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 近来连画笔都很少拿起了, 还能说明什么呢?她不用想也明白。
南烈的个人画展开幕那天, 他和松雨并没有去。他向来低调,外人不知他的身体情况,他也从不想以此为宣传卖点。直到画展结束前一天,他才主动提出要松雨陪她去看一眼。说时也不忘体贴地加了一句:“你要是忙,就算了,我可以让季叔陪我去。”
“我肯定要去的。”她笑着说。正好是周六,何况他们很久没一起外出了,她不可能拒绝他难得的提议。
他们并不想引人注目,去的当天只穿着日常的休闲服。也没有通知馆方,只当作普通的参观者入了展厅。
此次展出的作品松雨大多在家中已然看过,只是在美术馆专业的灯光和布局下,观感得到了很大提升。
走在展厅内,松雨内心很是为南烈骄傲的——那是同她一起长大的男孩的作品,每一幅都那么出色!她看过他画画时艰难执着地模样,更可以感受到从他的笔尖注入的情感。虽然大多并非写实的风格,却能从那些奇妙的色块和或模糊或清晰的景物和面容中读到少年一路成长的心事:抽象的街道、夸张的圣诞树、变形的药瓶、巨大的冰激凌、雪中的朦胧红绿灯……那些深藏于画中的喜怒哀乐,在观画的人眼中可能会引起各自迥异的解读,但或许只有她的解读才更接近南烈创作的起点。
在那幅名为《那年夏》的画作前,松雨停留了最久。画面中的女孩侧脸虽然经过朦胧的处理,但依然看得出有她三分少女时期的影子,她的手上握着一支大得夸张的冰激凌蛋筒,女孩甜甜地笑着,微微仰头看向蛋筒顶部的白色奶油。
“好大的冰激凌,感觉永远也吃不完呢!”她不觉笑了。
“可惜现在这款配方改了,你也不爱吃了。”南烈惋惜地说,目光锁定在她的脸庞上,痴恋全刻在眼里,“要是真的能让你永远尝到喜欢的味道就好了,可是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在画里留住一些关于的味道的记忆,这是唯一的一幅非卖品,我想把它留给你……当然,以后你要是不喜欢了、或者等钱用,也可以试着把它出手……不过我也不敢保证若干年后还有没有人稀罕收藏我的画,也许很快我就会被所有人遗忘,更不要说一幅画……”
“我不想听这个……”她知道他在给自己提前留纪念遗物,心里莫名烦闷,“你要是总这么说话,趁早把你的画全卖掉!不用你留给我!”
他竟当了真:“也好,我想你将来也是要用钱创业的,如果我能趁行情好的时候多卖一些画,我也能多帮到你一些。”
“你到底在说什么?”松雨愣住。
“还是留钱给你好,钱只要花掉,就了无痕迹,什么纪念物……不留最好……”他淡淡笑着,表情豁达。
他竟然替自己设想到如此地步,“绝情”到想抹掉自己存在的印记,松雨一时哽咽。
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花在“引他上钩”上的心思是否多余。他本就是愿意掏心挖肺把所拥有的一切都奉给她的大傻瓜啊!
“阿烈我……”她很想说什么,但事到如今却又无法张嘴了。他整个人在轮椅里,从面孔到身形都清减了一圈,只有一双眼睛还清亮无比。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她咽下了脑中纷乱复杂、本就还没有组织好的话语。
罢了,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难道可以把是不是愿意无条件把所有财产都作为遗赠送给自己这种话问出口?还是能向他坦白这些年来都是处心积虑的虚情假意?让他活在被自己心之所系之人深爱的错觉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只要他松口,她还是乐意立即与他领证。
嗯,她想,不管怎么说,还是成为他的合法妻子最保险,别的承诺,都有变数。
再者,她觉得自己受南家照拂多年,陪伴南烈走过最后的时光,是她仅存的一点良心。
如果什么都不付出,她似乎也于心难安。
“松雨。”
她本已出神,神志却突然被一道耳熟的男声拉了回来。
声音来自头顶斜上方,不是南烈。她下意识抬头,竟是齐嘉。
她没料到在美术馆也会遇到熟人,尤其还是齐嘉。
“齐老师,你也来看画展吗?”她尽量保持镇定,轻声问道。
“是,但也是顺便的。你也知道,我们下一个ip会和云吟美术馆联名合作,我想来找找灵感。而且原本的专业其实是油画,刚好这两天有个新锐画家的展览,就进来看看。”齐嘉的眼光落到她的身后,“这位是?”
松雨心一横:“我男朋友。”
南烈脸上的表情略显惊讶,但也向前驱了一步轮椅,颔首道:“你好。”
齐嘉的表情看得出克制的痕迹,但总体上仍然很冷静,微微一笑道:“你好。”
松雨此时已经发现,南烈的视线落在了齐嘉的外套下摆,虽然很快就移开了,但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大概率上已经认出了这件外套——好巧不巧,就是当时她披回家的那一件。
南烈柔声道:“我逛差不多了,先去车上等你,你们如果要交流设计灵感的话,可以再多逛一会。”
松雨知道他的内心不会像伪装的这般平静,越是忍着不说不问,心里只会更加翻江倒海。
“今天是休息日,有什么公事不可以等到周一再说呢?”她追了一步他的轮椅,“阿烈,我们一起回家。”
“好。”他的笑容有些微涩意,又特意掉转轮椅方向对着仍然站在画前若有所思的齐嘉道了声别,“齐先生,以后还要麻烦您多多关照松雨。再见。”
他的口吻不愠不火,也不似单纯客套,反倒颇有几分真诚在里面。
“你介不介意?”
上车后,南烈轻轻问道。
“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早就跟他说过,我有男朋友了。”
他叹了口气:“那他一定不知道,你口中所谓的男朋友,是我这样的……”
“我只是没有特别提过你的身体状况,他知道就知道了,不知道也没有妨碍。阿烈,我和他就没有开始过……”
“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相反,他……看上去还不错……”
“是不错,但跟我没关系!你犯不着替我谋划些有的没的……”她这句说得有些急了,见他脸色微变,怕他发病又立马后悔,低了几个八度的声音道,“阿烈,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立马辞职,反正我现在工作经验也有了,也已经成为正式的设计师,有了自己的IP,再找一份类似的工作不难,再不然……”她原本是单纯想安抚南烈,话到嘴边又心思一转,计上心头,试探着问,“我俩合伙搞个工作室,你和我一起创业怎么样?”
做生意南烈一窍不通,让他投钱才是她的目的。结婚一时半刻结不了,好歹先从他那里弄些钱出来也好。虽说之前南锡民也说过愿意帮忙,但比起有求于精于计算的南锡民,不如直接找南烈更容易。
她是知道南烈手里有一些钱的,尽管远比不上南锡民的财力,但前前后后已经卖出三四十幅画作,总共也有几百万的闲钱可以使。
——这是南烈自己挣的钱,和南锡民、南家无关。他爱给谁用给谁用,而松雨面对他没有丝毫顾虑就能开口。
——她就是这么“厚颜无耻”。
果然,南烈对她出手阔绰,一如既往。
“你想单干,我随时支持,我的钱你都可以用,如果实在有缺口,我可以和爸爸张口,但不要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轻易辞职。”南烈反过来劝他,“松雨,我答应你不胡思乱想,你也答应我慎重考虑职业规划,好吗?”
她难掩计划得逞喜悦,又加上多少有些感动,一时情难自禁地亲了他一口:“阿烈你最好了!辞职我是肯定要辞职的,只是我确实想再做一两个项目再考虑创业,但有你的支持,我现在可以为成立工作室着手准备起来了。”
南烈也飞快地轻啄了一下她的侧脸——已经快三个月他都没有对她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了,别说主动,就是松雨偶尔的小试探,也都被他刻意淡漠处理。
“怎么?某人的出现刺激到你了?”她忍不住逗他。
“不是,”他说,蜷缩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鬓角,“我喜欢你神采飞扬的样子。对不起呀,成天让你陪着死气沉沉的我,让你也被传染了一身的压抑。我很少看你刚才那种表情,太美了!一时没忍住我就……”
“阿烈!”她的唇一瞬间吮走了他接下来的表白,良久,她的额头抵住了他的,低喘道,“我也没忍住。”她摸住他狂跳的心脏,“它还好吗?”
“不太好。”他颤声道。
“啊?那我们要不要掉头去医院?”
原本安静开车的季叔紧张兮兮地问道。
松雨和南烈相视一笑,依偎得更紧了一些。
“对了,那幅画不许卖掉。”
“你说的是《那年夏》?”
“嗯。那款冰激凌都停产了,以后想吃的时候,至少我还可以‘望画止馋’。”松雨顿了顿,“而且别以为我没发现那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你把自己藏在那幅画里了,对不对?”
“你眼睛真尖。我以为谁也看不出来的。”
那幅画的远景部分有半台小小的轮椅,且笔触模糊抽象,就半掩在夸张变形的冰激凌蛋筒之后。
——不知道为什么,松雨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那个夏天,她和他共同品尝过同一支冰激凌蛋筒。
也许他们谁都没想到,她那时只是没心没肺地请他品尝了一个蛋筒,他却就此心系了她一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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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冬至日
◎“墓地哪有退货的?”他笑得有些哀伤,“好不容易开到了证明才让买的。”◎
南烈的个人画展结束后, 松雨没有等到和他去民政局登记结婚,倒是一起去了陵园扫墓。
夏天的时候,南烈就替松雨的母亲葛夏在城北最好的陵园选了一个位置, 只是有些手续必需要直系亲属来办,因此便和她商量买墓地的事, 松雨同意了。
这两年, 她的噩梦少了许多。南烈劝她让母亲入土为安,她想了想,也许这样才好, 她自己也能彻底放下当年那桩惨事了。
冬至的早晨,松雨亲手把葛夏的骨灰安放进墓穴。她不知道是时间真的冲淡了一切, 又或者自己原本就是个硬心肠的女孩。总之看着工人熟练地封穴盖顶,她有些难过,却一滴泪也哭不出来。
她没有邀请任何亲友,父母两边的亲戚她都断干净了,这些年也不想与他们有任何往来。她也不交朋友, 更不想让人知道她不堪的身世。简单的祭奠仪式后,她准备离开,却听南烈道:“让我也给葛姨上柱香吧。”
说着, 他示意季叔扶他从轮椅上起身, 跪于墓前。
松雨迟疑了一瞬, 还是拈了三支香,用未熄灭的烛火点燃了递给他。
南烈单手无法握紧如此细小的东西,只能两手手指外侧并拢夹起, 朝着墓碑微微下拜, 动作小心翼翼的。
松雨看他整个人趴在地上, 两只颤颤巍巍并在一起的“鸡爪”已然骇人, 加上拖在身后的两只内翻的马蹄足更显得可怜兮兮的,心想他这又是何苦折腾自己,不由叹了口气。
见他往前蹬腿爬了半步,知道他是想把手里的香插进炉中,却眼见已有散落的香灰落到他的虎口处,松雨怕他烫到,忙俯下身接过:“阿烈,这样就可以了,我来。”
南烈一脸歉然,但终究没逞强,把手里的香乖乖交给了松雨。
“阿烈,今天谢谢你陪我来。”松雨心生一念,大着胆子故意对着葛夏的墓碑轻声道,“妈,我今天特意带你的准女婿一起过来,我们打算尽快结婚,明年春天,我们再来看你。”
“松雨,你……”南烈刚被季叔扶上轮椅,一听她的话几乎要从轮椅上再次站起来。
她回过身看向他的眼底,那样深情款款、那样不容拒绝,她看着他按着轮椅扶手的手松开,他在自己的注视下又一次败下阵来,垂目跌坐回轮椅上,她知道,他永远无法赢她。
她“趁胜追击”般蹲在她的轮椅前,揉揉他僵硬凸起的膝盖:“好吗?阿烈?”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过了片刻,他的视线微转,眼中尽是伤感:“你看到你妈妈隔壁那个还没有刻字的墓穴吗?我买下了——是给我自己的。”
松雨顺着他看去的方向一望,脚步却后退了一步,被南烈的轮椅脚踏绊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小心!”她的腰被轻抵了一把,是南烈的手肘。她认得出他那种特殊的关节触感。
她转过身,泪眼汪汪地抓牢他的手,厉声道:“给我退掉!听到没有?”
“墓地哪有退货的?”他笑得有些哀伤,“好不容易开到了证明才让买的。”
“什么证明?”
“就是……身患不治之症的证明。”他竟然能如此冷静地宣布自己余日无多,“医生说,最多半年吧,如果我还没有等到移植心脏的话,就……”
“我不信。”松雨撒泼似地一屁股坐在那座南烈为他自己挑选的墓穴上——那儿还没有立碑,只平铺着石板。“你买下了是不是?那是不是我随便怎么样都不会有人管了?我要把这个、这个……这个地方给砸了!”“墓穴”两个字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驱动轮椅向前,伸出手背、笑得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松雨,你听我说,这是我给自己特意挑选的地方,我很喜欢的。我是有私心的,你想听吗?”
“不想。”她没好气地说。
他兀自说了下去:“我是想啊,以后每一年你来祭拜你妈妈的时候,我也能趁机看看你。就算有一天,你忘记我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会记得你呀,我在边上能看到你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偷听几句你和你妈妈的悄悄话……”他笑了起来,竟是那么真诚又满足的笑。
“你就不怕我带别人来?——到时看到别的男人,你一定会气死的。”
“嗯,如果活着,我大概心里还是会有些吃味,可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呀……”他的眸光里终于流露一丝不甘。
松雨生气地说:“你也别想得太美!说不定死后就是无知无识的,没有什么灵魂,连虚无也不剩,你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她蓦然收了声,心里涌起一股悔恨,“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残忍……”她伏到他的腿上,深深吸了口气,眼泪却还是滚落到他盖着的薄毯上。
“你说得也有道理,真是这样……也没办法了。”南烈拍了拍她的背,“松雨,你要坚强。其实很早我就做好离开的心理准备了,你也是有准备的,对吗?只是现在离那天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