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丽吟自然依言去办她的事,只是乐云毕竟生意才做起来不多久,又遭那秦裕和虚晃一枪落得个不上不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声可以传的,不论好坏都打听不到,至于行事如何、老实还是刁钻,也具不可知。
但这也难不到她少奶奶,既然已经特立独行了,索性把人叫到眼前来看一看好赖,也就是了。
正好,就当是为大哥吴泰初接风洗尘补的一局了。
吴泰初一听说,自然是喜得抓耳挠腮,又向吴丽吟提出要求道:“有一个李则蕙,早闻艳名,我到上海来人头不大熟悉,就是她的名字还算知道,大妹妹到时就替我叫她的局。”
吴丽吟乍然色变,怒斥道:“这是能对我说的话?可是你发疯了,不知道自己是谁,荒唐过了头?”
倒得吴泰初又赔了一万个不是,才让她稍稍缓颊。
骂归骂,吴丽吟于是在壶中天定好了包房,色色安排好,才同样先斩后奏,与最重要的“主角”陆仪斐说这事。
当初答应了她开消了孟玉珠、不再叫向琼英,然而集云自己一去两个月,老婆又恰好闹了这么一出・・・导致陆仪斐好长一段时间心灰意懒,偶有应酬时,连个想叫的人都没有,不过请主人家随意乱叫,来虽则被打叠心思殷勤讨好,来去去也是没有什么合意的人,早已是忍受到了顶点的了。
谁知眼看着集云终于回来,再一次的横生枝节――所以当听说让他考察考察,去把方乐云给包下来・・・陆仪斐只觉得哭笑不得。
可自己本就先有理亏,到底也不能拂了吴丽吟的面子,何况还有大舅哥在这里呢,两夫妻恨不得把花团锦簇写在脸上,更得顾忌太太的“权威”。陆仪斐只好满肚子郁闷地胡乱应下,预备从长计议,再思对策。
而集云且还不知道这些事,还在和127辩论:现在人是回来了,倘若等得时间长了不见陆仪斐,该不该派人去请。
集云满肚子的弯弯绕,就是一个喜欢设计的人,向127介绍:“就是要巴巴地去请他,巴结先做在头里,等人来了再怠慢,或是出局,或是还有别的客人在,那才是‘点滴滋味在心头’,让他牵肠挂肚放不下。”
127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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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晌午起身后,一边慢吞吞用着饭食,正与乐云说些闲话呢,就听客堂中外场高叫,“大先生壶中天出局。”
阿屏忙从隔壁房间跑出来答应了一声,手上的鸡翅膀才啃了一半也顾不上了,油嘴一抹,擦这手就要来伺候集云更衣。
集云昨才陪着陈明旭打了一晚上的牌,这会子吃着饭都恨不得一头扎到碗里头,也只得长叹一声,虽不情愿,百般磨蹭着,也站起了身,摔摔打打地收拾起来。
乐云笑眯眯看着姐姐闹脾气,刚开口想说什么,又听外场紧接着道:“二先生壶中天出局。”
这声一出,乐云一下子错愕起来,连带她的大姐阿崔也是个愣头青,冲出去就问“是哪一个叫的、谁送来的票?送上来看看,真的是叫我们先生不是?”
底下嘈杂喧嚷之声,又一声声叫这个先生、那个小姐的,已是没功夫理会她这废话了。
集云将眉头一皱,嫌弃阿崔丢人,让人把她喊进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阿崔与乐云具老老实实的,一点不敢回嘴,这才也下去收拾打扮了。
不一会儿,才有人把局票送上来,两个人对在一起一看,闹了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玩儿的是哪一出。
也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乐云傻乎乎地问:“姐姐,要不,不要去了吧?”
集云不由好笑,态度随意道:“人家叫了为什么不去,她是能吃了你还是能怎么样,怕什么呀?”
乐云赶紧跟在姐姐后面,忙不迭点了点头。
叫了两辆东洋人力车很快就到了壶中天大菜馆,正巧,在门首就碰上了李则蕙。
比起上次碰面时看她是稍稍起色了一些的了,但仍显得憔悴,虽用了重重的胭脂,仍能隐约看出满面烟色,也消瘦得极了。
她叫人骗了的事情如今已是沸沸扬扬,乐云自然也有所耳闻,但见了她的模样却也还是给吓了一跳,更是有些尴尬似的,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又该同她说些什么话。
李则蕙也没有多面,只是撑着自己的体面,绷着脸冲二人点了点头,就抬着下巴率先进去了。
在她们不知道的、楼上――吴丽吟此时恰好站在窗边。
透过朦胧的窗纱,她能看到外头,外面的人却看不到她,是这位深闺中尊贵庄重的少奶奶难得的一点儿“自由”享受。
所以她自然也见到了三位各具千秋的倌人翩翩而至,又款款而入的场景――也又一次地,不知道是心存偏向还是确有其事,发现了集云与其他人的不一样。
头一桩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过于出众的美貌,那一幅杏眼桃腮,就算是离得这么远只能看个大概,其鲜妍明媚,实乃吴丽吟平生仅见。她穿了一件浅紫的衣裳,不知布料有什么玄机的,在阳光底下闪着光辉,为此更让她显眼到了十二分,是大袖袄裙的样式,裙尾是层层叠叠的流苏边。
而且,这些倌人不仅打扮上别具一格的艳丽,就是走路的方式,举手投足的神态,也都能看出区别来,仿佛是直不起腰来的样子,款摆慢扭,总是风情万种的。
集云不是那样的,这就是她第二桩的“不一样”了。但她倒也不是昂首挺胸的,就是・・・吴丽吟也说不好,总之并不显得媚俗,举手投足看不出什么玄机,但就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她身上丝毫都没有别的妓/女那种烂熟糜烂的感觉,她是鲜活的、逼人的,甚至是,清纯高洁的?吴丽吟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是毫无根由的,明明,方集云的身份让她注定与这样的字眼无关,可是偏偏又最堪配。
那个略显生涩的大约就是方乐云,目送着李则蕙率先进去了以后,贴着她的耳朵与她说了句什么,一副很是依恋姐姐的样子。集云没接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冲她皱皱鼻子,乐云连忙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集云又扭头示意娘姨将钱与车夫结清,摆头间,耳畔的明珠轻轻晃动――吴丽吟忽然意识到她甚至在盯着集云耳朵上的金镶珍珠耳坠子看。
这实在是一件相当可笑的事情,可是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她就是怔怔地盯了许久,好像那两粒小小的珠子上都有着横生的媚意。
当然了,这两粒“小小的”珠子也并不简单,是嵇华清从什么东洋赛珍会上买来专程送给她的,价值千金。
乐云挽着她的手上楼去,两姐妹叽叽啾啾,恰好也在说着这对耳环的事情。
集云岂会在乎这些外物,乐云一提,她就随口道:“你要是喜欢,我回去就送给你好了。”
唬得乐云连忙道:“那还是别了!我怕嵇少爷哪回见到了,再要打我呀。”
集云一乐,气定神闲地随口道:“胡说八道,我看他敢。”
正说着到了地方――估计再没有第二个这么古怪的请客局了・・・陆家两兄弟、吴家两兄妹围桌坐着。
先到的李则蕙不知道是已经惊讶过了还是进过世面,对此显然接受良好,正拿指头在桌子上又划拉又说地和吴大少爷讲述着不知道什么。
乐云打头,显然没有李则蕙的本事,一进去就愣住了,盯着吴丽吟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是什么阵仗。
吴丽吟就是想看她的性情为人的,故而也不说话,看她待如何行事。
后脚集云跟着进来了,轻轻拍了一下乐云的肩膀让她回神儿,言笑如常,进来后依次与几人寒暄了几句,就是对上吴丽吟也没有什么怯场的意思,含笑道:“少奶奶,你听什么曲子不听?”
别人还不如何,就是那吴泰初一见了她垂涎欲滴,顿时把刚才还当作宝贝一样的李则蕙抛在了脑后,迫不及待道:“这是哪一位先生?唱一支《齐举案》来听一听,看唱得怎么样。”
陆仪悦见吴泰初丑态毕露满眼淫/邪,一下子坐不住了。
谁都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忍不住抢着道:“方先生,你不要唱呀,你坐,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第191章 我见犹怜25
而让集云没有想到的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陆仪悦的这句话一说,一直八风不动吴丽吟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集云余光里看见顿时心里一突,不明白是出了什么差错――难道,是关键人物怀疑她使手段勾引了陆二少爷吗?
这么一思量的功夫,她的动作就难免慢了一分,并没有依言坐到陆仪悦的身边去。
而随着吴丽吟这一变脸、集云这一犹豫,就是本来没什么的事也被放大得古怪起来,导致包厢里鸦雀无声,陡然变了氛围。
李则蕙和乐云显然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而各有猜测,眼神在几个当事人之间飞来飞去,李则蕙为之前陆仪悦和集云曾经对自己的帮助,乐云为同姐姐之间的情谊,皆暗含关切,互相打着眉眼官司,想要开口打岔,又怕弄巧成拙。
大约,几人中就只有吴泰初是状况之外的,拍着大腿,发急着问,“怎么都不说话了,到底唱不唱呀!”
还是没人接话。
集云也索性开始静观其变――为关键人物吴丽吟的反常,不敢轻举妄动,在重新摸索掌握状况。
背对窗户坐着的陆仪斐这时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金丝框眼镜来,又掏出一方手帕,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道:“仪悦。”
就这么两个字,没什么情绪。
可本还坐得笔笔直直、在和集云“对峙”的二少爷却顿时如同被捏住了后脖颈的猫咪般,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微微欠身,应了一声“大哥”,就乖乖等着训诫。
陆仪斐却又不急着说话了,他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悠悠擦了半天,重新带好了眼镜,手帕子掖进上衣口袋里,这才抬起了头。镜片后的两只矍矍的凤眼看了看陆仪悦、又看了看集云,带着笑道:“先生要唱,你急色什么?有什么要紧死了的话非得要现在说?”
吴泰初虽然是状况外、不知道这兄弟两个暗中较的是哪一门子的劲,可也知道时由自己那一句话引出来的,自然连忙跳出来打圆场,笑得很是憨厚地道:“哎,好了好了,仪斐也不要去说二少爷,千错万错,都是我一句话的不是,我这就自罚一杯。”
说着拍了拍李则蕙,让筛了满满一鸡缸杯的酒,十分痛快地仰脖喝了。
陆仪斐自然是转而恭维了两句大舅哥,说笑两句,这才将这话揭过去不提了。
他们倒是将相和了・・・可集云权衡了半天,还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吴丽吟方才为什么变了脸色。但送去的局票(吴丽吟让人写的)上头明明白白,陆仪斐叫的是乐云,陆仪悦叫的是她。
便也不管什么古怪不古怪的了,瞧二少爷耷拉着脑袋好像可怜巴巴的,索性就坐到了陆仪悦的身边,按了按他的膝盖,美目如诉,默默地安慰着被家长收拾了以后有些失落二少。
她这一坐下,吴丽吟又开始目光灼灼地在盯着她和陆仪悦二人,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在集云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倒是没有什么恶意,便只能心一横当没发现,由着她去看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没一会儿吴丽吟就收回了目光,转移了注意力向乐云招招手,满面是笑地请她坐下,和气道:“咱们两个说说话可好?你不要放不开――或者,你可是听说了我和那孟玉珠的事情,心里在怕我是不是?”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乐云是极聪慧的,自然能听出来好赖话,连忙复又站起了身,故作忐忑地绞着手帕子,诚恳道:“少奶奶,这是再没有的!说到底,少奶奶您是担心大少爷嘛,我们这样的人不懂得规矩,行事哪里比得上少奶奶您呢。论理,最不该怪的就是少奶奶,而且・・・也不太该怪孟玉珠,就是大少爷荒唐了一些,事先没有给少奶奶交代,否则您何苦来哉要去寻孟玉珠的晦气呀?”
说着,俏皮地向听到她们说到自己后停了箸看向自己的陆仪斐笑一笑,心里未尝不忐忑。
经了方才的变故,体验了一把和那即使站在旁边不曾直面也隐隐觉得胆战的压迫感――现如今,这位表面上一团和气的陆大少爷看在乐云的眼里,那就是一条颜色鲜亮好看的蟒蛇,就算是笑着,也怕人得很。
可是她又更不敢去得罪传言中“打”了孟玉珠的大少奶奶,想着大少爷总要顾忌风度,想来就算话不入耳也不至于与她为难――顶多讨厌他,那么反正自己由不去做他,讨厌就讨厌好了呀!就这才偏了吴丽吟,斟酌话语步步小心,真是难为死个人。
现在少奶奶是满意了,勉强过了关,很是亲切地拍了拍她的手,随口道:“你学了什么了,会唱不会呀?就你会的选两支唱来听听好了。”
老鸨方红和周扒皮不遑多让,自然是该学的都学了的,乐云连忙起身接过阿崔抱着的琵琶,微微一笑,道:“少奶奶想听什么,还是我捡拿手的唱起来,您听听?”
吴丽吟就点了点头,请她随意。
那边吴泰初的两只细眯的三角眼里这就又看见了乐云,比起那大美人来一朵清丽小花,亦有别样的味道,大有目不暇接的遗憾。
乐云挑好了琵琶,就唱了一出《烂柯山》来。《前逼》才唱了头四句,那一位大少爷却挂着个略带戏谑的笑,闲闲开口道:“从头唱听到什么时候去?《前逼》和《逼休》都不要去唱了,听得絮烦死了。”
乐云低眉顺眼应了一声,调了调弦,想了想,直接唱起最热闹的一折《痴梦》来,想着这该符合大少爷的要求了。
才一开口“为什么乱敲的忒恁扯遮”,陆仪斐就再次打断她道:“不对,该从《悔嫁》开始,不然听得不过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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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明显是故意找茬了。但做生意什么人遇不上,所以像是这样的,其实连为难也都算不上,顶多就是大少爷心气儿不顺在戏弄她而已,乐云也没什么受不住的。
但不在意归不在意,也没打算就乖乖当受气包,乐云展颜笑一笑,适时地刺了他一句道:“嗳,看来大少爷对这一出戏是极有心得的了?我不然也不好说,少奶奶管着大少爷也是为您好,担心您――和这朱买臣的妻子崔氏又不一样,大少爷可是心里有什么怨气呀?”
等一说完又连忙道,“我是说着顽的,大少爷,您别跟我计较喔。”
陆仪斐一笑,忽然调转了矛头,向一旁与陆仪悦在窃窃私语的集云道:“一定是大先生教得好,她才这样牙尖嘴利的,是不是?”
――叮。
【关键人物怜惜值+5,当前怜惜值18。】
集云不怎么想搭理他的,大少爷向来气定神闲,没想到一旦拈酸吃醋,倒也不过如此,但吴丽吟这动静一“响”,那就又不一样。
她不知道少奶奶的脑子里想的是丈夫大约也看出了陆仪悦爱慕这位方先生,所以管教弟弟倒拿人家方集云垫丧窝・・・这才可怜她,贡献一点怜惜值――还当关节是在陆仪斐的身上,登时将二少爷暂且抛诸脑后,拎起酒壶来披挂上阵,一按陆仪斐的肩膀,软语相嬉道:“大少爷,她口齿伶俐不伶俐的不知道,就是您说了好些的话,可是口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