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她的脚步声,青年才抬起眼,命人将棋局收好,换上茶盏,温和有礼地道:“容小姐,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
明明感觉也没几个时日,一转眼,天气都转凉了许多,已经快要入秋。
她寄来三皇子府的玉葫芦,应该已经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殿下是有什么要事找我,还是祭礼方便出了变动?”
扶窈并不跟他客套太多,直入主题。
自从摸清这人的底细,又见了那副残骨,她便果断把初次见面时那副柔弱无依的样子抛之脑后了。
反正贺敛肯定也能猜出来她是装的。
装得好累,就不装了吧。
“容小姐不必太担心,我此番邀你过来,只是得了些祭礼的细节,想提前与你商议。”
算来算去,离祭礼也没有多久了。
这般浩大的事,神宫自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三皇子参与其中,再迟也该得到消息了。
首先是由一族终年侍奉凤凰羽的巫祝进行天祭,从初一开始,持续时间不定,要一直祭祀到他们的元神能够感应到凤凰羽为止。
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显灵”。
接着,便是巫祝长达十天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祭品就会在这个时候被送入神宫中央的鸾台上。
通常来讲,活祭的人到这里肯定会被饿死了。
但也不一定。
因为鸾台,并非一个高台。
而是一个像笼子一样罩下来的东西。里边跟外边完全不相通。
祭典在鸾台前举行,东西却只能从鸾台后送进去。
当巫祝在前方开始祭礼时,压根就看不见鸾台里面的情况。
这也给了他们浑水摸鱼的机会。
将一个活人送进去,再偷梁换柱,把人拉出来,把准备好的那些血放在里面,谁又知道鸾台里头已经被掉包了呢?
接着,待巫祝与显灵的凤凰羽沟通完毕,占卜掷筊,祭祀的宫殿便极有可能会燃起大火。
鸾台里的祭品被烧干净。
而林知絮,会在这个时候进去。
验证她到底是不是天命中注定的圣女,在此一举。
若是不成功,顾见尘自然会用尽全部手段将此事压下,不让云上宗丢脸。
若成功,便不好说了。
毕竟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谁知道圣女的造化又会如何。
不过,看顾见尘如此自信满满,提前将林知絮是凤凰圣女的事情传得四海八荒皆知,八|九不离十不会出岔子的。
扶窈倒一点都不关心林知絮的事情。
她听着这复杂的程序,不由得蹙起眉。
虽然没说,但她隐隐觉得,进出鸾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三皇子殿下并没有展开再细谈,同她商议完几个方案之后,便不再提这件事,只道让她品茶。
扶窈喝了一口,品得出是好茶,但具体的,也实在是尝不出来。
她同贺敛的交易马上就要结束,因此,实在没有耐心,跟这道貌岸然的三皇子再多客套。
翻脸不认人,一向是容大小姐最得心应手的事。
正欲告辞,措辞都已经到了唇边。
却突然听见贺敛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容小姐见过傅仆射吗?”
“啊,谁?”
扶窈张唇,茫然地看向他。
她完全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个什么东西。
甚至,要不是白雾提醒,她险些将仆射当做是人名。
少女眼中疑惑不似作假,贺敛垂眸,却也不知道信也没信。
“是阙渡啊!”白雾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
扶窈想到那身浓靛色的官袍。
哦,原来是阙渡易容之后顶替的身份。
——不过,这怎么问到她头上了?
扶窈又抿了口茶,半真半假地道:“不过,我好像有点印象,似乎在巡猎跟太极殿上都见过面,但没怎么交谈过,他人看着比较严肃,怎么了?”
若是贺敛不知阙渡真实身份,只查到她与傅仆射的那重交集,那的确便只有这两面之缘。
她还想借此套套话。
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逼迫阙渡答应她拿捏着沉光香提出的无理条件。
她可太想看大魔头失去的那段记忆了。
“没什么。”
贺敛却不肯多说,语调不温不淡,嘴边虽仍然噙着笑,但并不真切,“是我昏了头,朝上遇到些琐事,怎么会跟容小姐扯上关系。恕我太冒昧。”
扶窈垂眼,看向茶杯上冰裂的纹路。
听三皇子殿下的语气,可不太像只是琐事的程度啊。
阙渡跟他隔着血海深仇,他又是大魔头查清失去记忆的拦路虎。
便是容大小姐三令五申要求阙渡不准动贺敛性命,心里也很清楚——
除了性命,其余的,当然是能动的都动了。
以至于贺敛最近的确抽不开身,这么重要的祭礼事宜,一直到现在才有空找她。
不过,贺敛会突然在她面前提起阙渡易容后的身份——
应该也不只是“昏了头”这么简单吧?
贺敛百分之百在云上宗里安插了人手与眼线。
也许,已经顺藤摸瓜查到她的院落之中了。
扶窈可没有忘记,阙渡虽然用障眼法给自己脸上添了伤,但跟唤天隼打起来的时候,可是用真面目见过人的。
终于发觉自己已经被迫卷入这么一场深仇大恨中,容大小姐由衷地道:“……阙渡的确是天煞孤星啊。”
立志于跟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带来灾难。
这不,她的灾难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来了。
白雾连忙给她顺毛:“息怒,息怒。”
扶窈对上贺敛那双正望着她的眸子,一笑,话锋不自觉地转开:“茶是好茶,我之前从未喝过,可惜不太会品,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她只是随口说说,缓解下这微妙的气氛。
不料贺敛竟顺着说下去:“这是彬州每年年底献上来的特产,我这里只余下一壶。若容小姐喜欢,年底时我挑些送到你府上。”
年底?
扶窈一口拒绝:“不必了。”
她见贺敛怔然了一下,生怕他误会,又立即补充道:“此事了结之后,最迟到十月,我便要前往瀛洲,实在无法待到年底。”
扶窈还惦记着瀛洲极北那终年不散的雪,跟雪中阙渡的生死劫。
解决了祭品的事,没了性命后顾之忧,什么事情都得排在她取阙渡心头血后边。
“蓬莱边那个瀛洲?”
“对。”
虽然大家都习惯性把修士所居之地叫做蓬莱,但实际上,蓬莱三岛包括了蓬莱,方丈,瀛洲。
其中蓬莱最大,所受天地灵气最浓厚,修士也最多。
瀛洲在蓬莱岛之北,十分偏僻,同云上宗相隔万里。
除开那些宗门位于瀛洲的药修,通常不会有人跋山涉水去那种地方。
何况,扶窈还是个凡人。
按理说,她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十月,亥月,据说入了冬,瀛洲的天气会冷上许多。”贺敛道。
他一个凡人,竟然对修士地界的情况信手拈来。
扶窈道:“是吗?那倒可以顺便去看看雪了,蓬莱四季如春,我还没怎么见过大雪。”
哪儿没有大雪?
这显然只是个搪塞的借口
贺敛也不再追问,颔首,语调里隐约有些遗憾:“原是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窈总觉得他的脸色阴沉了一下。
……也许是这漫天的白蟠太晃眼,以至于她看错了?
不然,依照贺敛的性子,绝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更不会因此不悦才是。
她正思索着,突然听见贺敛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抬起头时,青年已然露出平日里那终年不变的浅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也许到时候还需要容小姐亲自配合。”
这么重要的关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提起。
扶窈点头:“好。”
…………
踏进府邸,被白雾一提醒,扶窈才恍然发现,正好又是每旬末讲法的日子。
按理说,这个时候人都在角斗之境里,整座府邸会安静得跟死寂的一样。
然而今日却异常地热闹。
走近一看——
原来是都在看她的热闹。
一个二个的,都聚在她的院子外边。杂音高低起伏,刺耳得很,一时间都听不出清楚在说些什么。
丫鬟在那儿左右不是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见到容大小姐的身影,才像是见了主心骨一样,一窝蜂地跑了过来。
“大小姐,他们说是宗主下令,要将您迁到最旁边的小院子里去,人还直接想闯进去搬东西!”
“要不是您那个……奴隶,在那里拦着,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扶窈顺着望去,正好与阙渡视线交汇。
少年倚在门边,双手抱胸,冷着一张脸,又一身黑,活脱脱跟个门神一样。
结合之前他手刃了唤天隼的“事迹”,这群人没谁想当那个出头鸟,你推我让的,虽然叫得大声,却没有一个人真上前。
还多亏了阙渡在这镇着,不然,她的东西都要被人不经允许地丢出去了。
看来大魔头偶尔还是有点用处的。
扶窈转头,再看向那群试图闯入她院落的人时,冷嗤一声:“说是宗主下令,宗主的手函呢,信物呢?什么都没有,在这里拿什么鸡毛当令箭?”
这群天之骄子们,长这么大,恐怕都没有当面被一个凡人骂过。
“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为首的人讽刺道。
另一个也奚落起来:“你已经并非宗主义女,更不是我云上宗的一份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就凭你们说半天,都拿不出宗主的手函。”
扶窈懒得跟他们费口舌,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走进院落中。
她拉了阙渡的衣袖一把,少年会意,退了一步,啪的关上门。
直接将这一帮乌泱泱的人隔绝在门外。
不等这群人又闹起来,里头,大小姐无所谓的声音响起:“没有手函,我就不信是真的,你们这么有本事,又这么多人,那就硬闯吧。”
闯什么闯啊!
要是能闯的话,还至于墨迹到现在吗!?
都是修士,又都在角斗之境见过那一场鏖战,这群人不可能看不出阙渡修为高深,远在他们之上。
当然谁都不敢先动手,若是落了下乘,那不是在同门面前丢脸?
其次,顾见尘也没直接说要这么给扶窈难堪,只是随口一提,供下边的人发挥。
若真打起来,闹大了,实在是不好收场,不好解释。
这场闷亏,还得轮到他们吃。
方才出言讽刺的男修立即义愤填膺地叫嚷起来:“真当自己还有靠山啊,装什么装!”
“就是,我真的看她不爽很久了,还当自己是哪门子大小姐吗?一个凡人,也想赖在我们云上宗的地盘不走,真是不知廉耻!”
还没轮到更多人附和。
面前的门又拉开了一条缝。
只见方才那门神般的少年面无表情,将一叠纸扔了出来。
啪。
巨响之后,门再次合上。
不等这些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听见里头一个丫鬟颤巍巍地道:“大、大小姐让我转告……说这些脏东西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实在晦气,物归原主之后,还麻烦全部拿去烧了。”
众人这才定睛,看向那散落一地的纸笺。
好家伙!
全都是写给容扶窈的情契,想要跟她结为道侣。
最上面那两张写着的名字颇为熟悉,这不……
正是方才出声讨伐容扶窈的那两人。
一瞬间,投来的眼神全部都变了。
其中一个反应最快,抬手就将满地信笺烧落成灰,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大声斥责道:“这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鬼知道是哪儿来的东西?”
然而这一回,却不见任何人附和。
相反,那群过目不忘的修士们低语起来,彼此交流着自己看到的,方才那些情笺上写着的名字。
有人见自己被提到,又立刻色荏内厉地反驳。
场面乱成一团,一群人你争我吵的,几乎都忘记自己这一行是来让容扶窈滚蛋。
林知絮站在远处看完这一出闹剧,蹙起眉,朝身边人淡淡道:“容扶窈这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早日把‘棺材’给摆上来吧。”
至于这群装模作样、自视甚高的天之骄子,看着是嫌弃容扶窈至极,实际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想趁人落魄好与人结契……
真是一群精虫上脑,没用到极点的蠢男人。
…………
清完那些不知道从哪儿塞进她厢房的情契,扶窈又要着手准备清点自己的东西。
事实上,云上宗这群人都想当然地错怪她了。
扶窈对这处院落没有一点半点留恋。
她巴不得连夜赶出去。
要是来个人好言好语同她交代,扶窈说不定还愿意陪着这群人演一出“昔日花瓶大小姐落魄迁入小院”的好戏。
但这群人选择先斩后奏。
而大小姐,一向都很讨厌有人随便动她的东西。
那便是现在这幅场景了。
不过,扶窈一直等的,都是直接收拾包袱滚出云上宗的命令。
之前一直传的流言蜚语也都是说,顾见尘要将她逐出宗门。
她翘首以盼着,没想到等来的,竟然只是这么个不痛不痒的处理。
白雾:“可能是为了林知絮铺路,不想要在确认圣女出世前,宗里闹出岔子,所以他决定再忍忍你。”
“但是我忍不下去了。”
大小姐眯起眸子。
一直住在这云上宗的眼皮子底下,进出都会被人盯着。
若是到了祭典前后,顾见尘派人把她关起来,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功亏一篑。
如果能住在无法及时察觉到她行踪的地方,偷偷来去几趟还不成问题。
所以,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
让顾见尘忍不了她这种玩意还能待在府里。
扶窈垂眸,很快便有了主意。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颗金珠,和一袋足够普通人家用一辈子的金锭,随手递给离自己最近的丫鬟。
俯身低语几句之后,便道:“替我把这句话传到三皇子府,然后便自己去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