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有劳施主了。”老和尚颔首道,“法华寺也愿献出宝物一件。”说罢,老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书,“喏,就是这本《降妖十法》,若是有缘人熟读此书,可有十种变化。”
小七接过这本泛黄的书,除了“降妖十法”四个字是汉字,其他的都是扭曲如蚯蚓一般的波斯文字,这自然也是难不倒小七的,他有适应性学习能力,他粗浅地翻翻,便记下了这本书中的咒语,其中第七法是变化成雕鸮,他觉得这个可以对付那只狸猫,便用心记下了要领与咒语。看完便递给老和尚,老和尚诧异地接过书,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这些难以辨识、佶屈聱口波斯文字以他四十多年游历甚广、熟读梵文佛学经典的造诣都难以看懂,更何况这个学养看起来有些单薄的少年?
是夜,还是一弯下弦月,只不过月弦稍稍宽亮了些,空气中有些地气变暖时留下的余温,暮春的虫子也开始了吟唱,有春花的香气飘过。小七先给那口大缸罩上一层保护气层,就连一只飞虫也闯不到大缸附近,然后他用落叶飘飘到那棵大槐树上,心中默念咒语,他变成了一只有着猛禽惯有的炯炯双眼、阴冷气质的雕鸮。他微闭双目,盯着大缸。
下半夜,月亮西斜,寒意四浸。微微打盹的小七听到“嘭嘭”的声响,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狸猫在撞击保护气层。“终于等到你。”小七抖动翅膀、悄无声息地向下滑翔,就在小七的利爪将要抓住狸猫头盖骨的瞬间,那只狸猫似乎早就觉察,向右一个侧翻,转向一个上扑,差点咬到小七,“果然不好对付。”小七赶快爬升,在空中盘旋,狸猫一看形势不对,转身便跑,小七在空中紧紧追击,追了一个时辰,狸猫越过宫墙后消失在大明宫方向。
既然狸猫逃进了大明宫,想必与皇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明宫是禁宫,自然靠近不得,这事也就罢了,只要看护好五彩小鱼,七七四十九天后,若再遇见那个有缘人,春藤的精魂便可复活,小七便可带着妹妹回到故乡。
自那以后,那只狸猫便没有再在法华寺出现,倒是宫中常常传出消息,不是皇贵妃中了邪,就是公主们鬼附身,总之,是不大太平。于是,唐宣宗发布了招贤榜,世界各地的除妖降魔的能人异士云集长安,可是,不出一个月,这些来自波斯、西域、天竺等地的降魔师都有去无回,莫名其妙地在大明宫失踪。接下来,皇贵妃薨逝,公主们有的香消玉殒,有的憔悴不堪、行将枯槁。
宫中再次发布了征贤令,赏赐再次刷新了人们的想象力,但赏赐归赏赐,能不能活着拿到赏赐却是另外一回事情,世界各地的降魔师再无一人敢前往长安城了。
中午时,小七和老和尚在斋堂用膳,午饭也无非就是两个馒头加一碗白菜汤。吃了一个月,小七一看到馒头胃里就要冒酸水,但老和尚却吃得津津有味,小七当着老和尚的面,也只得慢慢地嚼着馒头。
“小七。”老和尚正色道,自从熟悉后,老和尚也不以“施主”呼之,代之以“小七”,“莫非你对皇帝的征贤令也无动于衷吗?”
“不关我的事。”小七说道,“我只要把春藤的精魂带回去就行。”
“可是如果抓住那只狸猫,赏赐可以说是富可敌国,堪比封侯,你就不动心么?”
小七摇摇头,“我毫无兴趣。唐朝的富贵我带不回去。”
“你说什么?”
“师父,没说什么。”
“唉!”老和尚叹了口气,“年青人,你就是不替江山社稷考虑,也要替黎民百姓考虑考虑吧,那只狸猫注定是要危害人间的。”
“那么师父,您的意思是要我去应征皇帝的征贤令?捉住那只狸猫?”
“不错。”老和尚点点头,“为了苍生,也只得如此。”
“可是,师父。”小七有些委屈地说,“您是不知道,那只狸猫的本领有些高强,我怕是降不住。”
“那个畜生的确是有些本领的。但是你会落叶飘,还能变化为雕鸮,你那天晚上追逐狸猫的场景我也看到了,你要不是轻敌大意,那天晚上你便会捉住那只工畜生。再说,你不是还会悬停术吗?这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师父您怎么知道我会悬停术的?”
“会落叶飘的人都会悬停术。”
“可是悬停术只适用于移动较慢的物体,那只狸猫移动太快了。”
大理寺设在长安城西北的义宁坊,门口蹲着两只威严肃穆的石狮子,几株树形高大虬劲的刺槐正开着一串串白色的小花,空气中便有了一种清甜的味道。时值晌午,大理寺门外的行人并不多,小七和老和尚走了过来,两个卫兵无精打采斜睨他们一眼。
“我们是来应征征贤令的。”老和尚拱手作揖。
两个卫兵对视一下,“快,快,去报告大理寺少卿。”
“你们为国分忧的心是好的,是应当得到嘉奖的。”白净面皮的大理寺少卿年纪并不大,故他蓄起了胡须以示老成稳重,此刻他正捋着稀疏的胡须打量着小七和老和尚,“应征征贤令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是要杀头的,我劝你们掂量掂量,实话告诉你们吧,那些来自西域、波斯、天竺的降妖师可是没有一个人走出过大明宫的。如果你们没有什么真本事,就请回吧,不要连累我们大理寺,此时此刻,皇帝可正心急如焚,你们可就不要添乱啦。”
征贤令小七是接下了,大理寺少卿也没有办法,征贤令发布已有半个月了,世界各地的除妖降魔师没有一个人来应征,再没有接下,皇帝可是要雷霆震怒了。
大明宫像中了魔咒一样,公主们如得了传染病一样,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而且,这种传染病已经向宫女传播了,整个皇宫闹得是人心惶惶,皇帝也深为烦恼,命令大理寺火速破案。
大理寺卿与少卿一合计,罪魁祸首是人是妖也搞不清楚,世界上本领高强的降妖师也无计可施,大理寺能有什么办法呢?大理寺就是再没有办法,也不能让皇帝看出它的无能。所以,尽管大理寺少卿看出来小七的并非是破案的最佳人选,但有个替罪羊总比没有的要好。
小七这个案子的主办人,兵部、大理寺予以协助,兵部侍郎慕容光、大理寺少卿亲自配合,限七天侦破此案,否则,小七和老和尚将弃尸于西市。
回到法华寺,老和尚一筹莫展、忧愁满面。
“唉!小七啊。”老和尚兀自叹道,“这可是进也忧,退也忧,进退维谷,可如何是好呀?”
“师父不必惊慌。”小七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自有妙计,可以解忧。”
“是何妙计呀?”
“天机不可泄露,三两日便见分晓。”
“也罢,也罢。”老和尚叹道,“有你这番话,老衲也大可放心,老衲年岁已大,风雨黄昏了,死也不足惧了,只是天下的黎民还要受这狸猫之苦。”说罢,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小七,你是何方人氏,年方几何?”
“江南西道庐州人氏,今年十七。”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小七吩咐把所有的妃嫔、公主、宫女登记造册,并集中到椒兰宫居住,椒兰宫的房间不够,便三五人一间,弄得众人怨声载道。
“条件差一点没有关系,还可以活着,现在妖孽横行,人命堪忧,难道你们想像那些降魔除妖师一样的下场?”小七正色道,众人闻听,便不再吱声。小七请慕容光加派人手,一刻不停地警戒守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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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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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时,老和尚见小七一个人在西厢房吃饭,便走了过来,小七已然知道他想问些什么,便等着他来问。
“小七,如此这般,可是为何?”
小七扫视周围,低声说,“师父,狸猫就在这群宫女、公主之中。”
“何以见得?”
“你想啊,大明宫是什么地方,是禁城啊,在这样的地方,别说是一个人了,就连一只鸟儿,也是插翅难逃,但为什么狸猫害了这么多人,却还能逍遥法外、踪迹难寻呢?”
“噢……”老和尚连连点头,“你是说狸猫已经附身在她们身上?”
“对啊,除此之处,还有哪种解释更为合理呢?”
“但问题是……”老和尚迟疑道,“要是它不现身,我们不是也没有办法吗?”
“这个不难。”小七悄悄贴着老和尚的耳朵说,“这两天给她们的膳食一律是素食,不沾半点荦腥,第三天夜里,我让御膳房的特地烹制一条黄河大鲤鱼,就在这儿,一边饮酒,一边等着它上钩。”
“善哉,善哉。”
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起来时,雨过天晴,空气一片清新,诸树的叶子湛碧透亮,绿意逼人。照例,小七吃过早饭后,要到椒兰宫转上一圈,在椒兰宫外的小湖边的山水长廊上,小七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气,这是一种有着果糖味的花香,清甜而不浓腻,断断续续,似有若无,还带着点少女所特有温热的体香,在昭关小学他也闻到过,是的,这是玄月身上才有的含笑的香气。
转身,没有人,再转身,这山水长廊上依旧空寂无人。小七心想:莫非这近似含笑花的香气只是缅怀往事并沉浸其中所引发的一场幻觉?
小七向椒兰宫张望时,发现三三两两的宫女手握绢扇坐在亭子里沐浴初夏的晨光,似乎有人用黑白分明的眸子向他这边张望,当他定睛分辨时,却又不见,那些宫女都低垂着眼眉,并没有人抬头张望。
小七快步向亭子走去,当他靠近亭子时,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气,他仿佛又回到了昭关那清凉如水的夏天。
小七过来的时候,宫女们正在下围棋。这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也便只有在此时才显露出与这个年纪本应有的天真烂漫与憨态可掬来,才能把自己从深宫的幽幽闺怨与盛世的繁华中刹那抽象出来,让人忘却这是森森的禁宫,疑是在明媚爽朗与淡抹烟雨间阴晴不定的初夏的江南。
一个蛾眉螓首、眼若流星的白净宫女用纤纤素手捉住另一个白衣宫女的手,“不是说好的吗,落子无悔。”白衣宫女强辩道:“好妹妹,是姐姐一个走神,不够警醒,就让姐姐悔一下吧。”
两人正争执时,见小七过来了,两人的手便尴尬地停在半空。小七扫视了一下棋局,白棋借先行之利,占据了四角,实地上已然是优势,但黑棋在中央非常厚实,大空隐隐约约,而这时,白棋的净活的棋,却走成了打劫活,已然是颓败之势。
“不悔就不悔吧。”小七对那个素净的宫女说,“我来帮她下吧。”
“我们可是下银子的。”那个宫女神气地扬起下巴,“你可有?”
“有的,有的。”说罢,小七从兜里摸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可够?”
那个素净的宫女拿过银子,笑着掂了掂,眼睛弯弯如波光隐耀,牙齿泛着琥珀色的光,也便是那一刻,小七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玄月,“够了。”
“我有个规矩,不赢无名之辈,请教大名。”
“赢了再说吧。”她嘻笑着,“哎,还是告诉你吧,素月。”
自然,可以默记数万张棋谱的小七最终中盘胜,其他的宫女闲极无聊,也看不懂棋局,便起身走进初夏干净明澄的阳光里暗自嗟叹这似水的流年竟如此易逝。素月手里捏着一枚黑子迟迟不愿起身,她的头垂得很低,只看得到她宽宽的额头以及两弯柳叶眉下的长长如鼠尾草籽一样浓密的睫毛。
不用猜,素月一定是噙着泪,果然,一阵轻风吹过时,一大滴的泪珠便落在了棋枰上。小七心有恻恻,他捏了捏放在桌子上的两锭银子,向素月身边一推,便起身走进好风如水的初夏。
“你站住!”满面泪痕的素月在背后叫住小七,“是你的银子,你拿走,我不要你的施舍。”说罢,她用手擦了擦泪,昂起头,双手背在身后,做出一个无所畏惧恬淡如故的表情。
“你很像是我的一位故人。”小七瞧着素月说,“她十年后应当和你的模样差不多。”
“这倒像是搭讪。只是……”素月别过脸去,凄恻一笑,“只是十年后,我便老了,红颜易老,你可知道?”
没有半点荤腥的饮食,也没有茶余饭后精美的点心,有的只是简陋到不堪忍受的居所,还有那山水长廊边的芳草萋萋所引申出的大明宫中寂寞凄清深宫生活的哀愁。
头两天的新鲜劲过后,宫女们都慵懒得如一只临冬的秋虫。晚上,是一轮半圆月,月并不明朗,薄薄的笼着一层云彩,云移动得也快,如曼妙舞女的薄纱裙,但总会有云彩移过来覆在月上。
夏虫也开始了鸣唱,夏虫大致以蟋蟀为多,蟋蟀的音色比较清亮,音律也较为丰富,合唱起来有着咏叹调的余韵。风也柔和,带着轻薄的凉,这样的夜,容易让人忘记人世间所有的烦恼、委屈、寂寞如斯的愁。
在湖心亭里,一盘冒着香气的红烧黄河大鲤鱼被端了上来,一壶竹叶青酒,而另一张石桌上,也是一盘红烧黄河大鲤鱼,一壶竹叶青酒。小七自斟自饮,三杯两盏下肚后,这夜在他的眼中便愈见深沉了,他斜扫了旁边一眼,旁边那张石桌子上没有人,他心里暗地叹道:“看你忍到几时!”又喝了几杯,小七再瞄那张石桌,不出所料,坐着的果然是那个清丽的女子。
小七端起酒杯走过去,“来了也不打声招呼?这难道是你们宫中的规矩么?”
素月轻舒黛眉,“倒不是我默默无闻,而是七公子你有了好吃的却一人独享,不与民同乐,岂是急公好义之人所为?”
“好你个素月,果然是伶牙俐齿,非同凡响。”
“公子也不遑多让,彼此彼此。”
“不如我们合将一处,饮酒畅怀。”
“听公子吩咐便是。”
月色愈见朦胧时,两壶竹叶青见底了。小七把宝剑从腰间抽出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素月,是你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动手啊?”素月嫣红的脸如腾起一朵云霞,“那可是要看七公子的本事啰。”说罢,就地一滚,摇身一变,变成狸猫窜了出去,小七也变成一只雕鸮紧紧追击。
出了大明宫,狸猫向终南山方向奔去,雕鸮一个俯冲向狸猫扑去,狸猫听到身后的风声,扭头来看,被雕鸮啄到眉间,狸猫负痛一滚,便消失在终南山脚下。
当曲江宴的绚丽烟火映红半边夜空时,黄巢正在城西的一家小酒馆喝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黄巢此刻的心情也不再那么忧愁了,因为在国子监考完后到昨天放榜之日,该忧愁的都忧愁完了,此时再那么惆怅也于事无补,索性放下怅惘,纵情享乐。
小酒馆里充斥着考场失意的举子们绝望的颓废气息,这气息混杂在地瓜烧的酒香里,变成一种难以言明的萎靡味道,这味道让黄巢刚刚消散不多时的绝望又变得浓郁起来。
举子们钱财不多,买醉也不彻底,只能买个半醉,这半醉半醒也别有妙味,看淡世事,却还是要蹉跎岁月,蹒跚起身,半是嗟叹半是唏嘘回去歇息去了。黄巢心想:自己的银两也是捉襟见肘,但买个醉也还是有的,但醉过之后总会醒来,醒时怎么办呢?索性什么也不想,也是难以做到的,望着西天绚烂的烟火,相着梦寐多年却难以成行的曲江之宴,这浓郁的愁如何才能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