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女都没留意,此时有一道身影正躲在暗处,那是跟着芬娘两人走过来的章莹莹。有别于芬娘和阿错的灰心丧意,她此刻正快意地笑着。对,就是这样。她就是要看着阿错灰心难过。她的亲人死了,自己深陷苦海,而造成这一切的阿错,怎么能够得到快意?章莹莹恨不得对方此生此世,所求的,想要的,尽皆不如愿。
一墙之隔的前院,崔衡极尽平生所学所悟,以已为圆心,一丈为径,施黄符纸贴画了一个圆,设下防御阵。除了出去追敌还未归来的卫平卫良,余者皆立于圆内全神戒备。
已方如临大敌,而这个大敌却未曾现身。
防御阵中,吴翌扯下塞嘴的布条,着急道:“是王煊,贼首是王煊!他不知何故,现在男不男女不女的,疯子一个!但是,他能隔空伤人,邪门得很!”
崔衡布完阵走过来问:“王煊?此人是谁?”
沈寔解释:“原凤凰城的知府。之前本王与皇兄渡河,遭此人暗算,险些命丧在他手。”
凤凰城遭万鬼灭城之事,崔衡也略有耳闻。他还以为城中知府肯定也殉城而亡了,却不料竟躲在此处作恶。
崔衡叹道:“老天不长眼,竟让此恶贼得了奇遇,玄术精深至斯。”说到此处,话题一转,“唉,也不知司姑娘此时身在何处。”他曾听闻过司月的名号,其在玉雀城中施展转灵阵救了一城百姓的事迹更是令他悠然神往,只恨不得相见,与她探讨探讨玄术。之前他不知那个生魂便是司月的离魂,见她对夔王殿下不敬,忍不住回嘴怼了几,后来听沈寔解释才知此女正是自己神往之人,扼腕不已。
此女既能封印镇压作恶的千妖万鬼,玄术必定高超精妙,且其人又在玉成小镇,若她能出头,他们便有了与王煊恶贼抗衡的资本。
其实这便是听信传闻从而高估了他人结果了,一墙之外的司月可没他这股自信。
她一个过来寻热闹看的,没料想到火竟烧到她身上来了,当真是流年不利。不过此时抱怨丧气也于事无补,不如亲自试一试自己能不能破解散在宅中的阴气。
她爬上墙头,展眼一看,哎哟整个前院都被云雾所笼罩了,看上去尤如置身云层天宫。此情此景,和渡河那日相似,也和张家村的因果怨气相似。
似乎,这是二者的混合体。
莫非那贼道吸掉的女鬼是珠央?
这时崔宝珠也跟着爬上来,见她一脸沉思,忙问:“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那日在玉雀城施转灵阵时,崔宝珠并未在场,因此并不知道司月的能耐。有此一问,不过秉持着“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的侥幸罢了。
“没想什么,只是觉得这些阴气似曾相识。”
崔宝珠眼睛一亮:“那你可有法子破解。”
“也不知道成不成,估且一试吧。”司月习惯性地往怀里一摸,欲调试音弦弹奏瑟琶,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自己的琵琶早已不在。
崔宝珠见她面色不对,急问:“怎么了?可是少了什么东西?”
司月叹道:“我的琵琶不在,难以弹奏《镇魂调》。”
崔宝珠也曾听闻有的玄门道人擅长以曲为引破解阵法的,但如今无乐器在身,这方法便不能用了吧。她喃喃道:“难道这一切真是命中注定?”
司月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没了琵琶,我还不会哼曲么?何必如此垂头丧气?”如今她体内道灵充沛,应该不需要沈遇从旁协助便能一人完成曲调。
崔宝珠:……
她这不是一时间没想到么。
司月不再理会她,轻启唇瓣,一缕清音自舌底吐出。
崔宝珠屏气凝神,生怕自己的举动打扰了对方。凝神细听,但觉得清音娇柔,低回婉转,然曲调却忽高忽低,似是没了章法,刺耳至极。心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难听的曲调?莫不是这女子未得真传,学得磕磕巴巴,事后东拼西凑拿来唱的吧?
念转至此,心头又灰上几分。她早已萌生死志,之所以未曾付诸行动,只是为了留待时机,给仇人致命一击。那时,她纵是死,亦算是死得其所了。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事实是,她根本没有机会给仇人致命一击,她连人家的半片衣袖都触碰不到,面都见不着。她将希望寄托于这个叫司月的女子,然而对方也只是懂些花拳绣腿,关键时刻根本不顶用。
难道真是天意?天若有情天亦老,苍天无情,视这世间万物如刍狗。哪里有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垂下眸子,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如浸泡在腊月寒水里,正一点一点的冷却。
忽听得阿错“咦”了一声,似乎是情况有了什么异动。崔宝珠心头一跳,睁开眼来,但见眼前风起云涌,白雾阴气汹涌翻滚。司月忽高忽低,刺耳难听的曲调似是烈火,而阴气则如壶中水,烈火煮水,水沸而腾。
“嘘!”隔着白雾阴气的前院,崔衡忽道,“仔细听。”
众人侧耳倾听,隐隐似乎有断断续续的女声在哼唱曲音,若非崔衡点破,众人谁也没曾留意。
“是不是王煊这恶贼在故弄玄虚?”吴翌首先想到的就是王煊在施行什么诡异之术。
崔衡缓缓摇头,表示不知。过了一阵,但见面前白雾阴气正汹涌着滚动,渐渐地滚动速度越来越快,那曲调也越来越快,快到极致时,曲调忽地戛然而止,白雾一分为二。仿若娇阳初升,破开了云雾,破开的云雾渐次散开。
第三进正院,正闭目养神的王煊忽地眼开了眼睛,顿时一道精光从他眼睛中射出。
“是谁,竟然破了我的法阵!”
趁他震惊不备时,珠央跳出来,阴侧侧地笑着说:“你这个老不中用的男人,总算是吃到排头了吧。”
不过很快就被王煊压制回去,他霍地从神仙榻上起身,踏步往前院去。
前院,白雾阴气散开。
“阵……破了。”崔宝珠不敢置信地说道。
芬娘和阿错则热泪盈眶,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我们能走,能离开了?”
躺在暗处的章莹莹则恨得牙根都快咬断了。
阴气散开,声音不再被屏蔽。凭着声源,沈寔一眼便瞧见坐在墙头的司月,笑道:“原来是司姑娘出手相助,多谢!”
崔衡看到司月,内心一阵激动,只是现在这种时候实在不便交流。他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欢喜,微笑着点了点头。
司月坐在高处,展望了一眼前院,先是瞧见黄纸符阵中的沈寔一行人,余光中却好似瞥见了那院中还有什么。转过视线定睛一看,直吓得曈孔大张。
崔宝珠因羞于再见故人,视线躲闪着往别处望去,好巧不巧,刚好视线也落在那一幕,不由“啊”的一声。饶是她早已做好必死的打算,但这时亲眼见到此等惨状,也不禁心惊胆战。
沈寔他们见司月没有回应,又是面色惊恐万分的样子,便顺着她的视线转头。
“卫平卫良!”沈寔跳出黄纸符阵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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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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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符阵外,不过五六步远的距离,躺着两个血人。血人身上皮肤似被片片割下,剥离肉身。若不是凭着血人身上的衣着,众人是万万猜想不到这两是卫平卫良。
沈寔走过去,两人已无生还之机,血液还温热着,显然新死没多久。
但是这么短的距离,竟无人听过这两人的呼喊声。
“王煊!”沈寔拳头重重地锤击地面。卫平和卫良两人跟在他身边多时,出生入死,他一直拿两人当兄弟看待。这时见两人死时惨状,悲痛之情激增。
“夔王殿下。”苍老的男声从高空中落下。
众人抬头一看,心头又是一震。只见高空中一黄色葛衣老者飘然而至,真真若神话中的仙人腾云驾雾而来。
可是人非鬼非妖,怎可腾空而立?
崔衡乃是京城玄门中的佼佼者,自出道以来,未曾得遇对手。如今却只是瞧上一眼,便知道自己不是老者的对手。有些术法,无需比拼,高低便见分晓。老者露这一手,便是特意以自己精深的术法威压众人,叫众人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王煊!”沈寔指着他恨声道,“你也曾官至二品,是公正严明、为民请命的好官。为何如今,却变得如此滥杀无辜、残暴不仁!”
王煊凌空而立,冷笑道:“残暴不仁?我再如何不仁,比得过你的父君,比得过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吗?”
沈寔怒道:“你之罪孽,有眼皆知。可朝堂之上,有谁犯的罪、作的孽,能比得过你?你这逆贼,当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王煊哈哈大笑:“殿下说我是逆贼,那你可知,五年前我为何被贬至凤凰城?”
沈寔沉默不语。
司月生出了好奇之心,她曾听沈遇说过,这老贼是因为朝中党派之争才遭遇贬谪的。莫不是这老贼心胸狭隘,记恨上了,因此通过不断作恶来报复朝庭?
王煊似是陷入了回忆:“老夫本原阳人,幼时贫寒,靠着恩人资助才能读书识字……”
他一开口,司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什么人啊,这是。不讲重点,竟从出生开始讲起,真是啰嗦,不想听!
王煊并未留意到她这边,继续讲道:“……苦苦奋斗多年,官至二品,朝堂上也有了老夫立足之地。若是没甚变故,老夫也许会浑浑噩噩,像条没思想的狗一样忠于皇帝。直到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讲了半天终于讲到关键处了,司月跟打了鸡血似的,磕睡一扫而光,凝神细听。
“那一天,原阳老乡冒死将状纸递至京师,我方才知晓,原来原阳连天大雨,河塘堤坝塌陷,洪水决提,千里蒙害,浸城郭,飘室庐,坏禾稼。至使沿河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的随处可见,饿死的、冻死的更是难以计数。可是,救灾的粮食却迟迟未至。原来底下官员瞒报灾情,原阳的惨状根本不能上达天听。”说到此处,王煊悲愤之极,他深呼吸了几下,忽然问道,“殿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沈寔道:“定是当地新修堤坝,时日未长,便已塌陷。当地的官员深怕上头责罚,是以瞒报。”
王煊点点头:“不愧是精挑细选的太傅教导出来的皇子,殿下所言,句句不差。只是,殿下再细想,当地的官员做错了吗?”
不待沈寔开口,司月便忍不住答他:“当然错了。定是他们拿到修筑堤坝的拨款,中饱私囊,以致修坝的钱财不够。所以这些官便将修坝的材料以次充好。但是次的就是次的,若是没有连天大雨,这事也就混过去了。偏偏老天不长眼,堤坝塌陷,将事实暴露出来。官员们生怕自己中饱私囊之事被人查出,便瞒报灾情。”
她一说话,王煊便觉得体内阴气剧烈晃荡,似乎与他融为一体的那女鬼对这女子颇是忌惮。女鬼本事不小,能让她忌惮者,定非无能之辈。想到此处,王煊便多分了些注意力在司月身上。
听完司月的话,王煊点点头,却依然盯住沈寔不放:“殿下,你的看法也和这位小姑娘一样吗?”
沈寔不语。
王煊冷笑:“还是你身为皇子早已知道,朝庭的拨款从京城到原阳,途中层层关卡,每个官员都从中伸手捞点,到达原阳时,不过只剩十之二三了。剩下的这些银子,无论如何都不够修筑堤坝。当地官员只得将材料以次充好,祈求天佑。决堤后,若是将此事上告于天,必得罪上级整个利益链,自己性命也不保,是以瞒报。”
司月“啊”的一声:“这样看来,是那些把手伸向修堤拨款的贪官不对。堤坝塌陷,可是会闹出人命的。可是这些贪官利益熏心,竟然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当真可恶!”
王煊叹道:“姑娘疾恶如仇,老夫当年亦是如此。老夫花费不少时日,整理出这些贪官贪污的罪证,写成奏折,呈告帝上。”
司月皱眉:“难道皇帝竟然没有惩戒那些贪官?”
王煊苦笑:“原来各处官员伸手捞拿朝庭的拨款,竟是官场上约定成俗的规矩。昔日同僚怕我阻断他们将来的发财路,联合起来弹劾我。这些人,哪个不是饱读圣贤书多年?可是他们每天思量的不是如何忠君报国,而是如何升官发财!可怜当时的我并不在意这些人,我觉得我收集的证据确凿,他们再蹦跶,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圣上公正严明,定会明辨是非。这也是我天真了,结果皇帝不但不惩治他们,反倒将我贬谪至凤凰城。可叹我为官多年,竟是参透不破其中奥秘。可笑,可笑。”
沈寔冷道:“你见过官场黑暗,终于对朝庭失望。你心生怨怼,存心报复对不对?”
“对!”王煊纵声道,“朝庭黑暗,圣君昏聩,如斯不公,老夫为何还要坚守效忠?”
司月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这事换作是她也会灰心。只是他昔年受到不公,并非如今能够伤天害命的理由。如今被他杀害的那些人,无缘无故枉死,他们又该找谁说理去?
在众者无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惜王煊早已执念入心,转不过这个弯来。或许他也明白,只是他不愿意从执念中醒来而已。
沈寔道:“你真是疯了!”
王煊高声道:“世间早已如炼狱,疯了又如何?沈寔,老夫告诉你这些,就是要让你死个明白,谁叫你是狗皇帝的儿子。待老夫先宰了你再杀你老子,推翻这整个大燕朝,自会还这乱世一个太平,一个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贪官污吏的世界!”
最后这句说得铿锵有力,仿佛他就是那个救万民于水火的正义之士一般。
崔宝珠因羞见故人,一直龟缩着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只是心中怒火推积,终于盛到了极点,什么都顾不得了,破口大骂:“狗贼!别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任你巧舌如簧,也摆脱不了你就是一个邪毒狠辣的暴贼的事实!你滥杀无辜,坏事做尽,天下百姓又怎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你难道忘了,自己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人士的血?”
王煊原本还算理智,崔宝珠这么一说,就像触到他逆鳞一般,他瞬间暴怒:“要想再创太平,定会有所牺牲。哪一个朝代的建立,不是推积在数以万计的鲜血和白骨之上?你这蝼蚁,怎会懂得老夫胸中丘壑?”说着,手一挥,一道刺眼的白光便向崔宝珠袭来。
“小心!”
那是煞气阴光!
司月眼疾手快,一把将崔宝珠从墙头上推落,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墙头与煞气阴光相碰,轰的一声炸开来,烟尘过后,那块墙体碎如粉末。
那粉末卷扑过来,直呛得司月连咳了好几声。
若不是她动作稍快一点,恐怕粉身碎骨的就是崔宝珠了吧。而她坐在崔宝珠旁边,靠得那么近,受到波及亦无法幸免。芬娘和阿错坐得远一点,也被炸开的小碎块割伤了头脸。
这王煊,无需费心画符,无需与人接触,随手一挥,便有如斯威力,在场众人无不惊骇。
芬娘自觉今晚凶多吉少,叹道:“阿错,我们也下去吧。”
阿错也意会到了闺蜜的话音,苦笑着点头:“好。”两人相视一笑,已然做好了必死的打算。芬娘自己先跳了下去,之后再让阿错踩着自己的肩膀慢慢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