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仙女座母星发的讯息时,正是八月。昭关镇后面的山上开满了白色的野菊花,八月的风微微的有些凉意,野菊花也有些缥缈的香气,天空并不爽朗,薄薄的云雾遮住了阳光。小七一个人在山上玩,正在碰到了刚刚追随妙香来到昭关镇的拐脚六,当时,拐脚六也不叫拐脚六,而是叫赵六,他嘴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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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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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脚六上下打量小七,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他想问问清楚,他摸摸口袋,里面还有两颗仙人掌糖,他摸出一颗,递给小七。
小七并不来接,因为糖果纸破了,糖果黏在拐脚六脏兮兮的手指上,小七的嫌弃之意,拐脚六也知道,他剥开糖果纸,故作潇洒放入口中,吮吸两下,浮现出一个如痴如醉、飘飘欲仙的表情。说实话,拐脚六的这个表情打动了小七,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接这枚好吃的糖果。
事到如今,后悔毫无意义,小七转身便走。
看着小七的背影,一种沉重的挫败感向拐脚六压迫而来,“你-是-外-星-人!”
虽说有此惊诧,但小七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转回身来,“你叫拐脚六,这是以后你的诨名,你是追随妙香来的,你在南太平洋医学院读书时还猥亵过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就不用说了吧。”
这些本以为无人知晓的黑暗历史居然被人翻开,拐脚六不禁背脊发凉,“你胡说!你怎么知道的?那时,你还没有出生,没有出生居然就知道这些事情,定然是道听途说。我的事情,你没有证据,你是外星人,我倒是有证据的。”
“你有什么证据?”
“你的身子有时是透明的。”
“现在你再看看。”
瞅来瞅去,也看不出来什么透明的样子,拐脚六心想也许是那天自己的眼睛花了,但小七是有些来历不明,昭关人提起小七都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即使你不是透明的,那也不能证明你不是外星人?”
“那你也不能证明你不是外星人。”
一个七八岁小孩儿的逻辑推理如此缜密,完全出乎拐脚六的意料,看样子,接受失败并尽可能的体面离开才是第一选择。
就这样,小七在昭关镇上平静地生活到了十月,他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期间,阿乐倒还是常回家的,每次回家都给小七带些糖果,有美国的柚子糖,还有古巴的咖啡糖,还陪小七做盖房子、过家家的游戏。
最让小七感动的一次,是他生病了,阿乐背着他,穿过整个镇子到拐脚六工作的诊所,那天还下着大雨,阿乐浑身都淋湿了,可是,他们一到诊所,便立即返回了,因为小七嚷嚷着病好了,阿乐一摸他的额头,果然如此。
十月的一天,阿乐和采玉说他要去上海一趟,采玉问何事,阿乐一时语塞,被问得急了,只得说是陪妙香去上海接她女儿。
“玄月回来了?”
阿乐知道说错话了,至于说错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主要看采玉愿不愿意穷追猛打,如果采玉愿意穷追猛打的话,危害还是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无穷大。但如果不承认说过的话,马上就会给采玉发力的机会,阿乐现在是进退维谷,只得支吾其词。
“这么说,玄明也回来了?”采玉的重点并不在于穷诘。
聪明的女人也确实有让人生厌的地方,尤其像采玉这样总是在字里行间寻找别人错误的女人,阿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人家一家人团聚,有你什么事?你的脸皮可真是厚啊。”
阿乐把脸扭向一边,并不搭理她。在一起这么多年,阿乐也知道和采玉斗争的最高形式便是不理她,当然,不理她也意味着她取得了战役的胜利。其实,阿乐以为娶了采玉他的人生便已经失败了,也不怕再多一次失败。
采玉知道阿乐的脾气,明白她是没有办法不让他去上海的,也明白他与妙香还是勾勾搭搭的(至少阿乐是想和人家勾勾搭搭的)。但现在,自从她有了小七春藤之后,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阿乐与妙香之间的事情已经不能给她造成多少的困扰了。于是,她便缓和了口气,“你陪妙香去上海,我也同意,不过我有个条件。”
阿乐心头一喜,对付聪明女人的不二妙招便是一言不发,记得祖爷爷当年曾经对他说过一句名言——呆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句名言也不是阿乐b 现场听到的,而是经过多人辗转传到阿乐这里的,便问:“什么条件?”
“把小七也带去。”采玉扫了他一眼,很快解释这样做的理由,“玄月和小七差不多大,一路上可以有个伴,再说,人家一家团圆,你就不尴尬吗?还有,小七一直待在乡下,也得去大城市见见市面。”采玉的理由合情合理,层层递进,由不得阿乐拒绝。
有句话阿乐梗在喉中,“上海也不比从前了,荒凉得很。”但他没有说,他觉得采玉说得对,如果不带小七去,他是有那么一丝丝尴。于是,他俯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一颗伊朗无花果糖果,递给小七,“小七,你愿意和我去上海接人吗?”
小七仰起脸来看采玉,采玉满是鼓励地看着他,小七便点点头。
临行前,采玉摘下一枚挂坠戴在小七的脖子上,“路上要听爸爸的话。”小七点点头。
到上海的火车一天只有两班,速度还不如一百年前,这一百年,对人类来说,是失去的一百年,倒退的一百年,人类失去了安全感,也失去了自信心,π病毒的大暴发以及仙女座外星人种子事件,无不让人类在诚惶诚恐中度日。
人口的剧减使得火车的营运基本上是亏损的,铁轨锈蚀得厉害,火车的倾覆事件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以至于乘坐火车出行被评为最危险的出行方式之一。
在昭关火车站上车之后,阿乐便迫不及待对妙香搂搂抱抱,妙香对他也是半推半就。在小孩面前这样,毕竟有些不妥当,于是,她塞给小七几颗玉米糖,让小七自己找个座位坐下,反正车厢里也没有几个行人,但小七并不接糖果,反而固执地挤在她与阿乐之间。 她知道这一定是妙玉安排的,便有些兴味索然起来,阿乐再来搂抱她时,她便把他坚决地推开。
之所以把阿乐叫来去接玄月,妙香无非是想借机气气玄明,以报当年被他无情遗弃、让她痛彻一生的仇。毕竟,阿乐也是南京大学古生物专业毕业,尽管比不上玄明的哈佛大学客座教授,但也算得上是名校毕业,而且,阿乐风流俊朗,从外表上看,一点也不比玄明逊色。
自从生下了玄月,而玄月被玄明带到美国之后,妙香的人生便失去了方向。她不知道是要等待玄月(如果可以的话,那个负心人也要一并回来)回来团圆,还是把已经失去玄月当作事实来接受并开始一段新的已然没有热情的爱情。
总之,每一天,她都在对玄月和那个负心人的绵绵不绝的思念中度过。但几年以来,那个负心人无言的拒绝已经深深刺痛了她那颗难以被温暖的心。于是,她便只是思念玄月,在她的心里,她已然把那个负心人深深地埋葬,在她的梦里,玄明的坟已是蒿草蔓蔓、一人多高了。
到达上海之后,妙香到码头上打听玄月乘坐的那趟中美快速潜艇有没有到达,得到的消息是,那趟快速潜艇于昨天夜里与客运中心失去了联系,失去联系的位置是东京湾附近。客运中心的人安慰说由于最近太阳黑子暴发频繁,加上高度怀疑是外星人搞鬼的不明原因的通讯中断,快速潜艇失去联系也是常有的事情,“等等吧。”客运中心的人撂下一句话便不再言语。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大约在2080年左右,横跨太平洋的中美航空线中断了,原因是在夏威夷群岛附近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神秘地带,经过这个地带的飞机和船舶都会神秘的消失,杳无音讯。这样的事件一再发生,不得已,中美两国决定开拓快速潜艇航线,潜艇下潜深度超过1000米,这样,任何的探测手段都无法探测到潜艇的位置,只有到了中国近海才上升到50米左右,这样做安全得到了有效保证。这条航线自开通以来,30多年间,虽然每年都有不少起失联事件,但是,一件真正的事故也没有发生。
掌灯时分,他们在码头附近找了个宾馆住下,应妙香的要求,他们开了两间房,这种情况下,阿乐也没有心情求得一时的欢愉。
入夜时,从客运中心传出的消息是:快速潜艇在东京湾的海底卡在岩石之间,动弹不得,从美国西雅图出发的牧师团已经乘坐另一艘快速潜艇赶往出事地点。这消息对妙香的打击自然十分巨大,想想玄月的潜艇里惊恐万状的样子,她便哽咽得难以自禁。
在半梦半醒间哭哭停停,妙香昏沉睡去。直到她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玄月没事的,她会平安归来。”她疑心是在梦中听到的,当她第二次听到时,她确定这声音来自于现实世界,她费用地睁开眼睛,发现小七站在窗口看窗外秋意渐浓里寥落的灯火。
“是你在说话吧,小七?”
“是。”
“你怎么知道玄月没事?”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来自马里亚纳海沟的太平洋暖流将要经过日本海,暖流的密度要小于日本海的海水,是一股上升的洋流,会带给潜艇额外的浮力,潜艇马上就要脱困了。”
“真的吗?”
小七点点头。
对妙香来说,任何消息都是好消息,况且小七说得又那么有理有据,不由得她不信。妙香走过来,轻抚他的头发,像是过去他替阿乐来给她送两个茄子、三根黄瓜或是一条大鲫鱼时那样,她又摸摸口袋,却一颗糖果也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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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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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从客运中心传来消息,这趟快速潜艇已经在日本东京湾脱险,正在海底快速潜航,估计傍晚时就能到达上海。听到这个消息,守在码头的那些悲哀的人们立即欢呼起来,众人的脸上都泛着泪光,妙香也是,她趴在阿乐的肩头抽噎着,在泪光中,她瞧见小七有些不悦地看着她。她在想:会不会是小七的预言起了作用,又或是这本就是虚惊一场?就在她想东想西的时候,发现小七在拉她的衣角,她有些羞涩地把头从阿乐的肩上挪开。
十月的天空,天上布满了鱼肚云,白底泛黑的云,云彩既不均匀也不厚实,在云彩微薄的部分露出些蔚蓝。风也不大,总是在沧浪与青萍之间四下游走,带着水的腥味、大海的呓语还有莫名的忧伤。因为云彩的缘故,阳光总不朗照,如多雨的晨晓黄昏,偶有一线阳光射下来,不多时,便会被云彩挤得密密实实,一切便暗淡了下来。妙香忽然想哭,昨晚的哭只是引子,而现在的哭是要把哭本身推向重峦叠嶂、云深不知处的高潮。在十月的晨昏之间也会有幸福的雨滴。
在心里描摹过无数遍见到那个润玉一般的女孩儿时的情景,妙香也为这样的情景准备了无数个难掩激动的表情,等待花开花落,等待云开日出,等待春华秋实,只为这一刻的相见,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妙香想像着玄月飞奔着向她跑过来,天使一样,阳光有些昏黄,天使逆着光,这样在风中起舞的发辫看起来有些透明嫩黄,如美国那些金发碧眼的洋娃娃一般,蓝色的布裙活泼俏皮,小小的镶嵌着月亮宝石的黑色皮鞋是那么可爱。她想像着玄月用手臂环绕着她的脖子,玄月长长的睫毛在她脸上划过时麻酥酥的感觉,玄月身上发出的小女孩特有的奶糖的香气。离别那么久,仿佛只是昨日,妙香恍然觉得玄月还是分别时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带着令她怀念的奶香。
但当妙香真正看到玄月时,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当最后一批乘客通过长长的栈桥时,妙香有些绝望了。她没有玄明的电话,联系不上玄明。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自2100年前后,人类破解了仙女座外星人发给外星生命种子的讯号之后,人类立即认识到:人类的移动通信完全是暴露在仙女座外星人面前,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秘密可言,这对文明进化程度远低于仙女座的地球人来说是致命的。于是,联合国火速通过了《禁止一切移动通信的议案》,美国电报电话公司、中国移动、中国铁通这样的百年老店没多久就宣布破产了。
快速潜艇已经缓缓下沉、离开栈桥,准备返航。妙香不再看栈桥的出口,她转过头,仰起脸,让眼眶中的泪水不至于滑落,透过泪水,她发现十月的黄昏竟然无趣地和以往那么多等待的春夏秋冬没有分别。泪水如钱塘江每年八月十五的大潮一样汹涌而至,撞击岸堤,纷然而下,她发现在微红的天空下,竟有那么多的蜻蜓在飞行,可是哪一只也不是她与玄月共同看到过的。
倏地,她听到了阿乐说话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被风刮得支离破碎地传来。
“玄老师,回来啦!”阿乐喊玄明老师也有道理,玄明曾经代过几天阿乐的历史课。“玄老师,这是玄月吧,她不舒服吗,我来抱吧。”
阿乐刚伸手要来抱,便被妙香一把推开。妙香抱起裹在毯子里的玄月,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玄月醒着,有些困惑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因何而悲伤哭泣的女人,这个女人似曾相识,但和想像中的妈妈还是有些距离,妈妈应当更年青、漂亮,也更有慈母般的光芒,这个女人并不局限于皮肤的粗糙已经阻隔了玄月把她向妈妈引申的道路。瘦弱的玄月在妙香的怀里轻飘飘的,她枯黄的头发在风中轻轻地舞,她发干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几颗如瓠籽般发着玉一样光泽的牙齿,玄月的眼角润湿,却还有莫名的雨滴落在她脸上。
“这是在哪儿?我们到家了吗?”玄月问。
妙香点点头,十月的黄昏见证了她的泪水如秋雨般绵绵长长。
“那这里就是昭关了吧。”玄月打起了哈欠,她瞥了周围一眼,夕阳正在西下,尽管被云层遮挡,但红彤彤的霞光还是把白底黑面的云彩抹上一缕红,就在明与暗交错的霎时,她看到了小七。
她觉得这个男孩好生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她想起身好好打量小七,但被玄明制止了,“玄月,你病还没有好呢,要好好休息。”
“玄月生的是什么病?”妙香问。
“哈佛大学医学院诊断报告上说是π病毒感染非获得性免疫综合症。”玄明说,他看了一眼妙香,“治疗了快一年了,不见好转。这一年来,主治医生都换了好几茬,不是换了,是死了,没有办法,我们才想起要回来,也许我把昭关说得太好了,她总想着要回来……”
“你和她说过我是她妈妈吗?”
“说过。你知道的,美国那阵子π病毒大流行,我没法把她放在哈佛大学,她也因此受了不少苦,只是我也没办法……”玄明说完便闭上他那略微有点厚的嘴唇,这嘴唇让他整张脸有了浮雕一样的立体感,但它所蕴含的故作轻佻的冷漠也深深伤害过妙香那颗敏感脆弱的心。
玄月到达昭关镇的时候,正好遇到从东山寻找还阳草归来的拐脚六。到昭关镇这几年,拐脚六已经把自己从对妙香绵绵不绝但又毫无指望的思念的泥沼中救赎出来,再见妙香时,虽然还有些别样的情愫,但已然没有了当初那种热辣又绝望的感觉。
“阿六,从东山回来啊?”阿乐关切地问拐脚六,镇上的人都叫赵六为“拐脚六”,只有阿乐不这么叫,而是带着些恭敬的语气称呼他为“阿六”,有时和他讨论历史和医学时,甚至毕恭毕敬称呼他为“六先生”,单单凭这一点,拐脚六就对阿乐充满好感,也不再视阿乐为情敌(反正妙香也看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