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以偿拿到“柳叶刀奖”并没有给玄明带来太多的快慰,只是徒增了些空虚罢了,哈佛大学医学院那帮衣冠楚楚的教授平素看起来如谦谦君子一般,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但在嫉贤妒能方面却是出了名的出类拔萃、不遑多让。于是,玄明遭到了这些教授们空前一致的抵制,加上这段时间玄明的兴趣转移,也无意在医学院深造下去,便转到了哈佛大学亚洲研究中心。
在异国他乡孤苦无依的日子唯一可以慰藉人心的好消息便是远在昭关的妙香怀孕了,听到这个消息,玄明兴奋得彻底难眠,第二天早晨他便给这个尚未谋面的小孩儿取名“玄月”。
坦率地说,在外人看来无比璀璨夺目的在哈佛大学的留学经历其实在玄明看来是无聊透顶的,即便有Hawaii的风花雪月、和欧美风情万种的女孩花前月下,也没有丝毫改变他在美国生活的色调。他和那些金发碧眼的女孩交往,无非是想用一种空虚来填补另一种空虚,显然,空虚还在,甚至变得更大。
暗淡无光的世界沉郁逼仄,直到玄月出生,玄明才重新找回生命的意义。本来他从美国回来在昭关呆了一个多月,是想把妙香母女接到美国去的,最后竟因为他的疑神疑鬼、总是怀疑妙香和某些人面兽心的男人有过暧昧并用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加以证实,导致一条无法逾越、不信任的大河横亘在两人中间。而妙香乡村公主式不成熟也加宽了这条大河,她对他的质疑既无动于衷,也不加解释,也无意哀求他原谅,任由局势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甚至也没有用昭关人一贯对待才子的礼仪来待他。
最终万念俱灰,唯有分手才能抚慰玄明受伤的心,才能昭显一个才子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才能在日后的异国他乡的冷雨夜怀想在昭关有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曾经那么忤逆过他那么自卑敏感的心。
月亮走到了夜的中央,月光落在床边上,那么透明,那么光亮,让人禁不住想做一只飞虫,在月光里盘旋着向上舞,直到杳渺不可知的高空。确乎没有什么风,这从那株粗大的、枝叶伸到二楼阳台上、宽大且粗糙的叶子总是发出浆果气味的无花果树没有发出“沙沙”声可知,少风的仲夏夜也并不那么酷热难耐,因为蟋蟀在夏夜吟唱的田园交响曲带来了葡萄滴露的清凉。
轻轻地坐起身,玄明试图在蟋蟀们有着华丽韵脚的合唱声里分辨出妙香的气息,直到他听到妙香微微的鼾声才又重新躺下。
妙香的心没有了,这与被剖心的比干没有什么两样,但与比干不同的是,比干的心是商纣王剖的,妙香的心又是谁剖的呢?这应该是未来世界的人偷走的吧,也许就是未来100年的人吧,因为太久远的未来,心脏所蕴含的物质信息与时间信息会被扭曲,心脏即便被偷回去,也是不合用的。
在哈佛大学医学院实习时,玄明负责的病区有两位年青女子的心脏被偷了,这还是在这两名女子出院检查时发现的,这离心脏被偷走时已经过去十天了。玄明仔细研究了这两名女子的基因配型,发现她们的基本一致,同时,玄明发现第三名有这样配型基因的人,那是一个男孩,在麻省理工读书。玄明立即向院方建议,要求院方把这个男孩保护起来,可是院方认为他完全是无稽之谈,未予理会,玄明只好自己加强了对这个男孩的保护,加装了高速摄像头。
没过几天,高速摄像头便捕捉到了这个男孩心脏被偷走的过程,一名十八九岁的白衣少女以一种非常娴熟而又异常快速的手法摘除了这个男孩的心脏,手法快速得令人咋舌。临走前,这个少女对摄像头做了一个鬼脸,并用唇语说了一个地址:风雨桥路168号奈何巷。之后,玄明写了一篇名为《论器官移植与未来平行世界的关系》投到了《Science》杂志,因其理论过于前沿艰深、晦涩难懂,被《Science》拒绝了。
事隔多年,镜头前那名少女的形象日渐稀淡,但那个地址——风雨桥路168号奈何巷却铭刻在心、清晰可辨。
自那之后,玄明把美国排名前二十名的图书馆都找遍了,却一无所获,他先从离Boston 远的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找起,这样舍近求远的恶果不仅仅是时间上的损失,还有精神上的绝望。当只剩下最后一家哈佛大学图书馆时,玄明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也没有指望能有所收获,只是希望能尽快结束这件事情,哪怕是走走过场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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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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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哈佛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图片馆的珍本藏区,玄明找到了一本自收藏至今无一人翻阅的图书《论平行世界与奈何巷的关系》,作者名叫阿树,生于一百多年前,祖籍也是昭关,毕业于江南第一高等学府京华大学,后在斯坦福大学做访问学者,还被哈佛大学聘为建筑学院终身名誉教授。
显而易见,尽管一百多年过去了,但关于阿树的故事却一直在昭关镇流传。阿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京华大学,学的是天体物理学,在外星人研究领域和平行世界研究方面写出了多篇高质量的论文发表在《Nature》杂志。
他曾在一篇论文中指出:太阳系在一万年之内,必将遭到外星人的殖民,最有可能殖民地球的外星人是人马座A星人或是仙女座B星人。而太阳系避免被殖民的唯一途径便是在人马座A星人和仙女座B星人之间找到博弈的平衡点,并尽可能在找到平衡点之前的这段时间努力发展自然科学,当地球人的科技能力达到一定的程度时,无论是人马座A星人或是仙女座B星人都会觉得殖民太阳系代价过于高昂而有些得不偿失。毕竟,对于高等智慧生命来说,杀戮和两败俱伤都不是首选项。
阿树的观点与联合国专门委员会的观点不谋而合,但是,那些年外星人殖民太阳系的观点并没有深入人心,联合国也未给予足够重视。当形势迫在眉睫,联合国在Florida举办全球科学家峰会时,阿树却没有参加,因为那时他已经过世多年了。
语焉不详,这是玄明查找所有关于阿树的资料之后得出的结论。毕竟,阿树也是昭关镇有史以来第一位同时收到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免试入学攻读博士并奉上全额奖学金(无须每年考核)的人,而且,听说这样的奖学金也违反了学校的制度,根本无须每年测评审核,而是一直都有。更有一些世界前100名的大学,如哥伦比亚大学、弗吉利亚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入学通知书还在路上,但阿树哪个大学也没有去,竟然在昭关人的视野中凭空消失了,据昭关镇志记载:阿树为情所困,深陷泥沼,不知所踪。
晨光稀微,玄明仍然沉浸在对阿树在昭关生活点滴的遐想以及他那传言甚广、不可捉摸的感情经历的想象之中。阿树的那本至今仍收藏在哈佛大学亚洲研究中心的书,玄明只翻看过一遍,他试图逐字逐句去回忆那本书的章节,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已然不那么可靠了,关于那个未来世界的“风雨桥路168号奈何巷”在书中指代也并不明朗,影影绰绰的奈何巷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难觅踪迹。如果找不到奈何巷,也就拿不回妙香的心脏,妙香必死无疑,那个心有七窍的忠臣比干没有了心也没活过多久。
灵光乍现,玄明忽而想到阿树还有个叫阿乐的孙子生活在昭关镇,这个阿乐还是玄明的同学,他们小学、初中、高中一直都是同学,但他们的交往并不多,除了在小学期间他们有一段看似情意绵长的交往,那段交往,现在看来,无非是阿乐对物质匮乏、精神孤单、神情哀怨却又不甘寂寞的玄明同情心泛滥罢了。
那段交往,来自意外,消失于偶然,在寂寞如斯的玄明童年时光中留下了不轻不重的记忆。那时的阿乐,头顶“阿树孙子”的耀眼光环,他极想提起又怕被人疑心是在借用在整个昭关镇妇孺皆知的“阿树”的大名,这让他总是处于欲言又止、搔首踟躕的状态,当然,这也养成了他日后优柔寡断的性格。
这一切,都被玄明看在眼里,玄明在一些重要的场合如家长会、学校年度表彰大会上借用发言的机会时不时地提起“阿树”的大名,这让阿乐十分受用而且心存感激,作为投桃报李行动的一部分,一些来路不明的鸡蛋和苹果会不时出现在玄明家的窗台上。
在和养尊处优的阿乐短暂的友情过后,玄明又重回沉寂。两人心照不宣地终止他们之间比花期还要短暂的友谊,便不再说话,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
阿乐在“阿树的孙子”的光芒映照之下恬然自安,他自信、阳光,仿佛世界为他而生,和玄明的交往也只不过是他自信余光在现实世界的偶然投射,他并不需要长久的友谊,或是说,没有什么人值得他长久地交往,包括玄明在内,不过是些没有什么见识的乡下孩子。尽管玄明聪明、敏感而且有着很好的学习能力和观察能力,但这些都不足以弥补他那出身于草莽的身世,阿乐很赞同他的祖父阿树在某本书中所称的“有些人一出生便可触摸到他命运的天花板。”(其实,阿乐所不知道的是,阿树在某本书中所称的“有些人”便是指阿树本人),阿乐根本不相信他这样出身于荣耀的人还有命运的天花板,即便是有,也是在那高渺的空中,高到可以听到上帝在唱赞美诗。
与阿乐一样,玄明也不需要长久的友谊。他不需要友谊的道理很简单:世界对他来说,是多余的,包括他自己在内,也都是多余的。他想不通,为什么他那有着刹那芳华气质的母亲要把他带到这个他一点也不喜欢的世界,他也讨厌那个给了他瞬间温暖的男人,但是,他居然会梦到那个男人,不能不说,他是一个自始至终都极其矛盾的人。他讨厌这个世界,但又不得不与这个世界和解,不得不在这个世界里苟且偷生、带着毁灭这个世界的念头慢慢长大。
若非妙香的出现,阿乐定然被玄明遗忘在记忆深处某个蒙着灰尘的角落。尽管读高中的阿乐依然光芒四射,已然是一个明澄英俊的少年,而且也改掉了一些诸如自命不凡的坏毛病,增加了一些譬如乐于助人的新优点,成绩也相当出色,在年级排名是恒定的第二名,仅仅比排名第一的玄明差一点点。
当玄明每每不露声色却又心有忧戚地看着那年级成绩排名的红榜时,心里只想着一个词——绝尘而去,他当真是想脱离这个纷繁复杂又冰冷如霜的俗世,他只想拉开与阿乐的差距,好让自己在卓越的高处有些不胜寒冷的快慰。阿乐也多次想重拾与玄明之间的儿时友谊,但玄明都不予回应,不予回应也是回应的一种,渐渐地,阿乐也有些心灰意冷、恼羞成怒、羞愧难当并继而死了与玄明交往的心。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这是玄明第一次见到妙香时所能想得到的诗句,他想没有哪句诗比这句还要妥帖的了。那时的妙香只有十四岁,还在读初中,一副未长成少女的模样,纤瘦,灵动,乌溜溜的眼睛,明澄澄的笑容,单薄的肩膀惹人怜爱,让人情愿为她挡二月乍暖还寒的春风,为她遮八月已凉初寒的秋雨。 她一举手,她一投足,她一回眸,她一轻笑,都是李商隐的句子,都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在那一瞬间,玄明头上冒汗,手脚冰凉,忘记呼吸,活到十七岁,他还没有为哪个女孩动过心,因为他觉得他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不能打动他那颗静若止水的心。唯有那一刻,他的心经历了一次比宇宙起源还要漫长的疼痛,因为他知道她并不知道他已然爱上了她,即便她知道,也会假装不知道,又或是,轻轻抹去,不留痕迹。
想必也是,如妙香一样明澄得如谷物抽穗一般的姑娘很难不会打动那些对爱情怀有幻想的少年的心,毫不例外,阿乐也被妙香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含笑花一样的果糖味道所吸引、被她所洋溢出的青春之美所蛊惑,如痴如醉,难以自拔。诚如他在自传体作文《我的爱情》里所描述的那样:她走过来,如六月黄丝桃一样明艳,碧绿的鹅掌楸、欲开未开的合欢花、匆匆行走的人们、天上聚积的云彩霎时沦为背景色,她如六月的风一般轻快地经过了我的身边,带走了我的爱情。
爱情总是容易幻灭,对很多人来说都是这样。那个新来的、谢了顶的胖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用一种危言耸听的语气说:“我们学校可是有光荣的传统的,那就是奋力学习,不谈爱情。但是,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我是听说了,一些心怀叵测、不思进取的学生在打我女儿的主意。”见观众有些骚动,他有些得意,呷了一口茶,踌躇满志地说:“想必有些学生想知道我女儿是谁吧,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她是我的养女,叫妙香。”说罢,他用一双无神的大眼睛逡巡一周,“我要警告你们,我的女儿在考上哈佛大学之前,我是不容许她谈恋爱的。”
如一只贪吃的蜜蜂被粘在粘稠的糖丝上动弹不得一般玄明深陷回忆的泥沼,唉,回忆还是按章节来吧,一夜之间也无法将前半生想记住、记得住的事情都回想出来。回忆也太过伤人,让人不禁感慨时间的无情流逝,那些过往的人、过往的情甚至都来不及仔细阅读便消逝在泛黄的记忆里,活着的人终将活在别人的记忆里。
回忆无益,特别是在眼下。玄明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找到风雨桥路168号奈何桥,把妙香的心脏寻回,然后,陪着她直到时间的尽头,在余生,只为取悦她而过活,不再要求什么才子的礼仪,也不像荷尔蒙处于峰值的年纪那样寻花问柳、朝三暮四,他什么也不要求,只要能像个赎罪的苦行人躺在她身边便可。
作为哈佛大学医学院有史以来第一位只用2年时间就博士毕业且是医学院第51届“柳叶刀奖”获奖者,玄明也的确难以理解一个人没有心脏循环体系是如何工作的,在哈佛医学院时,他是没有样本可以研究,现在他是不敢研究,他生怕妙香会倒在他的怀里,不再醒来。
天无绝人之路。找到奈何巷的唯一线索便留在了昭关,留在了阿树的祖宅。这宅子是阿树从美国回来后建的,宅子是阿树自己设计的,阿树在哈佛大学做客座教授时曾自学过欧美建筑,所以,这宅子的建筑风格在江南园林的设计理念的基础上揉进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风格。
这幢宅子一经建成,来观摩、临摹的人是络绎不绝,特别是哈佛大学建筑学院派专人来察看一番,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以100万美元买下了设计图纸,并签订了《Agreement》。约定:协议生效后,设计人不得再用本协议项下的设计图为设计人或是任何第三方进行设计,否则应当承担200万美元的违约金。可以说,阿树建这个宅子是一分钱没有花,还略有盈余。
这幢取名“思芳居”的五层小洋楼的名字来历也颇为耐人寻味,但这难不倒昭关镇群众,他们的信息收集能力、整理能力和分析能力是很强的。有好事者甚至写过一本名为《信息学三十六计》的书,总共也就印刷了500本,却有十几本流传到了美国,被美国情报部门发现,迅速翻译成英文、德文、法文等十几种语言,印刷后发给FBI、CIA、美国驻海外的各个军事基地,被FBI、CIA评为“面向22世纪经典教科书”。
昭关镇群众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思芳居”肯定是和一个名为“芳”的女人有关。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推理是缜密的,FBI、CIA也还是识货的,的确,阿树为宅子取名“思芳居”就是为了纪念一个叫小芳的女子。
有关于阿树与小芳的爱情故事玄明无意去遐想,但是,不遐想也不行,据说阿树的老婆小芳在怀孕期间心脏莫名丢失,小芳挣扎着求生,在诞下一名男婴后猝然离世,留下悲痛欲绝的阿树和嗷嗷待哺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