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道台却并不想听见孙妙音的谢语,因为他从里面听出了淡淡的疏离。十七年了,他仍然无法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京城的烟雨仿佛永远埋藏在了那一年。
――孙父入狱,孙妙音从深闺流落青楼,还有后来岁荷的死……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隔在他们之间,怎么能回得去呀?
晚间,照例有丫鬟来给孙妙音送吃食,只是今日有些面生,尚未来得及疑惑,那丫鬟已经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给她。
孙妙音愣了愣,待看清江瑜的名字后,瞬间面露喜色地接过来。
丫鬟道:“奴婢秋兰,一会儿再来取信。”
她说完替她关上门,就走了出去。
她本是负责府上采买的,谁知下午在瓦市遇上言府的人,对方塞过来一锭银子,让她把信送给孙姨娘,秋兰禁不住诱惑,又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接了下来。
孙妙音快速解开封口,取出内涵,读完上面的字,终于放下心。
她的岁岁如今一切都好。
她担心赵朔找来的事情想来也没有发生。
这便好。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孙妙音眼眶红红地起身,取出笔墨纸砚,给江瑜回了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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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香蕊早早便去瓦市等着了,秋兰按照约定时间到,将信件暗暗塞给她,香蕊又付了一锭银子,秋兰当即喜笑颜开,答应这种事往后都可以找她。
如此再好不过,按照江瑜吩咐的,香蕊与她约定每月十五在瓦市接头,又与她打听些孙姨娘的事情,秋兰便将孙妙音被邓芸凤罚跪祠堂以及挨家法的事情说了。
香蕊微微震惊,想着要不要告知小夫人。
秋兰则高高兴兴地揣着银子走了。
江瑜看完信件上的内容,都是些报平安的话,稍微放下心来,转身却见香蕊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一咯噔。
“你是不是有事想与我说?”她问。
香蕊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犹豫着将事情说了。
果然,江瑜的表情变了。
上一次瞧见夫人面露愠色还是言继海强行送药的时候,若不是二爷回来及时,铁定不敢想那日会发生些什么。
江瑜平日随和惯了,又好说话,以至于让人很容易忘记她发狠时的模样。
或者说,她就不像那样的人。
香蕊惴惴不安,却听江瑜吩咐她去备水,一会儿言温松该回来了。香蕊仔细看了看她面色,没瞧出什么异常,领命出去了。
江瑜将孙妙音的回信找个匣子装起来,放好。
她打算明日去江府到皇宫的路上等着,等江道台,等他给她一个交代,若江道台给不了,依旧护着邓芸凤,那她往后行事也不必再顾及他面子了。
江瑜情绪不稳的时候,言温松抬步迈了进来,她很快收起面色,迎上去帮他脱去朝服,换上常穿的衣衫。
言温松此刻有些疲惫,他微微弯着脊背,慵懒地张开双臂,低垂眉眼看她围着自己忙碌。
如愿地,她又看见江瑜耳朵尖红了。
她还是这样容易害臊。
不耐看。
言温松温声说:“我在宫中用过晚膳了,一会儿你自己吃点,不必等我。”
江瑜乖巧地嗯了一声,将他腰侧的绸带系好。
出宫前,言温松被赵和叫去养心殿用膳,皇帝借此打探药物研制进展,牛痘实验进行得相对顺利,言温松与赵和聊完已至戌时,皇帝才放他出宫。
江瑜服侍他换好衣衫,要走,被言温松拉住手,缓缓拽进怀里,他又浅浅俯下身,在她唇上吻了吻。江瑜没有反抗,她习惯性地将小臂攀上言温松的脊背,轻踮起脚,由他灼热地吻着。
言温松觉得她今晚特别乖。
江瑜心里装着事,心不在焉地,被他褪去了外衫。
言温松将她抱在贵妃榻上,江瑜以为他要行房,下意识去推他的肩。言温松动作顿了下,将她一双藕臂拿开,低声道:“爷不碰那里,只亲亲上面。”
他总是喜欢这样说。
然后……
江瑜叼着下唇,眸光潺动,胸口轻轻起伏着。
夏日衣衫薄透,薄薄的小衣料子将内里每一处细枝末节都描摹得鲜明细致。
言温松见她放松下来,找来一个香枕垫在江瑜腰后,江瑜掌心下早已出了汗,她将小手按在凳面上,似乎想要凉一凉。
贵妃榻高度只到膝盖那儿,言温松便曲下一条腿,膝盖跪在贵妃榻的边缘,刚好是江瑜的两腿间。
他轻俯下身,听到江瑜的心跳,江瑜也听到他的。
两两相交。
言温松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耳畔,哄她放松些。
江瑜头昏脑涨地嗯了声,看见言温松解开她小衣的带子。
……他用指尖按了按江瑜身上的粉色胎记,目光深远而眷念。
江瑜轻颤着香肩,微微仰起头,承受言温松在身前不轻不重的亲吻。
外间传来宝瓶的声音。
晚膳已经端上来了。
宝瓶没听到回应,等了一会儿才瞧见二爷牵着夫人出来,夫人红着脸,她心下了然。
江瑜如往常一般坐下用膳,言温松则去了书房。
一夜安好。
言温松次日出府没多久,江瑜便醒了。
此时刚过五更。
天际是一片灰蓝色,刮着清凉的小风。
江瑜却依旧觉得有些闷热,像是暴雨来临的前奏。
宝瓶打开窗户,又拿来扇子给她降降温,等她舒服些才伺候梳洗。
早膳后,江瑜让冬子备马车,她要去街道拦江道台的车驾。
宝瓶微微讶异。
江瑜并未作解释,带着人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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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结束,天际降了场雨,江道台的马车在雨水中缓缓前行。没片刻,忽然停了下来,阿寿撩开帷幔道:“是二小姐的马车,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江道台皱了皱眉,由阿寿跟着冬子去了一家茶楼。
竹帘外雨水潺潺,不见行人。
茶博士将茶水奉上就走了。
江道台坐在江瑜对面,知她有事,等她先开口。
江瑜目光清凌凌的,甚至有些冷漠,他在想,为什么江道台能够对孙妙音的处境熟视无睹,任由邓芸凤拿捏,他既介意孙妙音青楼女的身份,又何故抬她进门?再者,世家大户中,纳青楼女子为妾亦不少见,却无人如他这样谨慎。
“父亲,我今日来此,只是想问一问,我阿娘如今过得可安好?”
江道台微愣,须臾垂下眉目道:“妙音她,都好。”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江瑜冷声质问,“春猎前,阿娘不过私下与我见一面,就被罚跪祠堂,父亲不会不知道吧?”
江道台自然是知晓的,可惜他下朝回府时已经迟了。他要去祠堂将孙妙音带出来,但孙妙音自己不愿走,无奈之下,由她跪了三日。
“这件事我已经训斥了你嫡母。”江道台道。说完喝了口茶,他并不想再提。
江瑜恨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护着邓芸凤,一句轻飘飘的‘训斥’就能抹掉孙妙音受的所有委屈。她一点也不明白,让阿娘即使被驱赶到岭南依旧心心念念的男人,竟对她的遭遇视若无睹……
孙妙音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江道台在江瑜十七年的人生中不过是一个占用父亲身份的人,只在他回岭南祭拜祖祠时见过几次,没有太多印象,直到她被迫替嫁,被邓芸凤栽赃,孙妙音被欺负,在这些事件中,她渐渐意识到江道台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可以为了面子逼她嫁入言府,亦可以为了升官将她转送给赵朔……
急功近利,不论是非。
所以,除了官运,他不在意任何事情,孙妙音算什么?一房妾室罢了……
江瑜小臂气得止不住发抖。
江道台也没了喝茶的兴致,他放下白瓷杯,沉声道:“如今三皇子已经落马,怕难再成气候,太子与五皇子昏迷不醒,你那夫君也太过鲁莽了些,若想在朝为官,得收敛锋芒,往后你多多规劝他。”
“二郎怎么样用不着父亲来说,”江瑜仰起头,将情绪收回去,而后问:“既然你不喜阿娘,当初为什么要纳她进府?”
江道台霎时冷下眉眼,斥责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那什么是我能问的?你告诉我,阿娘凭什么受那么多委屈!”江瑜猛地将瓷杯摔落地上。
四分五裂。
门口的阿寿听见动静要冲进来,被冬子与宝瓶挡在门外。
江道台面色难看,说了句“劣性不改”,起身往外走。
江瑜深吸一口气,喊道:“你根本就配不上她!”
江道台步子顿了顿,他转身扬起巴掌,似乎想要打下去,江瑜就那样不避不让地望着他,望着他将落不落的巴掌……
若不是她身后站着言温松,江道台哪会有一丁点犹豫?
怕是早就如出嫁前一般,饿她一天或者关进柴房?
江道台终是收回了手,转而道:“你今天找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江瑜平静道:“我只是来告诉父亲一声,若你不管阿娘的委屈,那就让我管,若有一日阿娘不愿留在江府,还请父亲放她离开。”
江道台脸色骤变,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道:“你娘不会同意的。”
江瑜嘴角挂着讽,江道台已经走了。
宝瓶快步进来,瞥一眼地上的碎瓷屑,而后去瞧江瑜的神情。
江瑜朝她笑了笑,由宝瓶扶着走出茶楼。
车轱辘缓缓碾压过积水,速度慢慢快起来,冬子驱着马车往回赶。
江瑜一路安静无声。
回到院子,宝瓶拿来干燥的衣衫给她换上,江瑜等她出去了,唤来香蕊,让她继续打听江府的事情,但凡跟邓芸凤有关的,都来汇报,她要去查邓芸凤,查她所有的事情,她还要知道江道台护着她的原因。
香蕊不明所以,应了下来,打算等雨停再去联系秋兰。
江瑜将笼子里的白云抱出来,放到膝上,一只手不紧不慢轻轻抚着。白云舒服地眯起眼睛,在她腿上趴着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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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言温松回来时江瑜已经歇下了,他照例先去书房。
没一会儿,冬子来敲门。
他快速将白日夫人拦江道台车驾的事情说了。
具体原因不知,只提一嘴江瑜似乎与江道台在茶馆内起了冲突。
言温松沉吟片刻,想起前一日香蕊禀告说江瑜打听孙妙音的事情,他心里的猜想便有了七七八八,他道:“按夫人吩咐做便是。”
冬子应了声,出了书房,远远瞥见春生躲在柱子后面鬼鬼祟祟望他,可对上他的眼,对方又赶紧红着脸跑开。
……这小子肯定又在勾引他。
跟个小媳妇似的。
就是欠。操。
冬子想着晚上要不要在榻上‘打一架’,大步往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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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随着这场雨水的停歇,朝堂上阴郁多时的气氛终于松快了些。
起因是太子和五皇子病情有所好转。
言温松居然真的将治疗法子给弄出来了,秉持‘人命大于天’的龚明衍立时激动不已,去赵和处请命,他觉得城中病情刻不容缓,当务之急就是将此法沿用至隔离的百姓身上,能救一人是一人,只是后续草药需求量巨大,恐需朝廷调取。
赵和自然是应允的,又下了道旨,让户部左侍郎沈凌霜带赈灾银前去附近各州采买药材。
龚明衍霎时感激涕零,跪下叩谢皇帝。
赵和将事情安排完,心情舒畅,在养心殿召见了言温松。
“爱卿此次立了大功,想同朕要什么?”
言温松在孙公公的目光中走进来,他依旧身姿挺拔,面上竟不见半分得意与骄傲,他如平常那般,恭恭敬敬朝赵和跪下,在对方平静的‘起身’中,缓缓站起来,而后道:“臣想替臣妻求一道恩典。”
赵和与孙公公俱是愣了下。
哪有人辛辛苦苦忙碌一圈却甘愿为他人做嫁衣的?
“爱卿请说。”赵和来了兴致。
言温松微抬手,叠在身前,道:“臣妻良善,想求陛下封其为诰命。”
“你倒是与妻子伉俪情深。”赵和沉默须臾,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朕准了。”
言温松道完谢却没走。
赵和与孙让对视一眼,微微眯起眼睛,问:“爱卿可是还有事情要说?”
言温松忽然跪下,平静道:“臣还想求一道恩典。”
“哦?爱卿还想要什么?”赵和不紧不慢品着凉茶,目光捉摸不定。
言温松徐徐开口:“百姓苦天花已久,深受其害,臣愿将治法公布天下,望陛下下旨将各州府医官召入京中,由太医院教习推广,以慰民生,陛下此举必然功德无量。”
赵和惊愕,而后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以为言温松后悔了,想重新为自己求恩典,倒也在情理之中,只要他说,赵和便会允,可谁能料到言温松会是这个请求?
其实,在太子及五皇子病情转好时,赵和就有了这个想法,可惜自古以来,岐黄一道都是不得外传之秘,他虽未帝王,也不好直接开口抢夺,就算有那份心,也得顾忌以龚明衍为首的太医院那帮老臣,不能寒了臣心,竟不料言温松居然愿意主动割舍。
到底还是他小看了言浴峰的儿子。
也是,曾怀英教出来的学生,度量自然也像他。
他早该料到的。
赵和在短短几息间已经思量许多,他身子从椅子中微微前倾,严肃地望着言温松道:“爱卿就不想为自己求些什么?”
帝王目光带着探究性的压迫。
言温松双腿跪得笔直,道:“臣在朝中资历浅薄,尚缺历练,有自知之明。”
赵和听罢,眼里露出些悦色,余光瞥向孙让。
孙让忙将青黄绢布上的玉轴朝两边打开,将毛笔蘸好墨汁双手递与他。
于是,这一日,皇帝连下三道圣旨。
一道封江瑜为四品诰命夫人,一道下令召天下医官回京,一道则升言温松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兼之前的督察御史。
“既然爱卿想要历练,不如朕让你去大理寺,帮朕肃清案件,可还满意?”
“臣遵旨。”言温松跪下接旨。
他双手举起,微垂眼睫,眼里不见一丝惊讶。
从上次皇帝让他去督察员开始,言温松便隐隐觉得赵和似乎不想让他同大部分官员那样待在六部,此次去大理寺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去大理寺能干什么?每日除了清查刑部送上来的案件,便是审核重大刑案,而这些案件必然牵连到了重要官员,只能由大理寺做最后的‘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