚带爬。
“姑姑,你救救侄儿,侄儿是冤枉的。”
周蕙云后退两步,立即有柏重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他不以为意的问周沛:“证据确凿,你却只呼冤枉,可有反证之法?”
周沛连连摇头,仍旧是那一套说辞。
柏重遗憾的摇了摇头,端着一副长辈的口吻,语重心长道:“口说无凭,本王只看证据。既然周二公子无法自证,便老老实实的束手就擒,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样也好不连累你的父母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