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套程序中,有个环节他不在行,非得请个专业人士不可,就是栽培和提炼环节。他在哈佛大学一开始研究的是干细胞分子学,后来研究的是唐史,对医药学不是很在行,虽然他当年在昭关镇也学过一段时间的兽医,但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学习也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在全球范围内,还有很多的其他的潜在对手,时间很紧,时不我待。
虽然玄明也不想与拐脚六分享专利和由此可能积聚的巨额财富与无限荣光,但眼下,他有什么办法呢?作为南太平洋医学院的高才生,拐脚六的专业知识没得说,还冒着危险陪他进行那么一段凶险无比的旅程,并获得了拯救玄月生命的还阳草。如果为了利益就把拐脚六抛下,怕也是良心上过不去的。
有备无患,为了规范与约束拐脚六,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玄明起草了一份《Agreement of cooperation》,拿给拐脚六看,他本以为这份行文流畅、辞采华美、逻辑缜密的英文合同会给拐脚六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却没有想到,拐脚六只是扫了一眼这份过于华丽的合同,从口袋里掏出红色铅笔,修改了几处文法方面的错误。
眼看着玄明的火气马上就要喷涌而出,哈佛大学客座教学养丰硕的传统、授卓而不群的风范就要遭受羞辱,却发现拐脚六的修改是如此精当绝伦,不由他不信服。玄明立即意识到:在昭关镇这个小小的地界上,怕也是高手如云、卧虎藏龙的,所以,他一反哈佛大学教授不容在学术造诣上受到指摘的旧俗,毕恭毕敬地说:“六先生,您的修改,才是这份协议的点睛之笔。”
既然拐脚六认定玄明与他的利益是一致的,那么,也就没有不好好合作的道理,而且,他还认为玄月的病能治好,他也是有功劳的,玄明总不至于为了利益连情意也不顾了吧。
依拐脚六在南太平洋医学院学习医药学的经验,从有效成分提取到申请专利或是获得诺贝尔医学奖,至少也得五年时间,这还是最快的速度,而且每一个方向都正确,每一个环节一点事儿也没有耽误。但是这五年,他要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呢?
昭关镇小学只有一名老师的配置已经不满足人口的日益恢复性增长的需求。但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自然是很难吸引优秀人才的,政府部门不得不把目光放在本地人才身上。
就在县教育局准备与玄明接洽、想劝说他为了家乡的教育事业,放下哈佛大学客座教授的架子,委屈一下到小学来当个校长时,昭关镇小学的唯一老师也是前校长冬夜饮酒大醉,忘了熄灭炉火,造成一氧化碳中毒,中毒时间太长,人抬到医院时,已经没有了气息。这样一来,昭关镇少了一名预言家,昭关镇小学也没有老师了,即便是玄明愿意当校长,老师还是缺少了至少一名。
出乎意料,玄明愿意担任昭关镇小学的校长,但有个条件,校长助理必须是拐脚六,这让教育局的领导很为难,因为拐脚六只是从南太平洋医学院肄业,没有毕业证如何当孩子们的老师?但玄明不管,说如果拐脚六不来学校做老师,这个校长他就不当了,教育局领导只好特事特办,很快便给安排好了。
自此,拐脚六便成了昭关镇小学的老师,学生们都称他为“六先生”。
从洛阳一路向西便是长安,笔直的一条官道。
以黄巢前几次到长安城的经验来说,这条路正常的速度是四天可到,如果快马加鞭,或许三天也可以到,但马吃不消。以正常的速度行进,到达长安城,他还可以休息半个月左右,这段时间,温温书,加强一下诗赋方面的功底。
前几次科考,在诗赋方面他是吃了大亏的,和其他考生一起凑钱买的押题往往都押不中,背诵的诗词歌赋又基本上用不上,在用典方面又不投巧,用的典故生搬硬套、火烧斧凿痕迹十分明显,有时连自己也无法卒读,很难想象那些满腹经纶、博览群书的阅卷官看到他这样的考卷时是如何的忍俊不禁、窘迫万状。
故而,黄巢认为若他在诗赋方面有所加强的话,这个科举对他来说还是可以期待的。黄巢觉得他今天之所以有如此的顿悟是后知后觉的偶然灵光乍现,其实,很多人早就发现了他在诗赋方面的不足,但是他们或是出于某些阴晦不明的目的、或是出于嫉贤妒能的心理,或是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理由,就是不说,或是遮遮掩掩、含混其词用一大堆的废话来掩饰这一事实,比如他的老师,他的同窗,他的挚友,他的……他的夫人。
想到这,黄巢有些不寒而栗,在那么多他认为亲密的人当中,居然没有一位真正的希望他能考上进士,这不能不说是对他三十多年人生的极大嘲讽与生活在这看似温情的人世间极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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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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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讽归嘲讽,悲哀归悲哀,进士还是得考,书还是得看。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在诗赋方面的缺点,黄巢决定还是耐下性子好好补补,便翻开一本由一名落第举子写的《诗歌文选》,这也是被举子们奉为圭臬的大补丸。
坦率地说,李白的诗,他喜欢,他喜欢李白诗中的真情,“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杜甫的诗,他也喜欢,他喜欢杜甫诗中的厚味,“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李商隐的诗,他同样喜欢,他喜欢其空灵,“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但是,必须承认,文人相轻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自黄巢自己写诗以来,这些知名诗人的作品他也无须顶礼膜拜、须仰视才得心安。他写的诗无论是构思、意境、押韵、用典、气势等方面也不输给上述诗人。只是这科考让他焦虑,患得患失,变得不自信,让他无法专心致志地写诗。唉,唯有考上进士,才是他人生仅有的坦途,灵魂借此才能得以休憩。
至华阴县境时,阴霾的天空突然放晴,冬欲留春未至的时间,天空中居然出现了彩虹,小乙知道黄巢喜欢祥瑞之兆,便停下了车,惊喜地指着空中,“少爷,你快看啊,有彩虹。”
黄巢正在看《庄子》,便挑了帘,果然,空中一轮五彩的虹,燦然夺目,他来了精神,跳下马车,仰起头,彩虹清晰可辨。
“小乙,今晚你想吃点啥?少爷我请你。”
“省省吧,少爷,那两大锭金子都没有了,要不省着点花,我们怕是回不到曹州。”
小乙说得有道理,黄巢想起什么似的,对小乙说:“上次救我出来的那个小七,那个英俊的少年,你是不是见过?”
“哪个小七啊?”小乙拍着脑袋问,“就是上次那个人呀,打了一个照面儿,没啥印象。”
“你看他像不像那个江湖艺人?”
“少爷,这我哪知道啊,元宵节那天晚上,你在观看江湖艺人表演的时候,我不是在客栈睡觉的吗?”
“唉!”黄巢叹了口气,“我心里怎么这么七上八下的?想起来心里不是个滋味,反正那个小七定然还会再见面的,待灞桥柳成荫再见面时,我得好生问个明白,他是不是欺骗了我。”
尽管黄巢打心里不愿相信小七就是那个江湖艺人,但他越是回忆,便越是觉得有些像。 尤其是眉眼,虽说江湖艺人装作一副老成持重、玩世不恭的样子,偶尔也流露出惯看春花秋月、曾经冷暖人间的沧桑气息,但那灵动的眼眸有着溢彩的流光,那种年青人才有的朝气与迷惘是掩不住的,也抹不去。
难怪当时黄巢见到江湖艺人时就有一些疑惑:这人仿佛是在哪儿见过。这样一想,那个江湖艺人必定是小七无疑。 但问题是:自己是寒中送衣,也算得上有恩于小七,他不说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吧,为何要害人呢?莫非小七是为了那两大锭黄金,但凭小七那点石成金、以假乱真的本领,两大锭黄金,他岂能看得上眼?若他真有那么大本领,为何在冬寒的夜里单衣单裳月下读书呢?
一切都不合理,推理来推理去,都是些自相矛盾的结论,弄得黄巢头晕脑涨,索性什么也不想。小七不是也答应在江灞桥柳成荫时在长安相见么,到时问问清楚便可。
在一家客栈安顿好了之后,黄巢便要带小乙去喝酒,小乙知道公子的脾气,不去怕是不成,劝说也是没用,索性什么也不说,随他去吃吃喝喝便好,反正能不能科考顺利,能不能回到曹州,那是公子要思考的问题,他一个下人,考虑那么多主人该考虑的问题干嘛。
离长安越近,在客栈遇到赶考举子的概率也越大,有人曾预言,若在长安城的春天,一片落叶十有八九会落在进京赶考的举子身上。
酒肆就在客栈的一楼,掌灯时分,喧哗异常,听口音,不少举子是来自河南道、淮南道、江南东道、江南西道,这些举子走的路程基本上都要比黄巢要远,黄巢的心里对这些举子充满了钦佩之情。
有些江南道的举子头发花白,穿着单薄的棉衣,点一壶酒,叫一碟菜,一边饮酒,一边翻看《诗歌文选》,时而静思,时而仰天,有时会心一笑,有时神色黯然,这些穷经皓首、落魄潦倒的江南才子,不就是以后的自己么?
“我悲悯天下人,可是谁悲悯我呢?”黄巢不禁暗地感慨。他和小乙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招呼小二来了两斤牛肉,一盘炒萝卜,一壶关西烧酒,点了菜后,似乎觉得有些寒酸,又点了一盘炒花生。小乙并不喝酒,他一个人独酌有些无味,若是有一个聊得来的举子把酒言欢该有多好啊,但是他现在没有那两大锭黄金压身,也没有多余的银两请人喝酒,只得作罢。
逡巡四周,举子们都在边饮酒边想心事,并无人关注黄巢一这桌,那个江南道的老举子还在边看书边喝酒,但他那一碟菜早已吃得净光,一壶酒也见底了,但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到高兴处,拊掌大笑,引得邻座皆侧目引颈,他也不以为意。
“真是一个生性率真的性情中人。”黄巢心想,正凝思恍惚间,性情中人笑呵呵地端着酒杯站在他身旁。
“这位公子,叨扰了!”性情中人一拱手,一作揖,那风采,那气度,风神潇洒,焕若仙人。
黄巢赶忙招呼性情中人坐下,并示意小乙给他空空如也的杯中倒酒,心想:能结识这样的英雄,喝点酒,也是无妨的。
“在下江南东道余杭郡人士,姓梁名光道,字中甫,号江南居士,进京赶考已有近二十年了,不知公子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可是吾同道中人?” 性情中人并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在下黄巢,河南道曹州人氏,进京赶考殆有十年矣,今日有幸与梁兄相逢,真乃三生有幸,敬你一杯。”
三杯两盏淡酒过后,梁光道醺醺然有些醉意,“贤弟,为兄痴长你十多岁,我中举人已有二十余载,进京赶考也有二十年了,竟然不得一次金榜题名,你说是不是我的才华不足,文章寂寂无名?”
“不是,不用看梁兄的文章,我也知道定然不是。”黄巢喝了口酒,“我所知道中了进士的大多是世家子弟,留给我们这样出身的机会怕是不多。”
“贤弟说得对,我少有才名,在余杭郡文名著于世,多少父老乡亲对我寄予厚望,可是我偌大一个年纪,竟然除了会考试之外一无所长,悲夫。”
“梁兄不必感怀,这次未必不能如愿。”
“我也不白喝你的酒,我把我二十年来科考的心得一一向你道来,愿贤弟早日高中,来拯救这个摇摇欲坠、糜烂不堪的天下。”
一提到诗赋文章,梁光道说起来头头是道,那神采仿佛是在给翰林院的那些新科进士们讲课,他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都是文章,直讲得晚星暗淡,灯火阑珊,时光飞逝,不觉已到夜中央。酒肆已经打烊了,店小二趴在隔壁的桌子上直打瞌睡,两人都起身,街上清冷得很,一轮下弦月挂在西天,黄巢把梁光道送到大街上。
“梁兄,不如我们结伴同乘去长安吧。”
“也好,贤弟,有劳了,我们几个考生从余杭出发,租了辆车,我回去和他们说一下。”
“明朝见。”
“明朝见。”
回到客栈,小乙便问黄巢,“公子,你真的要带上梁相公?”
黄巢点点头,“答应人家的事情,怎么好反悔?再说了,梁公子也非等闲之人,我在十年前,初到长安时便知道了他,他那时的诗赋文章在京城也有些知名度,但他恃才傲物,桀骜不驯,对一些权贵的拉拢嗤之以鼻,不知怎么的,就得罪了户部尚书还有大理寺卿,你说这样,他能考取进士么?我读的那本《诗歌文选》便是他编撰的,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我们当以才子的礼仪待之,不得怠慢。”
小乙嘟囔着,“我看他也在看那本《诗歌文选》,自己编的书有什么好看的?”
“咦,你倒是眼尖,我还没有发现。”黄巢笑着说,“明天见到梁公子不得无礼。”
翌日清晨,黄巢与小乙还未起床,店小二便来敲门,“黄公子,一位梁姓的公子前来拜访,就在楼下。”黄巢慌忙起床,洗漱停当,穿戴整齐,出门来见。
“让梁兄久候,甚是惭愧,请梁兄恕罪。”
“贤弟客气了,与贤弟同车前往长安,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有劳贤弟了。”
“梁兄客气了,到长安城的饮食起居都由我包了。”黄巢见梁光道连连摆手,便说:“我景仰梁兄是个才子,道德文章闪耀千古,梁兄就不必推辞了。”
“不瞒贤弟,兄弟我是囊中羞涩,也无法推辞。”
“君子固穷,梁兄不必介怀。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还望梁兄点拨一二。”
“贤弟请讲。”
“十数年前,我第一次到长安赶考便听闻梁兄的大名,当时的坊间传闻梁兄的文章才学可谓是天下无双,为何后来得罪了权贵,以至郁郁至今?”
“贤弟有所不知,当年的大理寺卿有招我入赘之心,只是愚兄打听到大理寺卿的独生女儿已经死了两任丈夫,传言都是被她毒死的,我哪里敢去,于是便回绝了大理寺卿,不曾想得罪了大理寺卿,也把自己的科考仕途之路彻底断送了。当然,愚兄当年也有了心上人,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心上人?”黄巢瞟了一眼梁光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心上人应当是来自于遥远的南国,一个比大理国更加向南的美丽国度,那里盛产美味的榴莲、山竹还有雾莲,我说得对吗?”
“你见到她了?”梁光道激动得过来拉起黄巢的手。
“我们一起到长安还有两三天的路程,而且,我们来日方长,听我慢慢道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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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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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快要结束时,黄巢与梁光道一行便已进入长安城的东郊了。从华阴到长安沿途萧瑟村庄房舍上的积雪都在慢慢地消融,天空干净而澄朗,闭上眼,都能听到春天滋长的声音,风也卸下了凛冽的外壳,露出了温软的里子,吹面不寒杨柳风。
经过渭河时,两岸的柳树远远地望过去有些淡绿的青芽色,这一抹淡绿色调的运用是中国山水画写意手法的不二选择,黄巢自然也是知道的(黄巢的书画在曹州城也是有些名气的)。
一些灰褐色的喜鹊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杨树飞向另一棵杨树,偶有“喳喳”的叫声,这叫声是这空旷的天地间唯一的生动与活泼,如同平静的水面上落下一片叶子所漾起的涟漪,让一切不再那么中规中矩的单调,显出稍许的不平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