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亲手为他筛了酒,两只细细的手指捏着酒盅,就这么递到了陆仪斐的唇边。
如同蛰伏的蟒蛇被拍了拍脑袋,陆大少爷一双眼尾微挑的凤眼自下而上地t了集云一眼,继而垂下去,乖乖喝了那盅酒,半句反驳都没有,老实不说话了。
集云就又顺势坐在了他的身后,当是“压阵”,取了桌上桂圆来剥着吃,笑向乐云道:“大少爷逗你玩呢,偏你的话多?唱一支《拜坛》好了,不要嗦。”
有姐姐周全是最好,乐云自然是松一口气,连忙面带感激地对着集云点一点头,这回终于一句是一句,顺顺利利地唱起来。
陆仪斐也果然不再捣乱了。
吴丽吟吃惊看着这一幕・・・・・・
心下道“怎么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呢”――明明瞧着方集云是待仪悦极不同的,怎么又好似只当个一般的客人,看其与仪斐和大哥吴泰初等甚至无异,到底是怎样的心思,隔着肚皮,却也不得而知了。
等到吴丽吟暂时收起思量欣赏去乐云的琴,没再看着这边了,集云才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脸一板,作势站起身来要走。
陆仪斐一双眼明明也瞧着乐云,手也打着拍子,心无旁骛的样子,一只脚却在桌子底下勾住了集云的腿,不叫她走。
集云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重新坐好,然后恶狠狠地一脚跺了下去。
陆仪斐连忙眼疾身快地躲开,这回真正愉悦起来・・・一边忍不住要笑,贴近了她低声道:“方先生,好狠的心啊?”
很明显,他折腾了这么些出来,是因为仪悦方才那下意识的焦急反应让他不高兴了,既为了争风吃醋,也为了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可集云偏偏要曲解他的意思,冷着脸道:“你大少爷的心软。怎么二少爷为我说一句话,就惹得你不高兴了呢?我知道大少爷的意思,我这样的人,堂堂二少爷为我说话解围,是自降了身份的,对不对?才要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在这里撒癔症。”
陆仪斐一怔,始终笼罩在面上的那点戾气这才真正散去了。
没了猜忌,只剩下心疼和愧疚,连忙想要跟她解释,集云却趁着这功夫再次站起了身,直接走开了。
一直到饭局结束,集云都一直陪着陆仪悦在坐着。
只是奇怪得很,大少爷却心平气和的样子,再也没有发威了。
第192章 我见犹怜26
这里另有一个缘故,集云这一走两个月,见不着面,陆仪斐对她的心倒淡了一些,也就才会答应吴丽吟考察考察乐云――因为觉着很有意思。
可是这一见面,火星子崩在了柴火堆,那可算是把他大少爷的心猿与意马都给勾出来了,又会恢复了十分“上头”的状态。
奈何,太太的面子又不能不给――吴丽吟对乐云是八分满意的,生涩有生涩的好处,好像为一个唱曲子的事情,集云抬手就能为她解了围,她却束手无策,就显得老实可怜,不会那些个玲珑百转的手段,也就自然不会像孟玉珠似的刁钻可恶,哄得陆仪斐连家都不着了。
毕竟・・・似她这样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少奶奶,似乐云这样拼了命才能有一口饭吃有一件衣穿,被挤兑地甚至觉得沦落风尘比起在家里受苦要自在一些的苦命人,哪有什么可比性呢。
又怎么会知道,老实可怜,就是她的手段呢?
老婆撺掇着自己去包某某倌人,这件事情虽然很新奇,但陆仪斐心里搁不下的是另一个,这就不很有趣了・・・只好一味搪塞应付,并没有就去做乐云,最多是叫局时会叫她,另外往南昼锦里跑得很勤。
至于去了是腻着哪一位,吴丽吟自然就不得而知了。
正巧,将至年关,也没有谁这时候还总往外头跑的,就是再没有辔头的,过年也总得多在家里呆一呆,应酬虽陡然增多,但留宿是少了的。
陆家还是传统的家庭,过年依着旧俗礼,又是祭祖又是奉神的,有一大堆的事情,陆仪斐是三房长子,也是小辈中最出息的一个,什么都少不了他,更是连出去应酬都少了。
吴丽吟也是突发奇想,就为了和他赌气才兴的这一出,随着时间一长,慢慢的,那劲儿也就过去,也懒得管他了。
不对,说“没有谁这时候还总往外头跑”也不准确,还是有一个的――陆二少。
他是在忙着万家报的事情,东奔西走,又联系志同道合的旧友和同学,又寻访合适的撰稿人,今日还在西餐厅,明天就跑到了花烟馆,神出鬼没的,甚至家里根本找不到他的人。
陆西延忙着他的那些大事,向来是把这个小儿子甩给陆仪斐,不多管束的,陆仪斐再一顾不上,仪悦当然就剩下自由了。
不过报纸的事情也真是不好办,要达到他和集云所需要的那种效果,艰难处自不必说,辛苦是真的辛苦――锻炼人也是真的锻炼人。
想初见时,陆仪斐把他拴在裤腰上要他学应酬、学场面上的功夫,将来好为自己分忧帮忙,他却偏偏学了个稀烂,那李金宝现在在席面上听见个“陆”字心里还要打突呢。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管他了吧,如今却飞速成长,说话做事像是换了一个人,要想做出油滑的姿态来,也是极老练的了。
偶尔路过,总要拨冗到集云处歇脚,顺便跟她汇报一下进度――
每到这时候,方红就要狗皮膏药一样待在屋子里头不走,和他搭讪着说七说八,想尽了办法还怕不能巴结。
仪悦被她搞烦了,就斜靠在罗汉榻上冲自己的小厮勾勾手,要来一捧洋元,脸上是个笑模样,扬手劈里啪啦地把钱扔到走廊上去,向方红摆摆手,“您老去忙别的事情吧,我同先生有话说呢。”
方红自然心满意足,连忙撅着屁股去捡地上的钱,小厮从外头把门一关,集云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只是冲着他笑。
笑得二少爷不好意思了,在自己的脸上摸摸,“你笑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
集云摇摇头,故意逗他,“二少爷,妥当得极了,方才可真有派头。”
小少爷脸一红,局局促促地坐直了起来,“你不要老是开我玩笑,我跟你说正经事情着。”
说的是“招商”的事情,如今前期准备工作都已经七七八八,就是第一期登些什么广告,陆仪悦没个主意,好端端的,也没有哪个冤大头手脚宽大,就肯送钱给他们登什么“新奇广告”。
他所缺的不过是人脉,而集云没有别的,就是迎来送往,见的人多。
因此他一说,立时就想出来了一位――做中药材生意的吕老板,昨儿还在这里高谈阔论,标榜自己乐善好施,有贫老看不起病,他从来免费赠药。
集云将这人给陆仪悦略讲了讲,道:“话虽然有很大水份,但听人说起,这吕老爷还算是个有良心的生意人,穷人买不起药了,偶尔碰上想要为牌局攒运气的话,他也确实做做善事。咱们一开始是不能指望赚‘广告费’的,就是彼此成全,赚一赚吆喝罢了。”
陆仪悦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点头称是,并无二话。
于是就由集云出面,为二人牵了个线。吕老爷,当着让人神魂颠倒的佳人的面,自然是好说话得很,估计听都没有太听明白,就很爽快就掏了二百块的广告费,瞧那样子,显然根本就没把什么广告效果当一回事,就是哄着方先生高兴呢。
管他是为什么――很快,第一期的万家报就完成了初版印刷,热腾腾送到了集云的手里,除了瑞和堂的一则广告,还有集云之前提过的,新奇笑话、奇闻逸事、以及专门约稿而来的一篇连载的爱情小说。
集云又提了几处修改的意见,两人探讨半日,这才重新定了稿,投入了印刷售卖。
在一片难以避免的忐忑中,两个人互相宽慰鼓励着,都知道初投一粒小石子,只是探路,不敢奢求什么效果。
谁料到报纸发行了不过七八日,吕老爷就找上了门,摘下帽子来在手里扇着风,一张大胖脸涨得通红,激动万分地向二人道:“生意都好疯了!我又多雇了四个小伙计,岳老板,您看,第二期能不能再给我登一则,我出双倍、不、三倍的广告费。”
集云和陆仪悦顿时,双双蹦了起来!
原来,在专业人士的操刀和集云的润色下,那则广告写得十分成功,很能抓人的眼球。
故事倒是不复杂,就是一个年轻的后生没钱为老母亲抓药,瑞和堂吕掌柜看他孝心难得,就免费赊给他了数副药,没要他一点儿回报,后来,吕掌柜也就将这样一件小事给忘了。
一年后,这个后生又找到了瑞和堂,一进去就说要抓人参鹿茸等珍惜的药材,伙计替他称好包好,忙活了半天,他却又说不要了,气得小伙计以为是来找茬的刚要骂人,他留下一张巨额的银票,笑说“当作我孝敬吕掌柜的了”,就翩然而去。
原来后生这一年发了横财,是专程来报恩的。
故事俗套,但胜在文笔好,一波三折引人入胜,而且前无古人做出这样的“软广”,效果自然也就超乎想象了。
陆仪悦瞪圆了眼睛,竟是愣住,不知道要回话。
集云连忙代他向吕掌柜道:“您看,这就是您不懂了,这连着登,就没效果了不是?也不要您两倍三倍的给,就是为我们岳老板多宣传宣传,等到过上几期了,岳老板免费给您登,岳老板,您说好不好呀?”
为了不暴露陆仪悦的身份,接触吕掌柜时,集云帮他特意上了妆,又在脸上画了一道疤,虽说天下姓陆的多了去了,但在上海这地界提起一个陆字,实在也是让人难做他想,陆仪悦自然不敢冒险。
所以取这么一个岳字,假托身份,瞒天过海。
可是光这样也不够,集云往陆仪悦的肩膀上一趴,没骨头似的偎在了他怀里,也当作是打掩护布迷障的一部分。
“岳老板”于是晕头转向地点了点头,语无伦次道:“我说,甚好、甚好。”
吕掌柜瞬间福至心灵,心里十分感谢集云,见岳老板是中了美人计才给的优惠条件,还以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呢。
集云以为岳老板是装的晕头转向,其实岳老板是真的晕头转向,临走的时候,和怕热的吕胖子脸快差不多红了,相映成趣,看在人的眼里。
――有了这现成的活样板,及至来年开春,登上一次万家报的广告费已经不止千金了。
当然了,岳老板还是很良心的。请报社直接定制广告并且刊登的,三到八千不止,自己提供稿子的,通过审核后仍然只需二百广告费,可谓童叟无欺。
这样一个一开始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成的事情,最终的效果却比最大胆的想象都还要好。
多亏了集云的好主意,对亏了他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学和好友们也都不惜代价地肯出力,帮了大忙,还多亏了请来的老秀才文笔了得,更多亏了陆仪悦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忙前忙后呕心沥血,第一次去鱼龙混杂的花烟馆“捉”那个潦倒的老秀才时差点儿被里头的情景吓到,却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陆仪悦说这叫天道酬勤。
集云却说,这叫天佑中华。
第193章 我见犹怜27
再就是另一件事了――开了春后,沉寂了许久没有音讯的陶沛春终于也痊愈出院了。
阿颇翘斐鋈ゲ恢办什么事,结果正撞上了她下车进门,办的事越忘在脑后了,赶紧就跑回来向集云通报消息,说得绘声绘色的,那陶先生眼瞧着是大好了,面色红润,娇艳更胜往昔,最关键的是――这次还是秦四少爷亲自把她给送回来的。
两个人郎情妾意,眼神里都像是掺了蜜,好像那些矛盾和隔阂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似的,也亏得两个人都肯折腾了。
阿埔幻嫠担一面去看坐在一旁的乐云的脸色。
结果乐云倒是很看得开,笑道:“那么很好呀,这下子大家都消停了。死丫头,瞧我做什么?我要是就指着捡她陶沛春剩下的,早也饿死了。”
话音刚落,底下就在叫,“二先生出局”,乐云一下子腰板直了起来,向阿普UQ劬,一步三晃地回去换衣服了。
集云见她耍宝,忍不住笑道:“得意死了呀!二先生,你多出力,我从此以后就仰仗你了。”
乐云连忙讨饶,说笑一阵,还是陈明旭正巧上来,才打断了她们的话。
只是,让这几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有些话还是说得太早了。
就是打这儿起,又过了四日,秦裕和就叫了乐云的局――不是一回两回,而是三不五时的,开始常来常往起来。
这当然是很不对劲的。
就算是方红这个从来只认钱不认来路的人都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了,秦四少对陶沛春怎么样,也是有目共睹的。
若不是果然动了真感情,除了像井卫华那样,是存了坏心要骗人,谁会好端端地提什么娶不娶的话呀?
就不说娶了,就是像陈明旭这样,把替集云还债、赎身的话挂在嘴边的,都已经算是很多情的了,要么,堂子里做个把倌人,只要局票清爽了就是了,谁也不该谁的,谁也不靠给谁,高兴了多走走,去了也不想,才是常理。
就是为着要好,才空口白牙地提出来了说要娶她做续弦大老婆,又因为家中长辈怎么都不同意,所以周旋已久,长辈有长辈的说法,秦裕和不靠自己将生意做得好,也是有自己的底气的,这才能够为此事而努力。
就光是外人能看到的,和陶沛春也是闹出了许多的热闹戏,也仍然没有变心,就都已经让人够惊讶的了。
现在守得云开见月明,两个人总算是有个结果了,怎么反而又是这样的情景,甚至对乐云越发上心了起来呢?
其中关窍,乐云不愿意对方红讲是嫌她多话可厌,却是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姐姐集云知道了。
原来,秦裕和与陶沛春两人的故事结局,是“却道故人心易变”。
秦裕和其实没有变心的,可是谁能保证他一直都不变呢,或许他已经变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呢?故人心易变啊,与其担惊受怕患得患失,与其一直被动地等待着那个遥遥无期的未来,陶沛春已经怕了。
她求着秦裕和,情愿给他做小,只求早日进门。
秦裕和第一次听她这样说,心中暗自惊怒,压着情绪问她,“我的心是不变的,只要你也不变,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早晚会娶你做正妻,就算是这样,你也是这个决定吗?”
陶沛春可怜兮兮地冲他掉眼泪,“我自然相信四少爷,只是我没福,是这么个身份,再加上,你也知道我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哪日死了,只怕也是个孤魂野鬼,所以宁肯早一日进门与少爷日夜厮守,生是你秦家的人,死是你秦家的鬼,我才能放心。名份的事情,我不计较的。”
秦裕和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于是说好。
她既然有此心,何必不成全?
和心爱之话赶话说到了这里,秦裕和的心是已经沉到底了――而且,突然这一瓢冷水浇下来,他也觉得意兴阑珊,没什么意思起来,再看陶沛春,也不是往日的心境了。既然如此也该了结了这一桩,竟是一刻都不再耽搁,与老鸨子扯来扯去,最后扯定了八百块的身价,急匆匆选定了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