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江湖千澍雨【完结】
时间:2023-05-22 23:04:29

  江若轻纠缠着秦志强要他喝酒,他半推半就喝了几杯,但终于不能再喝了,因为他惦记着章兰芷的事情。他决定给章兰芷打个电话,在电话中,章兰芷气喘吁吁,风呼呼地吹(他猜想她此刻应当是在朔风野大的地方),她说谢谢他,不用他帮忙了。打完电话,他获得的片刻的心灵休憩,他爱的人远在天边,而爱他的人就在眼前,他无法把两人调换位置,他无法让不爱他的人爱上他,也无法让他不爱的人不怀怨念的离开,他力不从心、无可奈何,只得暂且投身于忘却的迷醉的幻境。
  对章兰芷来说,自从章启发离开她之后,没有哪一天的生活是平静的。她无比地想念爸爸,无论想什么事情,什么历史事件,她都要回到章启发去世的那个时间节点来对比,什么国人暴动,孔子东游,鸦片战争,文艺复兴,独立宣言,她都在想爸爸那时是否还活着。每一个清晨,她在想他,想他穿过仙人掌盛开的院墙的孤独身影,在朝阳里,在微风中。每一个午后,在木芙蓉盛开的河边,她在想她,想他如何微笑着向她走来,而信风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吹落了鸢尾花最后残存的花瓣。每一个黄昏,她在想他,想他在灯下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看她,千言万语不及相视一笑。而现在,她已经好久没有在梦中遇到他了,她恨自已这么快就将他遗忘,她恨这世道沧桑,她恨这世事无常。
  唐纳德出事后,章兰芷在光明中学的日子并不好过。以前一起玩的女老师都对她敬而远之,尽管她们什么也不说,但已然把她视为不祥之人,即便偶尔还在一起玩,但那种装作熟络的生分还是在躲躲闪闪的眼神里一览无遗。就这样玩着玩着,也就不玩了。其实,章兰芷在光明中学也没有什么好朋友,现在与之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她依然是一个人过活,自由自在,自娱自乐。唐纳德在光明中学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人们缅怀的好事,很快,他便被人们遗忘了,得知他的死讯,没有一个学生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的难过与遗憾。
  四月。江都城的春花竞相开放,粉白的、浅蓝的、翠玉色的琼花花团锦簇,细长的如毛笔一般的白兰花发出微渺的香气,小小的绯桃也烂漫,樱花奉献出一身的粉、一生的白、一瞬间的绚烂如云霞。但没有哪一种花香能像香樟树的花香一样可以充盈大街小巷,可以像空气一样随意取来肆意呼吸,可以像艺术品一样可以细嗅品赏,它香得雅致,轻如云烟,淡如秋水,杳渺无踪。
  四月的花香也带来了不祥的预言。早上,当章兰芷站在阳台上时,正对着阳台的高大一棵玉兰树上站着的一只灰喜鹊冲她“喳喳”叫了两声,她想这应当是好的征兆,这两声叫声应当可以一扫她这半年多的阴郁和烦忧。但是没有想到,上午时,市人民医院打来电话,说她妈妈躺在医院的住院部,要她马上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章兰芷赶到医院的时候,何玉花正侧身躺着看窗外,静静地,一动不动。窗外是另一建筑的屋脊,几株小树苗在屋脊上长出新绿的叶,一只小花猫正兴高采烈追逐自已的尾巴玩,不亦乐乎,乐此不疲,一些早到的江南粉蝶已经开始了他们的飞行,它们以一种慢镜头低低地飞,飞过开满鲜花的草地,飞过寂静无人的田野,飞过小孩子的喧闹,飞过春夏和秋冬。何玉花用一种长镜头入神地看着这些,连章兰芷站在她身旁也浑然不知。章兰芷看到何玉花乱蓬蓬的头发都已花白了,暗淡无光,脸色黑不溜秋的,章兰芷的心里一陈疼痛。这些年,沉湎在对爸爸怀念的河流中,却忘记了妈妈正一人面对岁月的夕阳黄昏的袭扰,她不能厚此薄彼而在往后的日子里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
  何玉花的主治医生告诉章兰芷,“何玉花被确诊为尿毒症晚期,换肾是唯一延续生命的办法,否则生存期只有6个月。但换肾比较贵,需要50万元,要想换肾成功,配型合适的□□很关键,但这要靠等,但也不是说等不到,我们医院有广泛的器官捐助渠道。据英国《柳叶刀》杂志记载,世界上换肾存活最长的是45年,一般来说,一、二十年是没有问题的。”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章兰芷就在盘算着如何筹集那50万。“50万,可以少点吗?”医生无奈地摇摇头,“我们是家三甲医院,不是菜市场,不存在讨价还价的,现在□□也很紧张,你们就是交了钱,我也不敢打包票能够等得到□□。这样吧,下周你们告诉要不要做,并且交了钱,我们来安排手术计划。”
  毫无疑问,50万对章兰芷来说,完全是个天文数字——和50万光年是一样的概念。她手上只有不到2万,何玉花手上也只有4万,还缺44万,到哪里去筹措这么多钱呢?章兰芷走在幸福小区里(她在想,住在幸福小居真是莫大的讽刺,幸福小区居然住着这么多不幸的人),感觉春夜比冬夜还要寒冷刺骨。红叶李和榆叶梅的花都开放了,微风过处,有些花瓣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落了,但她无心观赏这些。家里的亲戚都没有什么钱,偶尔有一二个有些钱的,都悭吝无比且嫉妒心极重,有的在她考上江南师范大学后便不再往来。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她在光明中学唯一能借到钱的便是秦志强了,秦志强为人老实本分,但她并不爱他,她不能为了借钱而让他有所误会,况且他也没有多少钱。怎么办,怎么办?她在这样一个月光爽朗、星光隐耀、春风送暖的晚上,陷入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境地。
  最后,章兰芷还是决定找秦志强借点钱。她开门见山,“秦老师,最近我家里遇到了点事情,想问你借点钱。”秦志强看着她,心里有些激动。“章老师,你别着急啊,你说,要多少?”他心想最多也就是3、5千的事情至多不会超过1万,自已就能解决,“20万,可以吗?”章兰芷把44万先拆解成两部分,先解决一部分再说,秦志强吃了一惊,“这么多啊?”“你要是没有,就算了。”章兰芷黯然地转过身,“你不要着急啊,我只有1万5,不过,我可以想办法的啊。”“谢谢你。”她向他伸出了手,他握着她纤细冰冷的手百感交集、恍然若梦。
  秦志强有什么办法,他向他妈妈借钱,当他妈妈明白他借钱是给章兰芷时,便板起一张脸,“我还以为是借给谁呢?原来是那个菜农的女儿,没有,有也不借。志强,我劝你,不要在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消耗感情。”秦志强没有办法,他只得联系他的有钱的朋友江若轻,“若轻,你在哪里,可否借点钱给我?”“志强哥,我在英国,马上就要入学剑桥大学了,我现在正在去剑桥的路上,钱嘛,可以借给你,不过要等我办好入学手续,买了包包和化妆品,还有汽车之后,我看还能剩下多少,全都借给你,好吗?不过,我感觉,可能也剩不了多少了。”
  江若轻回国这段时间,江中秋看着女儿花100美元买的假毕业文凭,哭笑不得。“爸爸,这可是像真的一样。”江若秋正色道,江中秋苦笑着看着女儿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爸爸知道,这证书像真的一样,甚至比真的还要真,但有什么用呢?你肚子里没货呀,你什么也没有学到啊,这样吧,若轻,你准备一下,下个月我就把你送到英国剑桥大学去读书,是剑桥大学,不是什么剑桥大学语言文化学校或是剑桥大学成人教育学院之类的,我可是花了150万英镑啊,这等于把我们全家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上面了,你可要好好读啊,学点东西回来。”江若秋板起脸来,“我不去。”“为什么呀?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呀。”江中秋大惑不解,“太贵了,我怕我学不好,辜负了你的期望。”“贵是有点儿贵,不过,我们家的公司明年就会上市,这也算不得什么。”江中秋语重心长地说。“可是,我这一走,志强哥怎么办?”江中秋这才想起女儿曾经和他提过这么一个人,他也派人去调查过秦志强,很显然,秦志强不在他的贤婿名单之列。“若轻啊,秦志强家和我们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很显然,他配不上你嘛。”“可是,爸爸,我很喜欢他。”江若轻低垂着眼说。
  很明显,江若轻对秦志强是上了心,江中秋不想伤了女儿的心,于是决定迂回。“若轻啊,爸爸知道你很喜欢他,爸爸也不是要拆散你们,你只是去英国读书,学成还是要回来的嘛,而且,你放假了,可以回来,爸爸也不会阻止你们见面的。”“真的吗?爸爸!”江若轻欢呼着跑过来抱住了江中秋。
  留给章兰芷的时间不多了,她得尽快筹到钱才行,她被时间逼迫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坏消息接连不断,医院方面说已经找到了配型合适的供体,只等家属把钱筹齐,好安排好术。接着,何玉花知道了要花50万来做肾脏移植,她态度坚决地表示拒绝,理由是她不值那么多钱(她摇着头,用痛苦的表情表明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一个人来到世上,她挣的钱居然还不够她所花的,也就是说,她在这世上的价值竟然是负数。),也借不到那么多钱。后来,秦志强带来了1万5千块,并满怀歉意表示“还要帮她再想想办法”。还有,秦志强妈妈找到章兰芷,希望她离开秦志强,“可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在一起,何来离开?”但是,秦志强的妈妈不听,“要是你愿意离开他或是想办法让他离开你,我会考虑给你一笔补偿的。”说罢她伸出手来张开五指,晃了晃,“5万?”章兰芷脱口而出,“小丫头年纪不大、胃口不小,5千!爱要不要,不要拉倒。”说完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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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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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章兰芷有语文课,上的是袁枚的《祭妹文》。这课文她已经讲过几遍了,不算生疏了,所以,她也没有认真备课(老师都是这样,第一次上新课还比较认真,后面的都是对第一次课的重复)。她先把课文朗诵了一遍。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声情并茂,心有戚戚,孤苦伶仃的伤悲使章兰芷与古人相通,她沉浸在这种感同身受、互致问候的心灵相通中,感觉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抚慰人心,感觉也没有那么孤单了,这是与古人情感互通的力量,这是文字的力量。
  课堂下发生一阵骚动,一个扎着马尾辫、戴着眼镜的女学生举起手来,“章老师,在我的书桌洞里发现了一封信,密封的,没有写收信人,只写着‘情书’两个字。”章兰芷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恶作剧的心理——这也是逃避现实的有效手段之一,“那么,你把这封信拆开,读一读。”这女生连连摆手,“我就只好指定人来读了,石冰玉,你是课代表,你来读。”
  石冰玉拿了信,走上讲台,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
  亲爱的章老师:
  春天是思念的季节,也暗合了我想念您的心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止是三秋啊,简直是千百万年。我的生命只为见到您而鲜活,否则会一去不回头地走在枯萎的路上,您是唯一可以滋养我生命的,没有您的滋养,我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在这荒莽的人世间。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您。您是那么优秀,如灿烂星空中最璀璨的一颗,而我只是在青萍与蔓草间低低飞行的流萤,我们原本属于不同的世界,纵使如天光和云影般偶尔相遇,尔后,便要回到各自的世界,不再重逢。但慈悲的上帝让我们相遇,我如神谕般爱上了您。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我不怕,只求您给我光,哪怕只是一线光,我就能找到花开的方向。
  最后,我写了一首诗,献给您。
  耳边浮起明月佩,
  肩上落下蝴蝶飞,
  借清风一叶陪羞涩蔷薇,
  那晚的星光不够斟一杯,
  四月有没有芳菲。
  落款居然是徐明诚。章兰芷知道这事情复杂了,可以肯定,这封情书不可能出自于徐明诚之手,因为徐明诚完全没有必要公开他们隐秘的感情,而且这情书他也有机会亲手交给她而不是让之流落于班级。写这封信的人应当怀疑她与徐明诚之间的关系,并借题发挥,其目的,要么是恶作剧,要么是别有用心。
  “把这情书拿来我看看。”章兰芷对石冰玉说,章兰芷扫了一眼班级,大多的学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徐明诚坐在位置上,尴尬万分,如坐针毡。“大家先自已看看这往篇《祭妹文》。”
  章兰芷仔细地端详这封信,字是仿宋体,就是怕人认出笔迹,可见写信人应当是本班级的。信纸应当是某个单位的办公用纸,不过抬头已经被写信人裁去了,可见写信人心思之缜密。这封信的写作风格和小诗都不像是从网上直接摘抄来的,如果是自已写的,写信人的写作功底应当不错,班级里符合条件的不下三五人。忽然,章兰芷发现这信纸的下方有印刷体的联系电话,她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
  “写这封信的人肯定不是徐明诚,因为他是学习委员,不会把心思放在这无聊的事情上。写这封信的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希望他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并保证以后不要再犯,我给他三分钟时间,如果到时他还不主动站出来,我就把他揪出来。”说罢,她下楼到了门卫室,查了一下电话黄页,心里更加笃定,“果然如我所料。”
  回到教室,那个写信人还是没有主动站出来,章兰芷开始敦促,“那个写信人一定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是我在诈他,其实不是,我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指证他,我再给他一次机会,限他10秒主动站出来。”章兰芷说完,起哄的学生开始了倒计时,“10,9,8,7,6……”10秒过去了,还是没有人站出来。“汤阳光,你站起来。”章兰芷声音不大,但透出威严。汤阳光满是疑惑地站起来,打量左右,一副无辜受害人的表情,“你不去好莱坞发展真是可惜了。”章兰芷不无讽刺地说,“我来告诉你吧,这张纸,尽管被裁去了抬头,但是还是留下了电话号码,这是市人民医院的办公用纸,而我们班在人民医院工作的只有你妈妈。汤阳光,你还有什么话说?”汤阳光在同学们嘲弄的眼光中垂下了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为什么要假借徐明诚的名义?”汤阳光还是低头不语。“好啦,同学们,我们继续上课,汤阳光同学也意识到了错误,我们就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吧,我们相信他在未来的学习生活中可以改掉恶意中伤同学、喜欢恶作剧的坏毛病。”她叹了口气,为了眼下的生活,也为这场没有技术含量的闹剧。
  多年以后,在同学聚会上,有人问起“那封辞采斐然的写给章老师的情书是你写的吗?”,汤阳光羞惭一笑,模棱两端,“那封情书文采华丽,想象丰富,尤其那个小诗韵脚朴实无华,怎么可能会出自一个连作文都往往不及格的高中生之手呢?”有人提出了证据与质疑,马上便有人予以反驳,“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谁说阳光兄为了这封情书就不能饱读圣贤之书,遍翻天下文章,搜索枯肠,信手偶得?”“可能是阳光兄自是爱慕章老师,而又没有勇气拨开自卑的重重帘幕,只得凭一身之才华,假徐明诚之口,直抒胸臆,抑或是阳光兄暗暗爱恋章老师无可表白,又爱慕这篇情书之焕然才华,便假意应承,既可明了心迹,又可文章天下,一举两得,岂不美哉?”这时,大家一起看汤阳光,只见他背过身去,叼着一支烟,神情追随着袅袅上升的青烟直升到虚无之处,任凭同学们千呼万唤也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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