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薇忍不住想后退,可是身后是贵妃椅的靠背,她退无可退。
正紧张的时候,他又俯身靠近她,四目相对,语调有些咬牙切齿,“朕不值得你信任吗?还是那晚的表现让你不满意?嗯?”
他这越说越不像话,她整个脸都烧了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会儿装病还有用吗?
她伸手本是想去按按眉心,顺带隔开一点两人的距离,可是李赢哪里肯,一把将她的手捉了按在头顶。
深衣的袖口宽大,料子又滑,整个的掉了下来,细长的藕臂就这么现了出来,而赤金镣铐与锁链,因为这一动而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生一股暴戾,靠近了重复,“为什么一开始选了朕,后面又换人?嗯?”
鼻尖几乎贴上了鼻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太过炽热,郗薇一时竟不敢直视,稍稍侧首,避开了些,想活动手腕。
“你先松......松开些......”
她的耳尖像熟透了的樱桃,红红的,透着一股特有的甜香,青玉樱花耳坠轻轻晃动着,像是跟着主人一起在抗议他的粗暴。
她属猫的,有时候得顺顺毛。
一想到此,他稍稍往后退了些,给两人之间留了些许空间。
这一松开,压迫感轻了许多,郗薇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与后来不一样,那日宫宴,也只有陛下相对熟悉且值得信任。”她明着给他戴高帽子,说得很是委婉,其实是方便事后一拍两散,谁都不惦记。
李赢哪里听不出来,冷笑道:“那倘若那日谢昉也在,你是不是......”
都不用问出口,答案非常明显,他实在是生气,但生气之余竟然还有几丝庆幸,年轻的帝王为自己如此卑微有些无奈,愤怒,种种情绪交织,简直灼人心肺。
偏那人无知无觉,十分认真地思考着,“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如果那日他在......”
她试着想了一下,发现对那般如匪君子,她竟然完全想象不出来。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假山拦你。”
“你说什么?”李赢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巨大的喜悦让他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郗薇抿唇,实话实说,“我说如果那日谢昉也在,我还是会去找你,正如再让我挑个人合伙,我还是会选择谢昉。”
这起起落落,可还真是够大的。
他冷笑,“你倒说说这是为何?”
她觉得他的眼神像深潭般,森森望着她,从前她是不敢直视的,总觉得像在窥探她的内心,但今日她准备豁出去说个清楚,倒是难得坦然了。
她回事着他,“那晚我被人故意下药,若不找您,第二日闹了开,只怕还会有人说我是自己设计自己,而对象是您就不同了,这件事会被压下去,此其一。”
“其二,您那时候不是讨厌我么?”她移开了目光,“这样发生那种事后,我们比较容易能达成共识,都想当做没发生过,也方便全身而退。”
李赢不爽地纠正,“朕何时讨厌你了?”虽然理是这么个。
郗薇纤翘的羽睫一旸,“那是谁之前满脸厌恶的告诫我,让我在太学好好上课不要整日围着男人转的?”
这话一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李赢的思绪忽的就被拉回了两年前。
那是她及笄的前几日,那会儿他登基才一年多,大长公主跟左相没少给他使绊子,好不容易抽了空带着礼物去昭文馆看她,结果却听说她追着李亘跑了,花蕊夫人还将她入馆以来的表现都说了一通。
他满肚子气在昭文馆等了快一个时辰,她才姗姗来迟,愤怒下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确实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但是她说满脸厌恶?有那么明显吗?他那是恨铁不成钢!气她不追他!
郗薇也想了起来,一直到现在,她还是对这句话耿耿于怀,不然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说话难听也就罢了,那嫌恶的表情,简直视她如臭虾烂鱼,她又羞又气,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委屈。
同样是没有学好,谢昉就多会说啊?理解她是基础不好,让她从头开始学起。
诚然她确实不勤奋,那些王孙贵女都是上了好几年家学才进太学来的,可她什么基础都没有,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筋骨都已经长成,怎么跟人比?所以她选择了走捷径,追李亘,模仿讨好大长公主。
越想越委屈,眼泪不自觉就掉了下来,她也不知今日怎么如此脆弱,明明之前不会的,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可能是大病初愈吧,为了不让他继续笑话,她负气似的转过身侧躺在贵妃椅上。
原来他们当初会渐行渐远,起因竟是如此。看她这样,李赢觉得再多的气也被抚平了,再也没法像之前那么理直气壮。
“朕当时是气急,朕从未厌恶过你,”他将她掰正了过来,指腹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的面颊,“你该知道的,衡阳。”
朕是一直心悦你,或许开始的时候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现在想想,或许确实如此,也不是谁他都有空去说上一嘴,但是当时这对一个快及笄的少女来说还是很伤人的,她刚回上京,本就缺乏安全感,心思格外细腻,难免就钻了牛角尖。
她深吐了一口气,随手将眼泪擦了擦,半坐了起身,“都过去了,这次说出来,也算是解了个心结了。”
看她是真想开了,李赢也放下心来,顺势捋了捋她胸前的长发,继续追问,“唔,那你再说说为何是谢昉。”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就因为他说了她?不至于,后来她还跟他谈条件了。
郗薇对着手指。
“你是皇帝,富有四海,任何人任何事都唾手可得,什么对你来说都是轻而易举,你也知我身世,大长公主府更像是个坑,我一无依傍,二无才德,若是留在深宫,根本没有解脱的机会,难道以后要靠你偶尔的怜惜活下去么?我做不到。”
她看着他,“而谢昉不一样,他如匪君子,品性性情都是可靠的,虽然谢氏世家大族,但他这支人口简单,我与他成亲,一方面有个依靠,另一方面,若是能培养出感情,相敬如宾也挺好,若是不能,他日后有了喜欢的人,我退位让贤,亦不会伤心可惜,我们也能好聚好散。”
她娓娓道来,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亲事,倒像是在挑拣东西,冷静理智,权衡利弊。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李赢站直了身子,扫了圈这宽阔的大殿。
阳光自窗牖照射进来,他逆光站在那里,面容像是陷在了阴影里,郗薇仰首,几乎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原来这就是她的另一个心结。
他生气愤怒,为什么她不早点说出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又庆幸,她现在说了出来,心像被反复揉捏着,静不下来。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衡阳,你到底是低估了朕,还是低估了你自己?”
看她眼神疑惑,他看向窗台上插瓶中正亭亭玉立的芰荷,“离了大长公主与郗氏,你也是朕金册敕印的翁主,有封号有属地,何至于无枝可依?”
她垂首,语带自嘲,“这些难道不是因为我的母亲是大长公主才有的?一旦不是,我还算什么翁主?”
李赢负手行至窗台,随手抽了枝粉白芙蓉出来,“朕在册封你的旨意上按下金印,从来都只是因为是你,并非因为你是谁的女儿。”
当初大长公主与左相下达的许多政令都被搁置了,只除了这一件,那是他登基之后,唯一一件与大长公主达成一致的旨意。
郗薇震惊,她忍不住仰首看向他,正巧他侧首看过来,阳光洒在他深邃的眉骨与高挺的鼻梁之上,连眼睫也透着微光,而那周身之处,隐隐泛着淡金的色泽,恍惚间贵若神祇。
他暗金袍袖一甩,携光与花大步朝她走来,“你的封号还是朕亲自拟的,想知道由来吗?”
郗薇的心跳得飞快,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他也并非真的在等她回答,兀自说道:“朕在安陆王府的书房,开窗即可见得衡山,传闻衡山之南有诸多神迹,朕却不曾得见,一直心向往之。”
衡山横跨安陆与颍川,衡山之南已经出了安陆地界,当初不管是作为藩王还是王世子的他,都是不能踏出安陆国一步的,甚至因得忠献王早崩,他很小就肩负了封国的国事,连王府都不曾离开。
李赢居高临下,将芙蓉花递与她,向来浓如漆墨的瞳仁,隐隐闪着暗光,“衡阳,朕从未想过要这深宫繁花开遍,朕想要的,从来只这一朵。”
“砰——砰——砰——”
郗薇能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其实这一切并不突然,一切都有迹可循,但是一直被她或有意或无意的忽略了,因为她实在是不敢相信,甚至到他亲口说出来,但现在已经由不得她再继续装傻了,他几乎将话已经挑到了明面上来。
她看着粉□□白的芙蓉花,犹豫着,“你......你什么意思......”
“朕心悦你已久,想你做朕的皇后,”李赢此时如何还准她逃避,俯身迫她正视着他,“所以——朕值得考虑吗?”
“像你考虑谢昉那样......”
两个人离得很近,鼻尖差点抵着鼻尖,他情不自禁贴上了她微凉的唇瓣。
心悦已久......
郗薇承认,她心动了,她挺直了背脊,想留住这份愉悦,为它雀跃狂欢。
整个人像飘在云朵里,周围白茫茫一片,只觉得软绵绵的,暖洋洋的,晕乎乎的。
但是也有一种着不了地的不真实的感觉,无法脚踏实地,总觉心头难安,所以最终她撇过头,躲开了。
李赢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方才她明明是有所回应的。
凤眸危险的眯了起来,他将她额间的碎发撇至耳后,“衡阳,你到底还在顾虑些什么?”
是啊,在顾虑些什么?就差不知好歹了呢。
当初的李亘也说得那般好听,即使这世也还缠着不放,难道是不喜欢她吗?也没有,但是就是走到了那个地步,更何况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或许一时,两时,以后相看两相厌的时候,他会不会后悔今日所言?若接受他给的巨大希望,又会不会迎来巨大的失望呢?她早就已经失去了对美好姻缘的一切期待。
但是他又是那般真诚,一次次将真心捧了出来。
她实在是不想就这么放弃,毕竟她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其实是喜欢他的,对谢昉可以坦然面对他以后有喜欢的人,但是对他,她不能接受,心会痛。
离水的芙蓉在阳光下很快的低垂了下来,你看,就连一朵花都在笑她的胆小。
郗薇将芙蓉花梗捏在了手上,她决定一瓣瓣数着,如果是单数,就是上苍让她不要随便信任,如果是双数,她就给自己一个机会。
李赢没有催她,就这么看着她动作等着她回答,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是对她可以等。
“一瓣,两瓣,三瓣......七瓣,八,九......”
是单数......
她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感觉,上苍的指示已经给了,她应该拒绝他。
但是心中突然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不愿,她不能这样做,这个机会既是给他也是给她自己。
或许她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
她怔怔地看着他,“你了解全部的我吗?”
李赢挑眉,“你跟谢昉约定的时候也问了这个?”
看她摇头,他将她的手握在了手中,以她的性格,也许这不是他之前认为的不信任,也许是更认真,想确认。
“衡阳,你如果不愿把你内心的秘密都说出来,朕永远也不会了解全部的你。”
本来是不打算说的,但是他真的......
她决定赌一把,反正她也没什么好输的。
她将手臂伸了出来,特意将袖口撩了上去,露出了一双皓腕,晃了晃,“吾妻薇薇,你看见这金锁上的字了么?”
李赢的薄唇抿了起来。
没有去看他的脸色,她继续道:“在前世,我跟李亘做过夫妻,因为除夕宴我被人下了药,跟他有了夫妻之实,你也知道我不会做人,树敌颇多,害怕被揭露,于是特意跟宫里请的婚。”
“但是成亲时我的身份被拆穿,郗太傅并不承认跟我母亲的私情,大长公主恨屋及乌与我划清干系,因得江太妃十分讨厌我,李亘不得不与我整日冷脸相对,我灰心之下就去了别庄,可是谁知道江太妃嫌我挡了她儿子的道,于是赐了我一杯毒酒,我以为是李亘给的,于是毒发前拿簪子刺死了他,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回到了刚被下药那时候。”
她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李赢每听她说一句,眉头就紧一分。
这些事情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因为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提醒她前世的她是有多不堪,看他这表情,她的心开始忐忑起来。
但其实他只在想一件事,那天晚上被下药的她朝他跑过来的时候,该是有多绝望?
难怪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从前明明是那般明媚张扬的人,却开始敏感多思,身边都是靠不住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等等,那个时候的他呢?
李赢一下子就找出来这里面的关窍。
“你大婚时身份被拆穿,是朕干的?”
郗薇没想到,刻意忽略不谈的事情,他竟然一口就道了出来,半晌,她点了点头。
李赢扶额,这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大长公主跟临江王府张太后一直眉来眼去,他这么做简直是釜底抽薪,他甚至怀疑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朕没做其他的了么?”他想知道他有没有朝她伸出过援手,他不可能没有,是不是她拒绝了?
郗薇垂眸,“江太妃嫌我挡道,是因为有人传定国公之女看上了李亘,而那支金簪,是丝萝给我的生辰礼物,当时我们在别庄,身无长物......”
李赢简直难以置信,但两厢一联系起来,他眉梢紧紧攒了起来,“你怀疑是朕设计的。”难怪她知道丝萝是陆允的人时反应会那么大。
郗薇没吭声,她确实这么想的,因为他做事情,从来都是这样,一环套一环,一石能二鸟三鸟。
李赢也沉默了,他试着代入了一下。
大婚拆穿她身份釜底抽薪是有可能的,不让她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不把她逼上绝路,她又怎么会乖乖的回到他的身边,虽然最后也没有,这计划是失败了的。
送金簪也有可能,但是设计让人给她毒酒,这绝不可能。
他突然开始怀疑,为什么心里总能听见一个声音,在他每一次想本性毕露狠狠逼她的时候,就会提醒他不要那么做,那会不会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他的忏悔?
但这些事情他没有说出来,他也只是怀疑,她本就觉得他可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他不想就这么毁掉。
他也彻底明白过来,那日李亘说的那些话,竟然全部都是真的,但是他再也不会生气愤怒,他只觉得特别心疼,特别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