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白亮的日光下,一棵苍劲粗壮的大榕树,枝繁叶茂,翠绿一片。树下,一个人手里拿着葫芦酒壶,时不时喝上一小口,旁边两个小厮模样的人,一个给他揉肩,一个给他捏腿。
宣润眯眼细看,认出那半醉半醒的酒翁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岳父金瞎子。
他转脸看向已走到他身旁的柳云陆,眉头皱得更紧几分。
柳云陆嘴角浮着一抹笑,“酒后吐真言,你去一问便知。”
宣润咬紧牙关,握成拳的手愈发紧了。
柳云陆出了凉亭,往回城的方向走,招一招手,原本伺候着金瞎子的两个小厮齐齐点头,匆匆随他而去。
金瞎子脸色酡红,嘟着嘴巴,嘴里念叨着:“人呢?人去哪儿了?”
宣润走了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抓住了!”金瞎子仰着脸,露出孩子般稚气的笑脸。
宣润唤一声,“岳父。”
金瞎子动了动耳朵,“阿润?”
宣润说:“是我。”
金瞎子仍抓着他,向四周晃了晃头,灰白的眼睛里写满迷茫,“诶?刚才那俩人呢?云陆呢?”
宣润注视金瞎子半晌,深吸一口,压下心中杂乱的心思,将金瞎子扶起来,“岳父,我送你回去。”
金瞎子胡乱地点着头,嘴里念叨着,“回去……回去……”
他的脚东一下、西一下、重一脚、轻一脚,像踩在烂泥地里。
宣润扶着他往马车边走,一面走着,一面忍不住回想柳云陆的话。
直到上了马车,金瞎子靠坐在车内一角,还捧着葫芦咂咂地吮吸。
“好酒……好酒……”
马车缓缓往城内驶去。
望着醉酒的岳父,宣润抿住嘴唇,眼神愈发幽深 。
*
回到金家小院,阿朴与小悦一并将金瞎子扶进房中歇息,再要招呼宣润时,宣润竟已悄无声息地离去,阿朴觉得奇怪,往房中望一眼,金瞎子打个酒嗝,抱着那只酒葫芦沉沉睡去。
傍晚,金瞎子终于自酒梦中清醒,觉着口干,喊着小悦奉水。
小悦乖乖地盛一碗水送过去。
阿朴在一旁看着,想着宣润今日的反常,忐忑地问:“老爷子,今日,您没与宣县令说过什么不该说的吧?”
“阿润?我今日随云陆出去的,没见过阿润。”
“可是,是宣县令送您回来的。”
“什么?!”
金瞎子大惊失色,努力回想醉酒后的事情,奈何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
离开金家小院后,宣润并未回家,去了东城看扩城的进展,又去了南市看市场的状况……直到日落西山,才揣着一颗乱糟糟的心回到宣家小院,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想着柳云陆的话。
他知道柳云陆不怀好意,告诉他那些真相一定另有目的,可他一旦想到,那些都是事实,便觉心如刀绞。
阿迎原来根本不喜欢他,曾那般在意他的伤,只是还想借他的运罢了。
她说已不记得阿穷的父亲是何模样,不是不忍回忆,而是不愿提起。
原来,他的自以为是,造成了太多的误会。
他的那些关切、那些亲密,对她而言恐怕都是负担,所以,从一开始,她与他谈的便是利益,是他渴求太多……
马车渐渐停下。
宣润的眼眸已然湿润,他阖上眼,微微叹一口气,将心中那抹酸涩硬压下去,才掀起车帘,面无表情地走下去。
橙红的太阳一半被远山吞没,漫天瑰丽的霞光,梦幻得不似真实。
院子里,阿穷追着小全玩闹,小母鸡咯咯地叫,小白狗撵着鸡跑,阿迎在檐下看账本。
一切如常,此时此刻,宣润却觉得像在梦里。
眼前的全部美好都是虚幻的水月镜花。
宣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克制着心头一丝隐痛,缓缓走进院子里。
见着他回来,金迎起身,将账本随手扔在摇晃着的躺椅上,笑着迎上前来。
宣润忽然觉得无比难堪,仓皇别开脸,一声不吭地从金迎面前走过,径直去了书房。
金迎愣在原地,皱了皱眉头,扭头看向他的背影。
奇怪!
小全也察觉到不对,停下脚步,被阿穷抓个正着。
阿穷嘻嘻地笑着,很是得意,“逮着了,逮着了!”
金迎走到院子外,问拴马的车夫,宣润今日的行程。
车夫低下头去,目光躲闪,将宣润先前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金迎狐疑地眯起微翘的眼尾。
车夫紧张地揪着衣服,直到金迎挥一挥手,让他走,才松一口气,匆匆而去。
晚饭过后,金迎端着亲手切的果盘,来到书房。
“宣郎。”她唤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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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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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润抬起头来,看一眼金迎手上端着的果盘,与她温婉动人的笑颜,欲言又止。
金迎微微皱眉,走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
宣润咽了咽喉咙,脸色渐渐冷下去,“无事。”
说罢,他低下头去继续翻看案上的书籍,不再搭理金迎。
金迎确信他一定有事瞒着,咬着红润嘴唇瞪他半晌,将果盘放在案边,微微踮脚,侧身坐在桌案上,白皙纤细的手按住书页,迫使宣润重新抬头看她。
“到底怎么了?”她认真地问。
有问题解决问题,她不想和宣润之间有任何误会。
宣润望着她,抿了抿薄唇。深邃的黑眸微微闪烁着光芒。
僵持半晌,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轻轻将金迎的手移开,继续看他的书。金迎滑下桌案,笔直站着身子,抱手斜睨他片刻,气呼呼地转身而去,走到门边,她心有不甘,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去。
宣润仍旧伏案看书,连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金迎娇哼一声,迈出书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着脚步声已远,宣润才缓缓抬起头,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忧愁。
他愿意继续与阿迎做夫妻,愿意把一身气运借给她,可他不能再与她亲近,也不忍见她为讨好他而笑。
从今往后,他与阿迎便好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想来,也没什么不好。
*
这一夜,宣润没有回房。
金迎睡得很不安稳,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习惯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睡,醒来的第一眼见着他宠溺的笑脸。
独守空房,金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宣润发现她的秘密,大骂她是谎话精,冷漠无情地将一纸休书扔在她脸上。
醒来,呆坐在床榻上,金迎揪着胸前的衣襟,仍旧心有余悸。
休妻?不成!她不能让宣润休妻!
十年破财大运才过五年,还剩五年,她无论如何都要与宣润再做五年夫妻。
金迎思索半日,也不知宣润在生哪门子闷气,无可奈何,只好将从前说服宣润答应成亲的那一套搬出来——
故技重施,再现真心。
早晨,穿衣、系带、拧帕子。
晚上,捏肩、揉头、铺褥子。
殷勤至极,贤惠无比。
自以为已是个兢兢业业的贤妻,金迎自己都为自己感动,可是宣润仍旧不冷不热,事事亲力亲为,不肯劳烦她。
这一早,金迎拧帕子时,被宣润夺走帕子,站在宣润身后,不高兴地抱着手。宣润洗完脸转过身,金迎二话没说,扑上去给他整领子。
宣润不配合,抻着脖子要躲。
金迎咬牙,两手合用,硬拽着他的领子,不许他逃。
宣润无奈,轻叹一声,只好由着她来。
金迎这才露出几分笑颜,手上力气轻了些。
抚平领子上的褶皱,金迎白皙纤细的手往外抚,轻轻搭在宣润宽阔的肩膀上。仰着娇艳欲滴的小脸,她娇弱委屈地说:“宣郎,你到底是怎么了嘛?咱们是夫妻,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若是心里不痛快,说出来,若是我错了,我一定改,咱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一双狐狸眼里盛着晶莹的泪花,眼角褐色的泪痣,像是也在轻微地颤抖,看起来楚楚可怜。
宣润挺直的脊背一僵,眸光微闪,似有一丝动容。
金迎一喜,眨眨眼睛,眨干泪花,亲昵地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唤着:“宣郎……”
宣润心中纠结,一面觉得金迎愿意做到如此地步,也许心里有他,一面又怀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勉强。
他想不清楚,甚至不敢面对,只好推开她,仓皇而去。
金迎愣在原地,脸上的笑渐渐冷凝。
她转过身,看向门边,洞开的房门外,已不见宣润的身影。
他跑得可真快!
捏紧拳头,金迎将牙咬得咯咯响。
她还不够贤惠?不够娇弱?
他竟然仍旧不为所动!
一个男人能做到如此狠心,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外面有人了!
哼!她倒要看看,宣润有没有那个胆子。
恰逢休沐日,宣润不在家,也没去县衙。金迎浑身热血上涌,撸起袖子出门“捉奸”。
春风楼里,没有。
祥云轩里,没有。
胭脂铺里,没有。
首饰铺里,没有。
金迎寻了大半个别县城,路过一家小酒馆,想着宣润那三杯就倒的酒量,没有进去的打算,却听店里传出一声惊呼:“宣县令,您小心些!”
金迎正要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上翘的眼尾一眯,狐狸眼里射出两道寒光。
宣润一个不喝酒的人,怎么会来小酒馆?是不是来看娇俏的酒家娘子的?哼!
金迎气冲冲地冲进小酒馆,扭头一看,宣润歪斜着撑在柜台上,喊掌柜的再去取酒来。酒家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不是娇俏美人。金迎心里稍微舒服一些。
小二捧着蒙上红布的一小坛子酒,没给宣润,很是为难地看向他家掌柜的。
宣润朝小二走过去,夺过酒坛子,摇摇晃晃回到桌边。
掌柜的追过去,按住酒坛子,担忧地说:“宣县令,您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
宣润皱起眉头,抬起迷蒙的黑眸,不悦地瞪来。
掌柜的吓得一抖,颤颤巍巍移开手,无奈地叹一口气,一转头,便见着走近的金迎,顿时如见救星,喜出望外,“宣夫人,宣县令他……”
金迎点一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掌柜的松一口气,招呼着小二往酒窖里躲。
金迎走到桌边,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轻轻叩在木头桌面上,发出两声轻响。
宣润抱着酒坛子,醉醺醺地倒在桌上,眯着眼睛,片刻后,才缓缓抬起头,仰望着桌边抱手睨着他的人,看清是谁后,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阿迎!”
但很快,那惊喜便如流星划过一般消失不见,深邃的黑眸黯淡无光,很是落寞。宣润颓然地低垂下头,嘴角牵动,露出一抹讽刺的苦笑,捧着小坛子喝酒,喝一口淌半坛。
金迎扯了扯嘴角,两根白嫩手指勾住酒坛子,夺过来。
宣润无措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桌面,茫然地四处找他的酒。
金迎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只能搀住他的一条胳膊,吃力地将他扶起来,“走,回家。”
宣润犟着不肯走,“不回。”
金迎气得拧他一把。
宣润皱了皱眉,揉搓着胳膊,“不……不能……回去……阿穷,阿穷在……”
金迎撇撇嘴,“你还知道喝得烂醉不好?”
宣润撑着桌面,嘴里仍旧念叨着:“不回去……不能回……”
金迎忽而一笑,“好,不回去。”
叫来酒馆小二帮忙,金迎走后门、穿小巷,将宣润运到别县大客栈五层的豪华厢房里。
好不容易把宣润安置在床上,金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忽觉手上一紧,惊呼一声,已被宣润拉倒在床上。还好,豪华厢房的床铺很是松软,才没摔疼她。被这样一吓,金迎报复地拧了宣润一把,这一回,没拧胳膊,拧在宣润腰上的软肉上。宣润扭着身子躲,侧过身来,脸对着她,呼吸间酒气浓重。
金迎皱了皱鼻子,想要起身躲开,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屁股。
宣润睁开迷蒙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眼底似有暗潮汹涌,要将一切吞没。
金迎愣住了,不自觉收敛动作。
“阿迎。”宣润皱起眉头,痛苦地唤着她。
金迎心头一紧。
“你不必再委屈自己讨好我,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知道什么了?”金迎紧张地问。
“全部!”宣润激动地说,忽然将她搂进怀中,紧紧地拥住,“知道你与我成亲是想借运,知道你还忘不了阿穷的亲生父亲……阿迎,你还可以继续借我的运气,等到五年之后,我们再和离,我……我等得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好似都在颤抖,浑身的力气都在手臂上,死死地箍着金迎纤细的身子,似要将她揉碎融进身体里。
金迎呼吸困难,浑身都疼着,尽管如此,也比不过她心中的震撼。她以为,他知道真相,一定会怪她!可他竟然没有,仍旧处处为她着想。
她的手从宣润的后背,攀上他宽阔的肩头,紧紧地攀着。
半晌后,宣润终于渐渐松开手。
金迎急促地呼吸着,胸口鼓胀着一种冲动,想将一切都告诉他,一切,包括阿穷的身世。
她心里正乱着,积攒着坦白的勇气,忽觉下巴一紧,是宣润抬起她的头。
四目相对之间,有爆裂的花火四迸。金迎的心好似被烫了一下,一阵紧张地挛缩。
宣润忽然凑近,带着浓烈酒气的吻落在她红润娇艳的嘴唇上。
酒后的男人,不比寻常,异常地勇猛强悍,像一个在战场浴血奋战的勇士,每一次的进攻都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金迎快要不能呼吸了,胸口憋胀得发疼,嘴唇上也疼。
宣润竟然敢咬她!
他的手也不安分,乱来……
金迎觉得难受,又有点舒服,推拒着又顺从着。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宣润缓缓离开。
金迎奇怪地看去,见他头一歪睡死了。
他竟然就这么睡了!
她撑着胳膊坐起身,白嫩的手背在红肿的嘴唇上擦了擦,扭过头去,狠狠瞪了宣润半晌,起身,娇嗔地一脚踢在宣润小腿上,走到妆台前,对镜整理好凌乱的衣衫与头发,看一眼床榻上呼呼大睡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