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包括商蓁。
商蓁走到霍应淮的身后,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胸前扣紧了自己的十指,她的下巴抵着他的额头,和他一起看着这座城市的繁华。
霍应淮的手拉住了商蓁的手臂,静静地摩挲着。
“开一瓶酒吧。”
在月色沉寂之中,他的声音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静。
“月色正好,适合小酌。”
医生有建议霍应淮不能喝酒,但是商蓁并未阻拦。
Romanee Conti的酒如果按照醒酒程序,应该从两个小时前就应该开瓶醒酒,只是他们来得突然,只能把这瓶一瓶六位数的酒临时用醒酒器醒一醒。
葡萄酒的香味还未来得及散发出来,商蓁把醒酒器晃了晃,放到躺椅旁的黑色茶几上,她则坐在躺椅上,侧脸看着身边一直看着窗外的霍应淮。
她猜不透,此时那张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是一种怎样的心绪。
商蓁走过去,像方才一样,从背后拥住霍应淮。
他的身体有些微微地摇晃,或许是因为伤痛,又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坐立,又或许是因为久别重逢。
在商蓁拥住他的时候,他就像是卸下了身上的心防,靠在了商蓁的身上。
“你的手好冷。”商蓁拉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帮他掖了掖身上的薄毯,将他的手带到自己手中,双手合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
单这么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他的手看着比她的粗犷许多,却被她娇小的手包裹在内。
霍应淮沉笑了声,将自己的手从商蓁的手中挣脱而出,在商蓁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又拉住了她的手。
不过这一次,是两人的十指相扣。
霍应淮将商蓁带到自己面前,他松开手,在商蓁的眼前张开了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这样就不会冷了。”
商蓁几乎是坐在他的腿上的,他的怀抱还像之前一样温暖,只有西装衬衫下的腰胸椎固定器像是一个背心一样,不断散发着独属于仪器的冰冷。
“我帮你解开这个固定支具吧。”商蓁环抱着霍应淮,按了按他背部一直紧绷着的肌肉:“躺一下休息一下?”
“我自己来吧。”
霍应淮低头看向自己下方,坐着的商蓁挡住了他的视线,只是他鬼使神差地不想让她离开,他只能环着商蓁随手摸到衬衫的扣子,胡乱地想要扯开衬衫。
“你这人。”商蓁看到他毫不在意地损坏着身上定制衬衫,忍不住皱了皱眉,娇嗔道。
她干脆按住他的手,让他在自己的引导下解开扣子:“别乱动。”
规整的衬衫在两人的动作下变得有些凌乱,霍应淮低声笑了笑,手往外撤了撤,护在了她的身后,防止她因为往外坐的原因摔下去。
“好了。”商蓁解开衬衫,拍了拍霍应淮的肩膀,笑道:“走啦,霍总,去躺椅上帮你解开。”
腰胸椎固定支具只能在卧位的时候安装和解除,房间之中除了内室的临时休息室之外,也就只有躺椅适合解开支具。
两片由弹性腰带固定带固定住的硬性支具落于醒酒器旁边,霍应淮被枕头垫着半靠在躺椅上,长腿被放置在躺椅的脚凳上,长舒了一口气。
商蓁单手拿起醒酒器,红色的酒液顺着醒酒器倒入Chrome hearts的酒杯之中,泛起阵阵红色的涟漪。
霍应淮靠在躺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如墨的夜中,她身着着月白色的旗袍,端着高脚酒杯,居高临下,对着他遥遥一敬。
在她的身后,钱塘江席卷着欲念,奔腾向前,永不停歇。
新安江、富春江、最后来到钱塘江,是古时候徽州商人出门经商必走的水路运输。
这条水路,自古就承担了人们对于欲望的追求,到了如今,它也成为了欲望的源泉之一。
而在这欲望的最中心,霍应淮接过商蓁递给他的酒杯,将本该细细品味的红酒冲着夜色江水摇摇一晃,一饮而尽。
“酒香未完全散出,醇厚涩苦。”霍应淮摇了摇酒杯中剩余的酒液:“回味悠长,你开了我02年的那一瓶。”
“你在牛饮。”商蓁捧着酒杯,坐在黑色的小茶几上,批判道:“爷爷要知道你这样糟蹋酒,怕是要来找你算账。”
霍应淮不置可否,他从接过商蓁手中的醒酒器,往杯子中又倒了些酒液。
杯子被他接得半满,摇晃间时不时有红色的液体滴落划过他的指尖,滴落在地毯上。
“老爷子要是来了,也只会觉得这酒不能入口。”
他摇了摇手中的酒杯,抬眸看了看面前的繁华,嘴角微微勾起。
“难以入口的东西,就只能——”
只是那笑容,像极了挑衅。
哐当——
刚刚还在摇晃的酒杯被主人恶狠狠地砸向了落地窗,而在高硬度的建筑玻璃下,再珍贵的酒杯也只能应声而碎。
碎片散落在落地窗的四周,红酒液体像是玻璃的血液,在地上流淌。
他垂下指尖,看着面前仿佛碎尸现场的场景,眼底却沾染上了笑意。
“该结束了。”
第41章 第 41 章
“九年前, 我第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那是他们初见的年岁。
那一年商蓁高一,虽然身处于隐形的校园霸凌之中, 但是在放学回家之后也有听到过商煜说起那一场惨烈的车祸。
疲劳驾驶的大货车司机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瞌睡, 导致了后面四辆车连环相撞
只是谁都没想到,其中的豪车之中坐着霍氏集团首席执行官和他们的妻儿,其本人和妻子在被送往医院之后抢救无效死亡, 而坐在后座的继承人只受了轻伤。
这一场车祸只是那一天连环车祸中的一链。
从那之后,霍应淮没有继续在集团基层锻炼,而是正式进入了集团高层。
“那一天, 我早上刚刚送我父母下葬,下午就被公司的其他董事们叫去喝酒消愁。”
霍应淮将手搭在躺椅的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自然下垂, 指尖上残留的酒液自然滑落于地面上。
他垂眸看向地面,嘴角微微勾起。
“他们在想什么,我也心知肚明。”
这些老董事大多都是父母那一辈的叔伯,年少时的疼爱是真,少年时的夸赞是真, 但是终究是抵不过利益的驱使。
在这个庞大的集团之中, 谁都想成为蛀虫,将里头属于他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百般抚慰之下,只不过是想探清他的虚实。
“我怎么会让他们知道。”霍应淮微阖着眼,月色被乌云所掩盖, 他的面容被隐藏在黑夜之中,连语调中都多了薄凉。
不断地灌酒, 不断地安抚,他的大脑越发混沌, 但是精神却愈发清醒。
那个晚上,他也是让司机把自己送到了楼下。
酒精控制的大脑连走路都不成形状,和那一群人相比,那时候的他还不会完全掩饰自己的脆弱,也还没有完全做到左右逢源。
他一路跌跌撞撞,甚至于说是连滚带爬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却发现自己的指纹也可以打开这扇办公室的大门。
混沌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清醒。
他的父亲在还未出事之前,就将他的指纹录入到了系统之中。
当时的滨江还未有现在的繁华,他踉跄着进入办公室,却发现,在这间还未来得及整理的办公桌之上,放着一张他刚刚拿到的Wharton的offer,电子版的offer被父亲打印了下来,放在自己的身边。
父亲就是为了庆祝他们两人成为了校友,才会带着他和母亲出去。
而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晚上,他成为了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也就是在那个无人的夜晚,没有人知道,年轻的继承人在拿了一瓶酒,坐在落地窗吧,一边喝一边将父亲打印的offer撕得粉碎。
那些碎片最后和破碎的酒瓶也一起,都被物业丢进了垃圾桶之中。
“都应该结束了。”
就像当年一样,纵使有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当做大梦一场。
梦醒后,他依旧无坚不摧。
“都会结束的。”
商蓁拿着酒杯,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片,合腿坐到软垫上,握住霍应淮的手靠在扶手上。
时光是最好的武器,即使当时有再多的不甘与痛楚,到最后也只会换来一阵怅然。
就如同那句古话。
“per aspera ad astra。”
“你会拉丁语?”霍应淮抬眉,他正想接过商蓁的酒杯,却被她拉过手,塞了一张手帕。
“学过一些,我很喜欢这句话翻译。”商蓁单手翻看他的手
“穿越逆境,抵达繁星。”
红色的酒液在他的肌肤上已经有些干涸,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是吗?”霍应淮拿过商蓁的酒杯,微抿了一口:“可我更喜欢另外一个翻译。”
他的唇一直都是苍白的,但是或许是因为刚刚的红酒,难得的红润了起来,商蓁还想细看,却被一只手环住了后腰。
大手压过,将她压到身上。
商蓁一个不备,只能单手撑在躺椅的靠垫上,不让自己完全压到他,葡萄酒的香气在此时已经散发了出来,凑近闻,还能闻到他身上的仿若玫瑰的香气。
商蓁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慢慢地靠近他。
唇齿相依间,品到了酒香
“我更喜欢,”
他的手顺着脊椎抚摸她的背部,给呼吸不畅的她顺气,而他的唇则依在她的侧脸,呼出的热气让她的耳廓泛红。
“循此苦旅,以达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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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天起,霍应淮肉眼可见地变得忙碌了起来。
沈秘书不断从公司来往于医院之中,有好几次商蓁应付完暑期夏令营一群精力过剩的小朋友回来之后,还能看到沈均急急忙忙进入病房或者复健室,将手中的材料递给霍应淮。
只不过,此时商蓁已经无暇顾及霍应淮这边的情况。
和女性展并行的暑期项目在家长松了一口气的期待、孩子的兴奋、以及打工人的内心挣扎之中终于到来。
虽然夏令营每门课都有专门的老师来请来授课,但是作为班级管理者的社教人员,她们第一次体会到了生活的毒打。
家里有孩子的还好,家里没孩子的每天一个上午过去就仿佛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个个面露沧桑,被工作的重担压弯了腰。
每当商蓁有空闲时间刷朋友圈,都会看到不断弹出的新消息——
温芮芮芮能吃是福:「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想不到这辈子我竟然能对这句话产生共情」
鱼布甲尼塞二世:「上房揭瓦下的拆砖,普天之下还有比我家哈士奇拆家还厉害的哺乳类动物」
当然,还有新鲜出表情包
图片上是一位父亲在敲门,父亲一边敲一边喊道:醒醒孩子,起来去教室了。
而那大门纹丝不动,孩子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不,我不想去!
爸爸:可是你不得不去啊
孩子:为什么
爸爸:因为你是老师啊。
【配字】奥特战士张:「我不想活啦」
幸好,似乎是知道一群学文博的人招架不住小孩子,还未正式入职的教育学新人就被社教部的领导先叫了过来,让他一起协助商蓁等人先把短期的夏令营完成,也让商蓁等人先分心将女性展最后几个项目完成。
新来的新人叫刘杰,本科读的是历史师范,研究生报考了教育学,戴着个黑色方框眼镜,看着文文弱弱的死读书的模样,自比为文竹,刚正不阿,自言自语时嘴巴里偶尔会蹦出来蒙台梭利赫尔巴特这些名字。
每个单位,总是有个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在一开始不认识你的时候,大家开口总是会先问个学历学校
(即使谁都知道学历只有在评职称的时间还有工资上会有所区别)
而每每大家看到或听到刘杰的经历,总会有人好奇询问一个共同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当历史老师。
新人对于这个问题总是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抗拒,相对于别人探讨他的经历学历,他似乎更喜欢和办公室的女同事凑在一起,讨论自己如何在初高中拿下来县城的第一名,只可惜高考失利名落孙山最后不得已去读历史师范的故事。
原本的下午茶时间似乎变成了刘杰的单人剧场,过了几天,大家宁可回到班里看孩子们如何和老师读三字经都懒得去应付他。
商蓁和徐姐上午带的班去玩了省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蓝夹缬。
因为是动手的项目,家长几乎都跟在一旁,一下课就将孩子接回家梳洗吃饭,而下午的内容也是听杭城评词,中午有大量空余的时间可以休息。
“最近中午怎么没回医院?”送完孩子的徐姐也松了口气,她一边收拾桌上孩子们剩下的布料,一边抬头仔细观察了商蓁面容,颇有些莫名的欣慰。
“看你最近气色,倒是比前面一段时间好一些了。”
她本来就白,之前有段时间脸上苍白到毫无血色,看着一阵风就能吹走。
商蓁正在关掉教室之中的多媒体:“之前是不放心他,现在…我们都开始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