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扫了一眼,玄明和拐脚六都发现了对方脸上不加掩饰青黄不接的菜色,唉,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吃饭、休息了,难怪如此。可是在长安城,无论是打尖还是住店,都得要银两,没有银两是寸步难行。两人一合计,决定先挣些银两再到兵部侍郎府中找人。
可是,两人都一无所长,没有能力在街头卖艺,但不卖艺就难以活命,无可奈何之下,玄明决定还是试试。他在哈佛大学也学过玄学和幻术,有几次在Boston街头也表演过幻术,效果还不错,其中的一次,效果尤其的好。那是一个夏天,他在街头挂了一块幕布,行人围了一圈,大概有十几个人,他吃了一瓣西瓜,吐出一颗西瓜籽,浇水后瓜籽开始发芽、开花、结果,果越长越大,最后成了一个碧绿翠圆的大西瓜,行人看得如痴如醉,他收了一圈钱后,快步离开,因为他知道幻术就是幻术,是经不起细想与推敲的,同一种幻术,他在Boston就没有表演过两次以上。
今天,尽管玄明学艺不精,未得幻术的精髓,但为了活下去,也只能铤而走险了。“各位父老乡亲、街坊邻居,我们是来自江南东道庐州郡,初来贵宝地,特为大家奉上精彩的表演——种苹果。不知哪位慷慨之士愿意送给我们一个苹果?”拐脚六吆喝起来。
有几个行人驻足观看,“那边有个卖苹果的老儿,可以问他可是愿意。”卖苹果的老头听闻此事,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吗,“我的苹果金贵着哩,不过也不是不可以,你那衣裳不错。”老头用手指着拐脚六的衣服,“可以换我一个苹果。”此情此景,拐脚六也不说什么,脱下衣服便是。飞花飘零的春风尚且有些寒意,在陌生的街头,拐脚六忽然有一种要生存下去的悲壮。
如法炮制,吃苹果、吐籽、种下、浇水,苹果籽在地下很快地发出新芽,茁壮生长,摇曳生姿 ,苹果树亭亭如盖,结出青绿泛红的苹果。行人被这种神乎其神、闻所未闻的精湛技艺惊得是瞠目结舌,讶异良久后纷纷慷慨解囊,不多时,玄明他们打尖住店的钱便够了。
那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玄明和拐脚六都失去了见好就收的意识,他们的第二场表演——种橘子便开始了。就在橘子子要结果却迟迟未结果时,玄明意识到遇到了高手。没有办法,长安城就是这样卧虎藏龙、高深莫测,也不知道这人是想要他们当场出丑呢还是要讨要些银两。
正神思恍惚间,只听得观众中有人大叫,“快来人呀,不要放走了这两个骗子!”很快,一队披坚执锐的卫兵赶到,不由分说便将他们绑了起来。
本来玄明和拐脚六是要被送到金吾狱的,但金吾狱正在扩建改造,只好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本不该收押这些坑蒙拐骗的轻刑犯,但近年来大理寺办案经费不足,大理寺卿把这些收押的犯人看作是摇钱树,凡是能交得起赎金或是提供担保人的(担保人也得提供担保金),统统释放。
狱卒早就把玄明和拐脚六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们没钱交赎金,平日里,也不大看得起他们,呼来喝去的不说,饭食也是给他们最差的。
玄明听其他的犯人说,如果再交不起赎金,过几天就要被送到长安城周边的县狱。
早上的时候,典狱长过来训话,大意是传达唐武宗在曲江宴上关于全国政治、经济形势以及与周边睦邻友好国家关系长期发展的重要讲话,讲到最后,典狱长话锋一转,“我也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家境贫寒,我也很能理解一些人是少不更事,或是受人蛊惑才犯的事,但我们大理寺作为国家的重要的法律执行机关,自然是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唐律疏议》是一本好书啊,我的老师当年也参与编撰,我本人也翻阅了不下三遍,至今还是爱不释手,我劝各位还是要看看国家的法律,以防再次作奸犯科,再次送到我们大理寺,你们中的这些人,我可是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再次相见。你们中交了赎金的这些人,大理寺卿和少卿会合议后,会当庭释放,而没有交赎金又不能提供保证人的,我就对不起大家了,你们将会被送到大荔县狱,据我所知,那里的伙食还不错,至少也要比我们大理寺的要好。值此仲春时节,我祝大家好运,千万不要‘落花时节又逢君’。”
典狱长的讲话很好,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杀气腾腾,相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玄明和拐脚六听了,都觉得没有钱交赎金是一件相当羞愧的事情,对不起大理寺,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唐武宗。
玄明和拐脚六对视了一下,怎么办呢?没有钱交赎金,就会被移送到地方监狱,离长安城越来越远,到长安的目的怎么才能实现呢?”
典狱长讲完话,便要离开,拐脚六快走几步,“典狱长,我是江南东道庐州人士赵六,可否借一步说话?”
典狱长转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拐脚六,“江南东道庐州人?”
拐脚六点了点头。
“是减免赎金的事情么?”
拐脚六摇摇头。
“那是什么事情?”
“这样和您说吧,典狱长,我是一名郎中,我看您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再不医治,恐怕……”
“但说无妨。”
“您得的是肝病,您的手掌微微泛着绯红,这便是肝病的明兆了。”
典狱长吃了一惊,这些天他的确是饮酒后身体不适,也看过大夫,大夫也曾联想过是肝病,但一直没有确定,也吃过不少中药,可是一直不见效果,身体是每况愈下,天天咯血,感觉已是病入膏肓。今日,被这个庐州人一语道破,莫非是上苍可怜他。眼下,他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相信这个庐州人了。所以,他下令给这个庐州人和他的朋友腾出间上房,如果他们把自己的病治好了,就放他们走,否则,就送他们去大荔县监狱。
尽管对试制成功的还阳草口服液的疗效信心十足,但拐脚六仍然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如果还阳草口服液万一没有疗效,他与玄明将被投入大荔县狱,等待他们的又是一段风雨如晦、生死不明的人生。又或是还阳草口服液有疗效,但剂量不足(他也只随身携带了两瓶),也是徒叹奈何。
但令人欣喜的是,典狱长只服用了半瓶,症状便大有好转,手掌上绯红泛赤的色泽消退了,脸上的蜡黄也消匿了。服用完一瓶后,典狱长已经痊愈了,但他还想再服用一瓶巩固一下疗效,但拐脚六拒绝了,“过犹不及,病好了也便是好了,无须重复施治,再说,这药金贵,我也没有了。”
典狱长便不再说什么,请拐脚六和玄明吃个顿饭,拿出两锭大银,差人亲自把他们送到兵部侍郎慕容光府上。
许多年以后,当拐脚六活过了一个多世纪、在寂寞而又昏沉的暮年回想这一生时,依然很清晰地记得那个那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即便是仲春将歇、暮春将至的时节,天气依然有些薄薄的寒凉,那些啁啾的小鸟起得也早,南方的燕子已经到了京城,它们在依依的杨柳边上下地翩飞,时而剪着尾巴“唧”的一声冲到半空,时而又掠过泛着明漪的护城河。
空气中有清幽的花香,应当是香樟花的香气,这香气淡雅,也时也会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地香,但香气总是在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长江边的香樟树大约也要开花了吧。
如果不是陪着玄明来找玄月、小七和阿丙他们,在无所事事的虚空里、在长安城的春光里慵懒地睡上一觉也是别有情趣的吧。
兵部侍郎慕容光的府宅坐落在百井坊,是一处安静的庭院,大门紧闭,并无人值守。玄明叩动门环,好大一会儿,才有一个老者打开门,问清原委后,便关上门,说是要进去通报,又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个老者打开门,说是请他们进去。
那个面色有些泛黄、眼袋浮泛、闭目养神的男人应当就是慕容光,他微微睁开眼,朝那个老者挥了挥枯瘦的手指,示意玄明和拐脚六他们坐下。就在他挥手示意的间隙,拐脚六听到他发出的轻微打嗝声,隔了大老远的,拐脚六知道他吃的早饭是来自吕宋岛的燕窝。照理说,慕容光也不过是五十岁的光景,也许还不到,但看起来却是垂垂老矣,而且,大清早的就吃这样大补的补品只会让肝肾亢奋虚旺,结果会加重病情,适得其反的。而且,据拐脚六的判断,慕容光肝肾亏虚得厉害,脾胃又不调和,消化一定很差,而他还有一瓶还阳草口服液,治疗这病应当不在话下。
--------------------
第29章
==================
但是,还阳草口服液也只有一瓶了,听典狱长说慕容光有个最喜爱的女儿得了不治之症,皇帝指派的太医也是束手无策,已经熬了快大半年了,快要油尽灯枯了,今日何不就此机会试探试探。
正犹豫不决之际,拐脚六忽见一个二八芳龄的女子端着茶水进来了,步态轻盈,裹挟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包含着脂粉气、椒兰味还有含笑花的果糖气息,再看那女子的眉眼,拐脚六不禁吃了一惊,面若施粉,眉清目朗,唇红齿白,在眉眼的细微之处,他发现这女人不就是十年后的玄月么,拐脚六差点喊出玄月的名字,他瞥一眼玄明,却发现玄明也在瞧他,心里便明白几分。再瞧慕容光时,玄月已是不见。
“请问慕容大人,刚才这女子好生面熟,可是贵府最近招用的?”玄明终究是忍不住,心里发急。
“噢。”慕容光睁开虚闭的眼睛,“这个女子年龄小,是最近招用的,本来是要服侍大小姐的,可是大小姐最近卧病在床,恐不久于人世。”说罢,他竟悲戚地捂住胸口咳嗽起来。
“和这个女子一同来的人都在府上么?”
“你们不是来给大小姐治病的吗?”慕容光讶然地睁大眼睛,“你们怎么会对这些人感兴趣?”
“给大小姐治病倒是可以。”玄明激动地站起身,“我们是大理寺的典狱长推荐来的,典狱长的病便是我们治好的,大小姐的病我们也可以治好,但我们有个条件。”
“条件?”慕容光有些疑惑地看了拐脚六和玄明一眼,“典狱长不是和我都说好的吗,治好大小姐的病,酬金是黄金百两,难道你们不知道?”
“我们不要钱。”玄明缓缓站起身。
“那你们要什么?”慕容光发急地问。
“我们要刚才那个端茶的丫头。”拐脚六看着慕容光说,“对,就是刚才那个漂亮的姑娘,还有与她一道被他们送到府上的一个丫头和两个少年。”
“一个丫头和两个少年?”慕容光叫来管家,让他去通知昆仑奴,不大一会儿,管家来报,说丫头还在,服侍大小姐,那两个少年昆仑奴说是异星人,有大补之功效,所以泡在酒缸里,生死不知,慕容光回头瞧瞧拐脚六,发现他神色有些不对,便大声责骂管家,“快把人捞出来,什么大补不大补的,救大小姐重要。”
过了一会儿,管家来报,说那两年少年从酒缸里捞出来了,还有一口气,休息半晌,回过神来,应无大碍。听闻管家的报告,慕容光长长嘘了一口气,回头瞧瞧拐脚六,“先生,请吧。”
穿西厢,过东廊,再经过一条长长的□□,便来到了大小姐位于二楼的闺房。就在路上时,拐脚六听到空中有乌鸦的叫声,他抬头一看,头顶上便是一棵高大的槐树,两只乌鸦盘桓其上,拐脚六的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声不好,作为东太平洋医学院肄业的高材生和一位没有经验的老中医,他知道乌鸦的叫声意味着病人已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了,纵有华佗这样盖世神医也怕是回天乏术了,现在是进退维谷,怎么办?
拐脚六瞥一眼玄明,玄明也应当听到了乌鸦的叫声,他脸上汗水涔涔。
远远地,便闻到焚檀香的味道,也听到了木鱼声,仿佛还有诵经声。拐脚六只得硬着头皮上楼,在二楼的转角处,一个挽着发髻、薄施粉黛、有着未长成少女单薄身量的女子在候着他们,她低垂着眉,当她抬头时,拐脚六和玄明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长大了的春藤,她也只不过比刚刚离开家的春藤拉长了尺寸罢了,但她看到他们时竟然是毫不诧异,完全是一副不相识的样子。
拐脚六心想:春藤和玄月要么是装作不认识他们,要么是慕容光给她们服用了什么药。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先看看慕容大小姐的病再说。
隔着薄薄的丝账,在袅袅的檀香味中,拐脚六分辨出一种异样的味道,似曾相识,却一时无法想起来,这些年,他也承认记忆力下降是不争的事实,但今天,他就是想把这味道回忆出来,否则,会影响他的心情,也会影响他对病人的诊治。
费了好大的劲,在记忆的深处不知疲倦地穿梭往复,从春花秋月到夏风冬雪,终于,灵光乍现,这是梅雨时盛开的栀子花在雨中浸洇久了、摘下来压在枕头底下、泛黄发黑时所散发出来的带着霉味的香气,可是,长安城并无梅雨,哪来的霉香气?正神思游离之际,只听得春藤说,“大小姐,请的大夫来了,你把手伸出来吧。”
一只纤纤如春葱般凝着羊脂玉光泽的手伸了出来,春藤瞧见了,赶忙拿一块布巾垫在手腕处。在搭脉之前,拐脚六仔细看了看这只手,这只手根本不像是一个久病未愈的女子的手,它发出健康的光泽,放在阳光下仿佛可以照得透明,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拐角处都是自然圆润地过渡,月牙也非常明晰,但看多看了一眼,便发现不同寻常之处,在她的食指指甲上有一条隐约可见的黑色横纹,不仔细瞧定然是看不见的,即便是仔细瞧,也是愈想看得真切愈看不真切。
当下,拐脚六的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他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扣在慕容大小姐的腕上。尽管拐脚六也承认他的临床经验相当匮乏甚至在东太平洋医学院读书时也只是在一家宠物医院实习过一段时间,但这么乱的脉象也着实骇了他一跳。
搭脉半晌,拐脚六的手心里汗津津的,他也终于明白经验对一个大夫的重要性。而现在,他也只是听出脉象的乱,但这样乱的脉象中蕴含什么意义他却毫不知晓,无可奈何的是,他又必须装作通晓此道、可以解决问题的胸有成竹的笃定样子,这的确有些难为人。
拐脚六侧过脸去看玄明,玄明已是读懂他的意思,但玄明却是一副爱莫能助却又故作镇定的表情,他知道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望闻问切,他也只是用到了“切”,还有三招没有用呢,于是,拐脚六清了清嗓子。
“大小姐,我是来自江南东道庐州郡的大夫,我叫赵六,人们也叫我拐脚六,说实话,我必须承认,我闻道已迟、术无专攻、学无所长、学艺不精,对您的病我束手无策,但我既然来了,还是要尽一个大夫的本分,尽管困难重重,但我还是有信心把您医治好的,所以,请您谈谈您病的一些情况。”
半晌丝帐里也无动静,拐脚六大着嗓子又叫了一声,“大小姐,我在等您回话呢。”只听得帐里有了动静,先是一阵咳嗽,然后是一阵喘息声,拐脚六细细辨析这喘息声,慕容雪的肺染了风寒,病入肌理,已经很难医治了。
“赵大夫,你就叫我素月吧,我自幼便是在慕容府长大,前一阵子宫里发生了瘟疫,死了一些宫女,老爷听说了,本不打算管我,让我自生自灭,但他听宫中的太监总管说起太子看过我的歌舞表演深感兴趣后改变了主意,一定要把我接回来医治,并动用关系请了太医,但太医也是一筹莫展。我染了风寒不假,但真正的病因却是我被宫中豢养的一只狸猫附了身,虽然狸猫的肉身已经赶走,但它的灵魂却让我得了心悸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