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确认道:“真的吗?”
要相信小县令还是相信阿耶呢?这个年幼的女孩儿陷入了两难。
“当然了,”魏琳抓着她的发尾,尝试给她编辫子,“嗯……世界上没有神仙。”
伊利哈木的女儿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向来聪慧的她,也想不明白这件事。
魏琳一边给她编着辫子,一边说起河流的起源,河流会给大地带来哪些变化,所以牛羊们才会逐水而居。
牛羊们在哪里,异族牧民就会走到哪里。
“你看,水渠挖好后,更远的地方也长出了牧草,牛羊们活动的范围就变大了,你们放牧的时候,也会走到更远的地方。”她给小女孩儿解释道。
“水渠不是母神的恩赐,是施工队挖出来的,是所有人一起造就的。”
小女孩儿眨了眨眼睛,没说自己到底听没听懂。
她玩着自己的新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了,世界上没有神仙,也没有鬼怪。”
魏琳愣了一瞬,这是安慰吗?
她说出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希望于小女孩儿能够听懂,只是对着一个尚未长成的孩童发泄自己的倾诉欲。
伊利哈木的女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我都听懂啦,没有神仙,小县令是凡人。”
“嗯,没有神仙,我就是个普通人。”魏琳揉了揉她的头,差点哽咽。
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七年,她终于在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身上找到了认同感,她头一次感到,自己和这个时空的人之间的那道鸿沟,并不是那么难以跨越。
……
被伊利哈木的女儿安慰完后,魏琳发疯一般地给相熟的人都写了一封信,内容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世界上没有神仙。
她写完这些信后,还觉得不够过瘾,又继续给蔡卓和赵务写信,告诉他们地球是个球,绕着太阳转,宇宙无穷大,地球在宇宙中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点。
不论蔡卓和赵务看到信的内容后是什么感受,魏琳只感觉自己的情绪好了很多,终于走出了县衙的大门。
两旁的人向她投来的目光,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只兴冲冲地去找鸣沙县唯一的产婆,要与她继续说道关于产妇的注意事项。
产婆是从她的阿娘手中接过这个工作的,看过的难产孕妇比许多人走过的路还多,对于鸣沙县的那些流言,丝毫不在意。
她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对她有用的知识,总是学得很快,已经找县内唯的铁匠打造好了一把产钳。
魏琳没找到产婆,反而碰见了她的小女儿,她蹲下来对着小女儿问道:“张老娘呢?”
张老娘作为县内仅存的唯一一位产婆,因为相亲大会的举办,此刻正是忙碌的时候。
张老娘正在一对新婚夫妇的家中,小女儿给她指明了方向:“阿娘去接生了!”
魏琳歪了歪头,向她道谢后溜达到了那对新婚夫妇的家门口,正听见里面传来的呐喊声。
“搞快点!”张老娘对着身边的大女儿吩咐道,大女儿端来煮沸的开水,张老娘用滚烫的水将产钳一遍遍消毒,才打算使用产钳。
这个产妇已经站了半天了,但是胎儿的头迟迟没有出来,产妇已经快脱力了,新婚的丈夫在外急得满头大汗。
当张老娘让大女儿把产钳拿进屋子的时候,焦急的丈夫并没有注意到,反倒是他的阿耶,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想要踏进房门口阻拦她们。
“我认得那个玩意儿!那是恶鬼画的!”老翁敲响房门,却在下一刻瞳孔紧缩,整个人不敢动弹。
因为“恶鬼”真的来了。
魏琳冲他挑了挑眉,然后似笑非笑地挡在房门口前,问道:“老丈想干什么?”
她的身量比老翁还高出一截,投下的阴影笼罩着这个老人。
老翁“啊呀”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上课不认真,那是产钳不是手术刀,”魏琳背着手,面无表情地说道,“剖不开肚子的。”
她只消瞧上两眼,就知道这群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丈夫注意到他俩,扶起自己的阿耶,又搬来椅子让两人在院子中坐下。
老翁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敢再看,似乎魏琳是什么会吃人的恶鬼,盯得久了就会被吞吃入腹。
魏琳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威胁似地看老翁一眼,以防他又想冲进房间。
这家人已经将老房子换成了水泥小院,丈夫抓着老翁的胳膊,全神贯注地听着房间内的动静。
产妇的宫口全开,但是无法顺利分娩的时候,产钳就发挥出了它的作用。
他听了许久,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张老娘将婴儿抱出来贺喜,瞧见魏琳也在的时候,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魏琳摸摸自己身上,摸出一枚铜钱,放在婴儿的襁褓之中,笑道:“贺礼。”
她的大部分俸禄都投在了县衙内,只能勉强走个过场,以表心意。
丈夫还没说话,老翁已经怪叫了起来:“这个孩子的头、头是扁的!”
在魏琳面前他不敢直呼那两个字,但言下之意,都是因为恶鬼进了家门,才让这个孩子的头生来就如此奇形怪状。
魏琳抽了抽嘴角:“过段时间就长好了。”
张老娘认同道:“就算不用产钳,普通生产出来的婴儿头也是扁的。”因为产道会挤压婴儿的头部。
老翁还想再说些什么,被他的儿子制止:“谢谢张老娘,谢谢……小县令。”
他们已经在外站了半日了,如果不是张老娘拿来了魏琳所提的产钳,恐怕房间内的母子二人都会被憋死。
魏琳笑了笑,然后挥手示意他赶紧去看看自己的妻子。
有不少人被这动静吸引,挤在他们的家门口凑热闹,一个个探出头来,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楚院子内的状况。
魏琳笑眯眯道:“你们倒是胆子大。”也不怕我这个传说中的恶鬼。
围观群众中有人大着胆子问道:“小县令!产钳好用吗?”
“好用,好用。”鸣沙县的流言甚嚣尘上,但总有人不相信这些传言,魏琳欣慰地看着他们。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的愚昧。
老翁还在嘀嘀咕咕着什么,她从中捕捉到几个词语,挑眉道:“如果我真的是恶鬼,那他们为什么能活下来呢?”
老翁脸一白,不敢再说话。
魏琳又叹了口气:“如果我想让他们活不下来,就不会告诉张老娘产钳。”
“恶鬼不是我,”她想起老翁想冲进产房,冷漠地看着他道,“恶鬼只在某些人的心中。”
老翁想阻止张老娘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媳妇正面临着怎样的处境呢?
他讷讷说不出话来,只是退了几步,躲到了墙角。
魏琳看着他,又摇摇头,走出了院子,被门口的围观人群团团围住。
“小县令,那个产钳真的有那么神奇吗?我媳妇生孩子的时候能用吗?”
“小县令,你治他的罪吗?”
“小县令……”
人们围住她,魏琳只好一个个回答他们的问题,异族牧民们挤进来,朝她跪下:“母神!母神!”
他们固执地认为,老翁的儿媳妇能母子平安,一定是母神显灵了。
魏琳被吓了一跳,赶紧将他们扶起来,却被其他牧民拦住,进退不得。
“母神显灵!母神显灵!”
她听着这些话,冷静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不是你们的母神。”
“恶鬼不是我,母神的化身也不是我,我只是个凡人。”魏琳冷静说道,“我会笑会哭,会有生老病死,神仙会这样吗?”
牧民们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魏琳抬起头,直视着所有人,认真道:“我甚至不是一个医者。”
“但我想救人。”
她来到鸣沙县后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想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鸣沙县已经很久没有死过人了,”魏琳深呼一口气,“但在大漠里,还有很多人都没有熬过去。”
鸣沙县的冬天,已经很久没有再冻死饿死过人了,但就在相隔不远的敦煌郡,即使俞刺史能大手笔地借出粮食,也挽救不了敦煌郡路边冻僵的乞儿。
她的身边围拢着越来越多的人,许多人听到她的话,想起以往的鸣沙县,又想到她来到鸣沙县后的变化,不由得羞愧掩面。
这样好的小县令,为什么会被说成是恶鬼呢?
魏琳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还有许多地方,我看不见,我力所不能及,我只能救眼前人。”
她不是神,也不是鬼,没有上天入地的法力让所有人都能平安活下来。
战死的军士们,冲上前线的民夫们,被殴打致残的异族奴隶们,缩在屋子里被病痛折磨的舞姬,饿着肚子生食蛇蝎的农人……
她救不了所有人。
魏琳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周围的人群感觉空气一滞,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发出微弱地声音:“魏县令,你已经做得很好啦。”
她转头看去,是对她温柔笑着的王婉。
有人开始附和王婉:“小县令来了后,我每天都能吃两顿饭了!”
“肥皂很好用!”
“那个什么棉花,我头一次穿上,再也不向以前那么冷了!”
“我家的母羊又多生了两头小羊!”
“新房子可漂亮了,小县令,我下次还想加盖二楼!”
魏琳看着他们,眼眶一酸,又笑了起来:“好,等你工分够了给你盖二层小楼。”
“今年能不能留一点葡萄我们自己吃啊?”
“你怎么就想着吃啊?那是要去换粮食的。”
“但是葡萄园都那么大了!”
她听着人群的喧闹声,先是低低地笑起来,渐渐变成了大笑:“好!今年的葡萄先留给我们自己吃!”
人群欢呼了起来,有健壮的农人架起她,随着一路欢呼,将她架到了县衙门口。
“谢谢小县令!”
众人一边向她道谢,一边上前薅了薅她的头发,魏琳整个人晕晕乎乎,感觉头都要被薅扁了。
王婉也忍不住踮起脚,摸了摸这个个头比她还高的小郎君:
“谢谢小县令。”
……
鸣沙县的流言逐渐平息,偶尔有几个对她有意见的庶民,也会被其他庶民联合起来质问。
魏琳得知此事后,脑海中浮现出鸣沙县庶民的模样,他们拿着棍棒,对着不服气的庶民道:“你是不是不想在鸣沙县混了?”
她摇了摇头,驱散掉自己奇怪的想法,又拿起草稿纸计算着账薄。
王婉拿着几封信走进来:“魏县令,又有你的信。”
魏琳接过信封,王婉便一直盯着她手中的信看。
她有时候也会特别羡慕小县令,总能收到各方友人的来信,但她给自己家中寄去的信,回音却寥寥无几。
生理卫生课已经和其他的科目轮流一起上了,魏琳有时候太忙,还会让她去上这一堂课。
王婉站在台上,对着台下的人群讲着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她每上一次课,就感觉自己挣脱掉了什么。
她已经越来越不像那个江南女娘的模样了。
魏琳拆开信,又随口问道:“你家里人还没给你回信啊?”
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舅何大郎,也会托人给魏琳带信,王婉的阿耶是江南乡贡,怎么连写封信都不会?
王婉摇了摇头,低头沉默地看着县衙内的水泥路面。
“王娘子,”魏琳抬起头来,第一次开始了解王婉的家事,“你阿耶为什么不管你?你还要为你的亡夫守节吗?”
王婉沉默了半晌,才回应道:“为人子女……”
她和亡夫也并没有多少伉俪情深,只不过是父母之命,家中要求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做。
魏琳撇了撇嘴:“迂腐。”
迂腐……吗?
王婉抬起头,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敢指责她的父母。
魏琳第二次说起这句话:“你在这里,做什么事情,他们又不知道。”
“但是、但是……”王婉结结巴巴地说着,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在鸣沙县担任主薄,已经是违背了父母之训了,但她还能安慰自己,是因为迫不得已。
她只是想要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其他出格的事情,也是因为魏县令的要求,并不能算是违背了父母。她时常这样安慰自己,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魏琳见不得她拧巴的样子,搓了搓自己的脸,又说道:“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父母的,当父母不把孩子当人看的时候,孩子也不用太在乎父母的想法。”
她自觉说的话比较委婉了,但对于王婉而言,这已经是极重的指责了。
“我……”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鸣沙县的大家都很喜欢你呢,”魏琳又笑起来,“不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支持你的。”
王婉听着这话,差点落下泪来。
魏琳在几封信中挑挑拣拣,抽出一封来,递给她道:“这是陶都护的信,他要领着施工队回来了,顺道来拜访俞刺史。”
陶都护那颗游学的心又蠢蠢欲动,想在域外到处逛逛。
“你还没有出过关吧?现在关外也很安全了,要不要去看看?顺便接应一下陶都护。”
王婉咬紧牙关,过了许久才说道:“我、我想去关外看看。”
她没有说这是魏琳的命令,而是回应,这是自己的想法。
“这就对了嘛,没有那么多迫不得已,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魏琳打了个响指。
明明是个很能干的女娘,总喜欢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的模样,王婉的拧巴让她不舒服很久了。
“你见过黄四娘的吧,她也是女娘,都敢跑到突厥人的部落里去。”她又鼓励道。
“我也可以。”王婉听见这话,朝她笑了笑。
魏琳认真地看着她:“嗯,你也可以。”
作者有话说:
王婉:被无良父母打击的自卑拧巴的一生
女娘们都要在各自的领域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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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陶都护访鸣沙县
◎一更◎
这是王婉第一次走出鸣沙县。
她随亡夫来到西域后, 亡夫在边疆大营,她就在离玉门关最近的鸣沙县内养育子女,亡夫时不时还能回来看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