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还是不要喝了,我们回去吧。”小乙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地说。
“小乙,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啊?”
小乙摇摇头,“不是,公子的诗文在我们曹州早就有名,是这个考试不公,才致公子落榜。”
“是的!小乙。”黄巢喝了口酒愤懑不平地说道,“每场科考区区25个名额,大半被世家子弟瓜分,叫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举子情何以堪?”
“公子不必忧愁,我们来年再来考便是。”
“不考啦!我还有何脸面再赴科举?”黄巢想到了双亲、王柳还有倚窗盼其归的两个孩儿,不禁一阵阵的绝望,“以后再来长安,也不是为了科考。”
“那是为何?”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小乙只当是公子说些胡话,“公子,我们还是早些歇息吧,上次不是听你说要去城西的法华寺看望晚藤姑娘?你还说过要去城西看望梁光道公子,好像也是在法华寺吧,你忘记了吗?”
“倒是没有忘,只是我不想去了,其实他们也不愿意见我,你想谁会去见一个科考频频失利的晦气之人呢?”
“那倒未必,而且,你经常和我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好吧,明天我们就动身,你提醒我要把梁公子送我的那本书带上还他,顺便再给梁公子和晚藤买些点心,考不上进士也没有什么,我们不能做失礼之人。”
黄巢与小乙到达法华寺的那天,正好是在春藤的精魂养育在法华寺门前植有睡莲的大缸之中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当时,大理寺卿亲自把皇帝手书的“宝灵佛光”的金字牌匾送到寺里,大理寺卿正在与老和尚在厢房喝茶。
“大师,你不但救了法华寺,也救了我们大理寺。”
“您过奖了,这也无非是我们七公子的功劳。”
“我们大理寺少卿是看上了七公子了,想让他到我们大理寺做个副职,可是七公子不从,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之类的话,大师,你看你能否劝劝他?”
“人各有志,我看这个就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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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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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大理寺卿,老和尚有些心神茫然地坐着,看着窗外绿意逼人的鹅掌楸叶子在微风中婆娑摇曳,不禁感慨时光之易逝、人生之苦短,已是日薄西山、晚境凄凉了,这次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多亏了小七,否则,被大理寺下狱,弃于东市,也未可知。
小七这个年青人的确是难以捉摸,照理说,入职大理寺是多少年青人的梦想,可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而且回绝得干脆利落,想必也是有其他的考虑。这么多天接触下来,老和尚是有些喜欢小七了,这个年青人既不多言,也不傲慢,做事中规中矩,城府也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不过离别就在朝夕,今天是小七为精魂守护的七七四十九天的最后一天,那个五彩小鱼的精魂今天就要复活,明天,至迟明天小七便要离开法华寺,老和尚心想要送他点什么礼物,留下点念想。但法华寺近些年香火稀微,捐助也少,寺里的僧人们也走了大半,自然也没有什么银两,宝物嘛,倒是有一件,那便是释迦摩尼的舍利子,这可是镇寺之宝,也是送不得的。正左右为难之际,小童报告有客人求见。
小童在前头带路,不多时,便来到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下,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在树下来回踱着步,老和尚定睛一看,来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发黑,似有不祥之兆,再看这人的眼睛,幽怨中带着恚气,宁静中渗出杀气。
“施主,光临寒寺,可有何指教?”
“大师,我是受故人所托,前来归还东西。”说罢黄巢一招手,站在不远处的小乙便从包袱里拿出那本《诗歌文选》走了过来,“在下河南道曹州举子黄巢,前来归还故人梁光道的《诗歌文选》,请问梁光道可是居于贵寺?”
“梁光道?”老和尚沉吟道,“这本《诗歌文选》他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大约三个月前吧,怎么?他和你说起过这事情?”
“不是,施主。梁光道是我的好友,可是他在两年多之前就死了,还是我亲手下的葬。”老和尚沉浸在对老友的缅怀之中,“你又怎么可能三个月前还见过他呢?”
“三个月前,我进京赶考,途中遇到梁光道兄,承蒙梁兄厚爱,送我这本《诗歌文选》以备科考之用,我们一起喝酒、同乘一辆车,这些,我的书童小乙可以作证。”
“也罢,也罢。”老和尚笑呵呵地说,“得知我的好友曾经又来到这人世间,我心亦宽慰。梁光道江南东道余杭人氏,才华横溢,人也厚道,我也想不通为何他是屡试不第,自打他一到长安,我们便认识了,后引为知己。他长期混迹于科考,在长安城以卖诗、卖画为生,有时,他也会到我们寺里来居住。”见黄巢不语,“我领你们去他的坟上去拜拜吧。”
在法华寺荒草蔓蔓的后山上,黄巢见到了梁光道的坟墓。时值初夏的午后,阳光炙烈,透过林间杂树层层的蔽覆,阳光星星点点落在梁光道孤苦伶仃的坟头,石刻的墓碑,“江南东道举人梁光道之墓”,力道虬劲的魏碑,也只是两年,墓碑上便显现出风霜刀剑的痕迹,青苔也攀附其上。
黄巢从包袱里掏出一瓶地瓜烧,还有两包点心,放在坟头之上,拱手作揖。
回到法华寺,黄巢与老和尚拱手作别,因他祭拜梁光道手上沾染了泥土,便到植有睡莲的大缸洗手,手刚伸进大缸,便被不知何物咬了一口,他吃痛抽出手来,右手食指上居然被咬了一个小口子,渗出一大滴的血来,他甩了甩右手,却见迎面走过来一个少年。这少年的风姿神采似曾相识,却不知姓甚名谁,正犹疑间,只见那少年一拱手。
“黄公子,别来无恙。”
“你是?”黄巢迟疑地问,恍然间,他似乎想起了是谁,但临到嘴边却又忘记,“你是?……”
“在下小七,承蒙公子寒中送衣,却不知好歹,恩将仇报,送公子身陷囹圄,还害公子失掉两锭金子,不求公子宽恕,但求公子责罚。”
“噢,果真是你啊。”黄巢叹了口气,“是我时运不济,考不上进士,也不能怨怪于你,失掉的那两锭金子,也不怪你,本来我是计划送给大理寺和户部的主考官的,现在想来,送了也是白送,断断是考不取的。送你的寒衣,也是我自愿送的,你我有缘,仅此而已。你今日能坦承往日之非,我亦感激……”
“没想到黄公子竟是个如此豁达坦荡之人。”小七喃喃道,“不曾想竟是这般对不住你……”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小七,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介怀,人生苦短,还是要趁着有生之年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就此别过。”
望着黄巢远去的背影,小七恍然想什么,“黄公子,请留步。”
黄巢茫然地回身,“还有什么事情么?”
“不瞒你说,这次我是要带小妹的精魂回故乡的,只是……”小七迟疑起来,“今天是七七四十九天的最后一天,蓝仙女说要等那个有缘人,不知你是不是……”
“令妹叫什么名字?”
“春藤。”
“我倒是识得一个叫晚藤的女子,噢,想起来了,晚藤曾与我约过,要在法华寺相见,可是却寻她不着,你妹妹在哪里呢?”
“喏。”小七用手一指,“就是那条五彩小鱼,咦,怎么变成小红鱼了?”
“可不是嘛,应该是它咬了我一口。”黄巢甩了甩手,似乎还有些隐隐的痛,“我与晚藤只是见过一次面,而且我还不确定你所说的春藤和我所说的晚藤是不是一回事情,你说的春藤是怎么死的?”
“从悬崖坠入湖中,是我害她这样。”
“不必自责,你现在不是把她带回家了么?你的家是在哪里?”
“我的家在遥远的未来世界,说起来怕是有些难以理解。”
“是有些难理解,以后你再慢慢讲吧,你早点回家,我们后会有期。”
“你也早些回家吧,后会有期。”
八月的一天傍晚,小七带着一身的疲倦与难以排解的思乡之情回到故乡。刚走进镇子,便发现当初离开镇子时街道两边的柿子树尚且幼小,现在竟然亭亭如盖、硕果累累了。
而且,人们似乎都老了不少,阿丙的奶□□发全白了,眼神也不济,但她竟然认出了小七,“小七,你回来了!快去看看你妈,你走之后,她都病倒了。”而后,又自言自语道:“只有活着,才能缅怀。”阿丙已经认不出小七了,又或是他认出了小七但并不想搭理,他无精打采地看了小七一眼,又自顾自扭头看渐渐西沉的夕阳。
走过熟悉的植有开着黄色小花的仙人掌的土院墙,抬头,便是一幢五层的略显破旧但在世界建筑学界被奉为圭臬的小楼。一个穿着碎花衬衣的妇人在夕阳下剥着豇豆,其实,她并不是在剥豇豆,而是在倾听夕阳西下的声音。她听到脚步声,便疑惑地打量起小七,她颤栗着起身。
“妈。”这个字哽在小七的喉头,说起来像是拉一把放置良久的二胡。
“小七么?”采玉一巴掌打在小七脸上,惊起三只蚊子,她抱着他,无言地落泪。
在夕阳的余晖里,三楼走廊上站着一位娉婷的少女,“妈,是哥回来了吗?”
“春藤,你是什么时候到家的?”
“阿兄,昨天的黄昏,可是,妈说我离开家已是十年了。”
“十年了么?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记得是昨日才去的长安啊,唉,阿妈都老了些许,我不许她变老,我想她还是我刚离开时的模样。”
“阿兄,我只记得我落下悬崖,你还来救我。可是我醒来时,便成了大孩子,我失去了一半的童年,而且妈妈也老了,这不公平。”
“你们也累了,我这就去做饭,晚上炒几菜,你们陪妈妈喝一杯。”采玉说,似乎恢复了往日克艰度难的勇气和信心,“盼了十年,才终于把你们盼回来。”
“阿爸呢?”小七问春藤。
“喏。”春藤用手一指一只泡在脸盆里鼓眼睛的青蛙,“妈妈说的,阿爸是因为偷看一个外乡来卖艺班子里一个年青漂亮女人洗澡,被人捉住,逼他吃药,才变成青蛙的。”
“是不是真的?”小七把脸凑近脸盆问小青蛙,小青蛙居然翻转身,露出白白的肚皮,开始了仰泳。
晚上,采玉做了几个菜,正拿一小坛自酿的葡萄酒时,阿丙与玄月过来了。采玉赶忙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添置了碗筷。阿丙已是五大三粗模样,唇边生出了细细的胡须,他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往往引人发笑,他见到春藤和玄月时,不禁羞红了脸,只好找小七来问东问西,小七怪他之前的冷漠,并不愿意与他多说话,阿丙便有些尴尬地坐着。
小七来看玄月时,发现玄月有了初长成少女的模样。他瞧她时,竟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不期而遇的相遇短暂而局促,电光火石般交汇,星辰陨落般黯淡,光与暗交替的瞬间,已经问候了这离前别后、世事无常。玄月转过头去,留下一个侧影,这哪里是什么玄月,这分明是在大明宫里瞧见的素月,只是她的打扮并不是在大明宫中所见的一样,她穿一件棉质的短袖衫,露出羊脂玉一般白嫩又瘦长的胳膊,她随意地挽起一个发髻,如盛唐仕女图中那样的率性又飘逸,她宽宽的额头下那双沉静似水的眼睛,那般清澈,他来看她时,竟然在她的眼睛里发现自己举手投足间的拘谨和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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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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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避免地,话题便聊到了昭关小学还有玄明、拐脚六的还阳草入药项目。玄月说,“这十年,爸爸和六先生的还阳草项目并不顺利,可谓是历经磨难,但最后,在还阳草DNA萃取领域取得重大进展,还阳草入药也拿到了批文,他们成立的昭关玄六生物制药公司去年也顺利上市了,只是,只是……”玄月哽咽着不能言语。
还是阿丙帮她接续了下文,“玄月的妈妈妙香婶两年前得到不知名的癌症,医生说是混合癌,具有一切癌症的全部表征,不久,便撒手人寰,而玄六生物制药的主打产品还阳草丸的主治项便是混合癌,治愈率可达99%。这个还阳草丸上市的时间太晚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小七环顾四周,“我们几乎是一夜之意就长大成人了,按春藤的话来说,我们是失去童年的人,我们几乎什么也没有经历,便过去了十年。”
“阿兄说得对。”春藤接着说,“一觉醒来,我们发现自己长大了,亲人变老了,老人去世了,这十年像是梦一样,比梦还要虚幻,我只记得我到过长安,被装在一个玻璃瓶里,我还见过曲江宴的绚烂烟火和那些踌躇满志的新科进士。”
“我也到过长安。”玄月说,“我在大明宫中还住过呢,那时,宫中的乐昌含笑开花了,花香清幽宜人如那朦胧的月色一般。”
“要是我有方法让大家回到十年前,可好?”小七问,“这样大家都不用再为失去童年而追悔了。死去的人可以再次活着,老去的人可以重新年青,长大的人可以回到童年。”
大家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最后都点了点头。
星光下,当小七把那只装有五彩小鱼的小瓶打开木塞,将小鱼从悬崖上倒进湖水时,原本星光闪耀的夏夜霎时变得乌云密布、星辰无光,而后,下起了瓢泼大雨。
小七走在八月夜里,却冻得瑟瑟发抖。不一会儿,雨过天晴、星光重现。他看着自己裤脚,一副孩童的模样,果然,时光回到了十年前。
当知了用断断续续的鸣唱来告别夕阳时,小七便已走在了昭关的街头了。他从黑夜走到黎明,再从黎明走到黄昏,他一路的艰苦跋涉,只是为了看看别人是否和他一样也回到了十年前。
当小七看到手捉一把西瓜刀、脸上沾染了粘稠发黑的西瓜汁并由此吸引了数只矮脚的苍蝇上下飞舞的阿丙时,小七放下心来,他连同这个世界都回到了十年前。阿丙用黝黑的手臂擦了一下鼻涕,招呼小七来吃瓜,“来吃瓜吧,小七,沙瓤的!”说罢,阿丙用刀切开半个西瓜。
小七咽了口唾沫,“阿丙,我能不能带两瓣西瓜回家?”阿丙的奶奶听见了,便说:“带吧,带吧,我当是谁家的孩子呀,原来是小七啊,你可是真有孝心啊,采玉可真是没有白疼你,阿丙,给小七捡个好瓜。”说罢,她用手招在眼前看渐渐西沉的夕阳,“太阳都下山了,天气怎么还是这么热啊?明天要是再这么热可就好了,我家的西瓜可就好卖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我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到家时,已经掌灯时分了,厨房里飘出辣椒炒青豆的香气,这种熟悉的味道让小七感觉到了安适和温暖。他走到厨房一看,炒菜的居然是春藤,他放下西瓜,便问:“怎么是你炒菜,妈呢?”
春藤转过身来,瞧一眼小七,没好气地说:“你还问呢?你一天不见人影,妈妈也找了你一整天,现在病倒了,你快去看看吧。”见小七不语,春藤又问:“阿兄,回到十年前,是你弄的吧?”小七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