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玄明的来意,商队的头领并不答应,玄明说可以付钱,头领瞥了他一眼,“谁介绍你来的?”
“是街东头的那位茶水摊的老丈。”
“一千文。”头领用手指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这样便会一路平安。”
玄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千文钱,毕恭毕敬地递上去,头领接过这串钱,“啪”的一声扔到桌子上。
农历四月,黄河沿线也是最美的季节。
人间四月芳菲尽,的确,四月春花都已是落红,只有泡桐花、苦楝花、刺槐花还能在沿途看到。那淡紫色比南方的木棉花还要大朵的泡桐花让玄明起了思乡的情愫,他那他唤作奶奶的寡居的母亲的祖屋前便有两株高大的泡桐树,在四月会开成满树的云霞。他时常会回忆他是在一个春雨夜后的黎明醒来,有时他明明可以醒来,却又想装作在梦的迤逦中滞洄,结果真的被梦的胜境所吸引,在半梦半醒中听到鸟鸣声、风吹花落声、奶奶唤儿声。
母亲已经死去很多年,玄明一度以为母亲不过是那个把他带到这个冷漠自私、人情荒芜的世界的罪人,她的死不过让他显得更孤单罢了,他当时便想:他是不会让母亲过多地占用他的回忆。果然,在他去哈佛大学读博士之前,母亲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他梦里。只是后来他与Annie、妙香以及更多叫不出名字的女子有了身子上的交往,特别是他把尚在襁褓中的玄月带到美国之后,他才不时忆起他那可怜的母亲。
路过洛阳城东的那些冒着炊烟的村庄时,玄明又见到那一树树如云蒸霞蔚般的泡桐花。在他上小学时,他那略微有些苍老的母亲便是站在开满一树花的泡桐树下遥遥地、笑吟吟地看着他放学回家。那时,通常他看到这个他唤作奶奶的女人时,也闻到泡桐花莫名难闻的花香,他不想回家,他嫌弃她苍老贫穷、丑态毕现,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视为理所当然而且毫无必要,他变着法儿和她作对,仿佛只有看着她抹着眼泪在角落里暗地饮泣他才能觉得自己已然与她划清界线并从中获得不曾有过的愉悦与快慰。
而今天,玄明想起他那苦命的母亲、他曾经辜负过的妙香、玄月还有好些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客愁蓦地涌上心头,就在他扭头看车窗外的瞬间,几滴泪水莫名地落在衣襟上。
经过荥阳郡时,上来一对母女。玄明乘坐的车厢是人货混装,有布匹、丝绸、还有来自西域的琉璃,当然,这些高档货都装箱运输,人坐在箱子上,倒也稳当。
这个母亲,年龄并不大,也就二十多岁,高挽着发髻,模样也还过得去,若不是旅途奔波劳顿加上惊魂未定,说是一个清新动人的丽人也未尝不可。从梳妆打扮和衣着服饰来说,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媳妇无疑。她怀中的三、四岁的女孩儿清秀可爱,梳两条羊角辫,两只黑漆漆的眸子分外灵动,她安适而恬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
跟在这对母女身后的便是领头的和一个粗壮的汉子,领头的用力拍了拍玄明的肩膀,又使劲捏了捏,直把玄明的肩膀捏得生疼,又伏在他耳畔低语,“不该你管的闲事就不要管,便得平安。”当玄明从莫名其妙中醒悟过来时,领头的和粗壮的汉子已经走远了。
夕阳西下时,玄明猜依照车队的行进习惯,是要找个村镇歇息的,但车队传下令来,说前方靠近开封地界才有村镇可以休憩,于是,在暮色里,车队又艰难前进。
那个小女孩儿从母亲怀里醒来后,嚷嚷着饿,那个女人从包袱里取出一块干硬的馒头,小女孩儿吃完后,又哭着想回家,想找阿爷(爸爸), 那个女人激动起来,带着决绝的表情,打着手势。玄明心想:怪不得一路上无言,原来是个哑巴。看那手势,玄明明白了,尽管过去了1400多年,哑语并无多少变化,他也读懂了那个个女人的手势:小女孩儿的阿爷把她们从洛阳卖到了曹州,只是为了五十两纹银。
和衣躺下,玄明思绪万千,不禁在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阿爷也能忍心卖掉妻女?他忽而也能理解那个四次落榜的黄巢了,就是要砸碎这个万恶的旧世界,不是在沦丧中沦丧,就是要跳将出来,把那些丑陋的、邪恶的、不人道的东西统统揉碎丢在时间的长河里。
想到这,玄明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即把那本关于黄巢和中国社会进程的书写完。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圣徒,但他就是想救世人,他想救眼前的母女,想救妙香,想救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可是他情知自己能力有限,不免陷入自我否定的迷茫中,就这样的微若烛火的期许与暗黑无垠的绝望中循环往复地挣扎直至精疲力竭。他忽然想到:杀人是对抗这黑暗旧世界的唯一方法,同样,唯有死亡才是对抗时间无情流逝的唯一法则。
过了荥阳郡,便到了开封的地界,离曹州也不远了。在这枯燥乏味的旅途之中,逗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孩儿玩成了玄明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那小女孩儿玩得累了,便向玄明讨要吃的,他在长安城带了一袋子苹果,这小孩儿乖巧,接过苹果,眼睛却还盯着那布袋子,玄明知道这小孩儿是为她母亲也讨要一个苹果,便再掏出一枚来,小孩儿高兴地接过来,递一个给她的妈妈。
那女人接过苹果,认真地看了玄明一眼,伸出右手连连摆手,在晨光中她纤瘦细长的手指似利剑一般刺痛了他的心,他发出无声的□□,并下定决心,一定要救这对母女,哪怕就是报官也要救。
从荥阳到曹州要五天的路程,只花了两天的时间,玄明便和这对母女成了相识多年的好朋友。玄明知道了这小女孩儿叫丹橘,她妈妈叫枫香,枫香不会说话,也很少打手势交流,只是坐在一边抿着嘴微笑着看他和丹橘玩,她时而低垂着眉,时而看窗外,一阵风霎时撩动起她的长发,她时而托着腮、瞪着黑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们。
若不是枫香伊伊呀呀打着手势阻止,丹橘有好几次都准备叫玄明“阿爷”,枫香于气愤之余一下子落入寂寞的沼泽,她难过地别过脸去看窗外,玄明分明看到她的耳畔有湿湿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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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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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年青时不学无术而学来的一点哑语,玄明开始了向往已久却又艰难无比的与枫香之间的聊天。玄明告诉她,他来自于1400年后的长江北岸的昭关镇,地球并不太平,来自仙女座和人马座的外星智慧生物对太阳系虎视眈眈,说这些话时,他特意看看她的表情,发现她很认真地在听,似乎也能听得懂,他便接着说,他之所以要到唐朝来是有事情的,因为他爱的那个女人生病了,只有黄巢手上的一块胭脂盐可以救活,于是他就到曹州来找黄巢。
枫香打着手势问他,谁?黄巢,进京赶考四次的落榜生,十年后唐史上的风云人物,现在却是曹州城一个贩私盐的贩子。枫香似乎听懂了。枫香告诉玄明,不是丹橘的阿爷卖了她们,而是阿爷死了,丹橘的大伯看她们吃闲饭,便勾结车队领头的把她们买到了曹州,一百两纹银,丹橘大伯五十两,领头的五十两。
曾经有一位圣贤说过,多言和傲慢是人的两大凶德。所以,玄明认为多言的女人是令人生厌的,更勿论多言又傲慢的女人。恰好,这两在缺点枫香都没有,她既是哑巴,自然口不能言,加上性格比较沉静矜持,并不喜与人交流,时时会羞赧一笑以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玄明觉得和枫香聊天可以很好地把握距离上的远近,有时远一点便会感觉到疏离,继而便会觉得冷漠,有时近一点,枫香便会低垂着眉。这种对距离恰到好处的把握让两人之间的聊天变得轻松又愉悦。直到曹州遥遥在望,当车队的人传下话来,说明天下午到达曹州城时,忽然间,两人都缄默不语,仿佛聊过的那些话只能旅途中的应酬之作,说过了也便是说过了,不必当真。
“你们要到曹州城哪里?”玄明问。
“王员外家。”枫香迟疑起来,“听说是这样的。”
“是黄巢的岳父家吗?我记得我的书中是这么写的。”
枫香茫然地摇摇头。
“也是。”玄明喟叹道,“此时的黄巢只是偏安一隅的盐贩子。”他转过头问:“你想去王员外家吗?”
枫香怅惘地看着窗外,“身世浮沉风飘絮,哪得奴儿来作主?”
“要不要我带你去昭关?”话一出口,玄明便后悔了,带她去昭关,妙香怎么办呢?他瞄了枫香一眼,她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便觉得有些遗憾,谁又知枫香转过脸来,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点了点头。
到达曹州城时,下起了小雨,雨下得缠绵且有愈下愈大之势,把曹州城街道两边的桂花树的叶子洗得湛绿清亮。在烟雨中,曹州城宛若玄明到过的江南。
玄明的心里五味杂陈,分离在即,他看一眼枫香,她怀里抱着还在酣睡中的丹橘,正低着头侍弄这孩子,倏地,如有心灵感应般,她抬头看他,在他们目光交汇的刹那,竟然心意相通。
纵身跳下车,在凄风冷雨中的曹州城,玄明有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他径直走到领头的面前,两人站在店铺外的长廊里。
“掌柜,我想带那个女人和小孩走。”玄明用眼瞟了瞟那辆车。
领头的“噗嗤”一声,玄明心想这家伙一定是在心里说“多情的种子到哪儿都会发芽的。”便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兄弟,你要是只是想告诉我你会读心术,那么,请你走吧。”领头的不耐烦地说,“你也不知道,那帮西域人把读心术弄得泛滥成灾,长安城的人十有八九都会读心术。如果你拿不出一百两银子,请你不要浪费我时间。”
“我身上的银子不够,手上只有这么多铜钱,你先拿着,不够我以后再给,双倍奉还。”说罢,玄明将装铜钱的袋子递了过去。
领头的掂了掂袋子,“啪”地扔到了地上,“我说这位公子,你就不要戏弄我们了,我们还要赶着回长安呢。”
“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去官府那里告你们,你们这是在贩卖妇女儿童。”
“你唬我呢。”领头的面露凶相,“我们可是实打实的生意人,我们手上可是有契约的,那个女人也在契约上摁了手印的,再说,我们在长安城也是有法律服务团队的,《唐律疏议》我也是研读过的。你不是要报官吗?今天我心情好,免费送你去报官。”他招呼手下两个粗壮的汉子,“给我狠狠地打。”
趴在街头的雨水中,额前的血混在雨中向下流,玄明看到枫香抱着丹橘走在雨中,丹橘哭喊着朝他招手,枫香一步一回头。
坐在一个小酒馆靠窗的位置,玄明叫了一壶地瓜烧,点了一盘花生米和韭菜炒鸡蛋,玄明问过店小二了,这是一套最经济的借酒浇愁式吃法,只要三十文钱。
酒馆的生意并不好,零星的几个客人散坐于一隅,老板倒是仗义,拿起一壶上好的松子酒挨个敬。临到玄明时,老板瞅瞅玄明,高声嚷道:“小二,给这位客人添个菜,再加一壶松子酒,一副碗筷,算我的。”
玄明起身作揖,“晚生初来贵宝地,多有叨扰,无功不受禄,请老板不必客气。”
“我看先生面相不俗,气质非凡,鼻如胆悬,目若朗星,口似涂朱,牙排碎玉,真是三山得配,五岳相均,我也是爱才之人,先生不必推辞。”
两人相见恨晚,推杯换盏间不觉雨也将歇。玄明便把这次曹州之行的经过向老板叙述了一遍,他本以为老板会被1400多年后的人类的到来惊骇万分,没有想到老板只是微微一笑。
“你说我们曹州这个地界儿也真是神奇,罗刹鬼来过,1400多年后的人类来过,外星人也来过,这都算不得什么,只是黄巢这小子,你说十年后他就要杀进长安城,杀死几百万人?”
“史书上是这么说的。”
“我要去报官,除掉黄巢,为民除害。”
“可是他现在也没有叛逆,他是一个正经的盐贩子。”
“这倒也是。”老板深思道,“你不是说你遇到了人贩子,他们贩卖了枫香和丹橘,还打了你,你怎么不去报官啊?我认识一个吕讼师,他可是曹州城通天的人物,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打个八折。”
“可是我没钱啊。”
“你不是还有五百文吗?”说罢,老板把玄明的钱袋子扔到桌子上。
当摇着羽毛扇、着一身绸布长衫、胸前一缕黑中泛黄长髯在风中轻轻飘荡的吕讼师一出现在曹州府衙时,玄明便认出了他。自然,他也认出了玄明,原因很简单,玄明根本不像本地人。
吕讼师径直走到玄明面前,并不搭话,摊开右手,玄明便把装有五百文钱的布袋子递了过去,吕讼师掂了掂,扔给跟随他的一个小童。
两人便走向公堂,升堂后,一开始局势对玄明一方还颇为有利,吕讼师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地诵读完诉状后不免为自己的精彩发挥而自鸣得意。但当被告申请的证人也就是车队领头的出现后,形势开始急转直下,领头的恶狠狠地瞪着吕讼师,吕讼师自然是认得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吓得是六神无主,小声和玄明商议要退还代理费。
曹州知府一拍惊堂木,“你们在嘀嘀咕咕说些啥呢?”
“知府大人,我可不可以不代理这个案子?”
“吕——讼——师”曹州知府拖着长元音,“我说你也是个饱读圣贤之书、熟读国家律法之人,你可知《唐律疏议》对这种情形是如何处罚的?”
“当庭笞五十。”吕讼师脸上冒汗了,“知府大人,我诉状上的陈述都是虚假的,查无实证,我请求撤回诉状。”
曹州府大牢的采光、通风都很好,一点异味都没有,还可以闻到伙房炒菜的香气。五月连绵不绝的流云在天上走,在走与不走的间隙漏出些暧昧不明的阳光,玄明躺在稻草铺就的床铺上,看着窗外的那一小片天空,忧心如焚。
大白天的,躺在铺有散发着秋天阳光香味的稻草的床铺上发呆也颇是无味,玄明忧心忡忡,如果一个月之内他再不带着那块胭脂盐回去,恐怕妙香已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但他现在身陷囹圄、动弹不得,能否出去也未可知,更何谈回到昭关、拯救妙香?这如何教他不惆怅忧思?正长吁短叹之际,忽闻得隔壁床铺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他这才想起已是处于曹州府监狱,而他所在的监室是两人间。
“为何喟叹?可有冤屈?”那个身着白色长衫、面色苍黑、盘腿坐着、手捧一本线装书的中年汉子问道,那本线装书封面文字古拙,一看便是殷商时间的甲骨文伪造的范本——《孙子兵法》。
玄明暗自思忖:能在狱中若无其事地翻看《孙子兵法》确非等闲之辈,切不可以小觑。“小弟江南东道庐州人玄明,初来贵地,不曾想为奸人所害,锒铛入狱,正忧思凝愁间感叹万千,打扰兄台研读《孙子兵法》,还请兄弟多多包涵。”
既然能识得甲骨文,定然是个读书人,想到这,中年汉子便朗声问:“兄弟是从长安来的吧。”
玄明吃了一惊,点点头,“兄台怎知?”
“看你也不像是本地人,而且,在曹州城我黄巢不认识的人大多是京城来的,说说你从京城到我们曹州这样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城做甚?”
“你就是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