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忙让外面的车把式帮忙,撑着伞,带静娴去了旁边的酒肆落脚。
帷幔重新落了下去,呼呼朔风卷着帷幔边角急急拍打,细缝里透进来些许不甚明朗的光亮。
江瑜坐在角落里,两条手臂环抱着膝盖,泪水将织锦蔷薇的粉色袖料打湿,她哭起来竟是没有声音的。
言温松弯腰蹲在她面前,一边膝盖弯下去,轻轻点在马车地板上,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上前用力搂住江瑜,让她在自己怀里颤颤地哭,听着她的哭声从无到有,再缓缓弱下去,她咬着他的肩膀,用力,又用力,咬出了血。
言温松轻微皱了下眉,僵着手按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抚着,直到江瑜哭累了,咬累了,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心情似乎平静了下来,言温松才低声道:“夫人不信爷,夫人是不是从来没有信过爷?江南那点伎俩你竟也信,还哭成了这样,啧,丑不丑?”
言温松身体缓缓往后退,修长的手指捏住江瑜的下巴,又慢悠悠从她怀里摸出一角丝帕,仔细给她哭红的脸擦了擦。
江瑜听他这样说,本来还气着的,注意力不知怎地就转移了。
她扭过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还有唇上的蔷薇胭脂,小心翼翼蹭下来一点。
好,好像真花了……
那……
是不是丑死了?
她微微垂下头,不去看言温松,又把小手按在眼角附近。
言温松看着她谨慎的动作,而后缓缓褪下自己身上潮湿的外衫,放到一边,他坐在江瑜身侧,又去看她胸前被晕湿一大片。抬起手,把人重新拽回来,将外面的料子也给脱了。
江瑜瑟缩了一下,推了推言温松,没推动,言温松则按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腿上坐着,一只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不让江瑜顺利挪开。
“你那个嫡姐刚才就是这么抱爷的,爷眼睛又没长在后面,自是看不见,难道夫人也看不见?”
言温松可不打算惯着江瑜误会。
是误会就可以解开。
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言二郎的记忆是不是还打算回来?他要回来做什么?
言温松将江瑜搂紧些,听她委屈地小声哼哼两声,到底是没反抗。
她想了想言温松说的话,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他了,江瑜乖觉地窝在他怀里,半晌,也把脑袋靠在他肩颈,然后问:“我想知道,长姐今天找你做什么?”
言温松掐着她的腰,满不在意道:“估计是江府发生了什么事情,受了刺激,来爷这里找不痛快。”
“……”
江瑜倏而记起香蕊说的话。
江南要与魏国公府世子爷定亲的事情,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江南不想嫁给魏世子,又不能轻易推掉亲事,便来找言温松,她找言温松能解决什么事情?难道想拉着言温松私奔?
江瑜思虑至此,脑中猛地一激灵,打起精神问:“爷没有答应她什么要求吧?”
“爷能答应她什么?”言温松捻了捻她圆润的耳垂,将她被泪水黏在脸颊的几根碎发轻轻别到而后,凑近说:“夫人心里看来是已经有了数。”
江瑜微微松口气,而后咬住他突然伸到鼻尖的手指,知道是冤枉他了,心里却依旧有些不高兴,哼了一声才松开,小声说道:“江府有意与魏国公府联姻,夫君别告诉我不知道这件事。”
“是听说过。”
“哼,我就知道。”江瑜凶巴巴瞪了瞪他。
言温松低低一笑,接着捏了捏指尖的口水,当着小夫人的面把它放入口中,果见江瑜脸上浮起一丝丝后悔的神情,忍不住笑道:“爷天天在榻上吃夫人的两张口水,夫人都没有不好意思,这会儿倒在爷面前装起来了。”
“你闭嘴,不许说。”江瑜把他的手指快速拿出来,用帕子轻轻擦干净,惊觉自己有点做贼心虚,马上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去撩开车帘子,去看外面的雨水。
雨水小了,风也小了,躲雨的行人又慢慢占领了街道,她特意朝江南离开的地方望了一眼,坑洼不平的泥水间,只剩下一顶沾满污渍的水蓝色兜帽,静静躺在那儿,像置身泥泞濒临枯死的花朵。
江瑜落下帘子,将手指缓缓插进言温松的指缝间,握紧了,说想回去了。
言温松把她抱在怀里吻了吻,说好。
他撩开帐幔,让车把式先将马车赶回府,回头再来接宝瓶与静娴。
车把式应了声,继而扯了扯缰绳,马蹄快速跑了起来。
赵朔撑着伞从旁边的酒肆走出,脸色阴郁,沉声问:“魏国公府的亲事还没定下?”
长随压低声音道:“江家还没同意。”
“继续找人散播消息,有富家子弟打算求取江南,”赵朔捏紧伞柄,情绪逐渐不稳,“一定要传到魏世子耳朵里,逼他将这门亲事尽早定下。”
亲事定下了,江南势必会找言二郎做最后的反抗。
一次误会可以解开,那两次呢,三次呢?
赵朔已经等了几十年,他快等不及了。
他才不信明虚说的鬼话,自己气数尽了又怎样,他执念依旧消不了。他为江瑜付出了这么多,江瑜怎么可以扭头爱上别人。
――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言温松。
长随颔了颔首,撩开马车帷幔,等赵朔上去后才离开。
宝瓶望了眼离开的马车,继续与静娴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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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江南与魏世子的亲事定了下来,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不少世家子弟都在聊这事。江瑜也听香蕊说了些,据说婚事就定在年底。
她没甚兴趣了解这些,只是纠结如果江府到时候送来请帖,要不要前往赴宴。
她私心里并不想去。
江瑜揪起眉心,看着白云窝在罗汉床上打盹,她又泛起困来。
“冬子与春生快回来了吧?”江瑜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二十来天了,也不知那边情况怎样了,她推测的方向有没有问题,万一有问题,找不到稳婆,抑或柳姨娘就是正常难产而死,那她以后该怎么对付邓芸凤?
江瑜一思考就开始犯困,打算出去走两步,香蕊扶着她,到廊檐下时,目光往她的腹部看了一眼,笑道:“夫人这样子怎么瞧着像是怀孕了?”
江瑜一愣,也朝自己的肚子看,然后伸出小手摸了摸,没感觉有什么异常,顶多就是多了一点点肉。
可是言温松下朝后总喜欢顺路带糕点给她吃,胖,胖一点也是正常的吧?
应该不会这么巧怀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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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冬子与春生已抵达言府多日,江家的人搬出知州府后,带不走的下人便被发卖到人牙子那边,这些人多半是年老、残疾或者行动不便的,府上的老人知道的事情自然多些。
这些人低价进,又干不了多少活计,还要养着,人牙子正愁买家,没料到来了两个冤大头。冬子打听一番,买了几个在柳姨娘和邓芸凤院子里伺候过的仆人回去,经过盘问,二人终于找到了当初接生江瑛的两名稳婆,连夜把人带回府,使了些银子把两人嘴巴撬开。
――柳姨娘的死竟真是意外。
原来邓芸凤当初生下江南,身体亏空,再难有孕,即便怀上也留不住,果不其然,十年间邓芸凤滑胎两次,她膝下没有儿子,当家主母的位置总坐不踏实,无奈之下,想出一个法子,让自己的陪嫁丫鬟柳枝爬江道台的床。
事发后,江道台只能抬她为姨娘,没想到那柳枝格外争气,抬为姨娘不久就被诊断出怀有身孕,产子那日,邓芸凤让从娘家带来的稳婆去接生,叮嘱生了哥儿,便去母留子。她手里捏着稳婆的卖身契,两人不敢不从,也怪那柳枝运气不好,怎么就偏偏怀了个哥儿。
柳姨娘诞江瑛时,稳婆在汤药里放了致使血崩的药物,柳枝拼劲最后一丝气力才把儿子生下来,自己却死了,念在主仆情谊上,邓芸凤厚葬了柳枝,还将江瑛收为嫡子,如亲子般照料,担尽了贤惠美名。
春生听罢,气得攥紧拳头,似要去打这两个丧尽天良的老虔婆。
两人见状吓了一跳,哆哆嗦嗦抱着怀里的银子就想跑。
云氏早已带着丫鬟小厮把院子围了起来,两人见躲不掉,只能跪下求饶。
冬子拉住春生,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把人安抚住,而后冷冷睨着两名稳婆道:“想活命就听我们的话,这银子事成后也还是你们的。”
两人对视一眼,知已别无选择,缓缓应了下来。
云氏把人关进柴房看起来,冬子则随春生去了一趟家里。
那是个扬州城外的小村庄。
附近地皮早已被言府的人买下来,种桑养蚕,冬子的大哥二哥及幼妹也在里面干活,靠着言府发的工钱,日子比以前好过些,倒不至于再卖儿鬻女。
两人到时已是晚间。
一家子正准备吃饭,听见马车声,四丫走了出来,瞧见马车上下来的是三哥,惊喜地立刻跑过去抱住他,四丫不过九岁,又娇小瘦弱,几乎不费力就被春生抱了起来。
“三哥,你这次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呀?”
春生每次偷跑回来都会带点吃的或者好玩的,四丫习惯性往他怀里摸去,摸出一包糖果。她喜滋滋地打开上面的油纸,拿出一颗放入口中,小心翼翼舔吃着。
两人被迎进屋中一同用饭,大哥、二哥还有爹娘都在,他们一会儿与春生说话,一会儿去看冬子,也不怪大家总瞅他,冬子个儿高,人也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就是肤色稍微黑了点,可即便如此,比他们这些常年干活的人要白净多了。
冬子略不自在地吃了两口,后半程几乎都在与二老说话。
晚饭快结束时,二老舍不得,挽留两人在家住一晚再走。
此刻已然天黑,冬子与春生便答应下来。
大哥跑去与二哥一起睡,特意将房间留给两人,冬子去房间时,春生没有跟上,他偷偷去了二老的屋子,将这些日子在府中领的工钱都给了两人,说是留着给大哥二哥娶媳妇用。
出门前又哭着磕了一个头。
也不知道下次回来得等到什么时候。爹娘身体不好,他总会挂念些。
二老叹口气,泪沾衣襟,他们这么多年心里仍是过意不去,当年为了给老大治病,把五岁的儿子卖去言府,因为他们打听到一些大户人家喜欢买些幼童,从小管教做家奴。
这年头能活命就不错了,春生去了后,没想到非但不记恨家里,还常常带些吃食偷跑回来。
二老感动不已,内疚也愈发深。
磕完头,春生走了出去,发现冬子还没有睡,正在门口梨树下乘凉,见他过来,招了招手。
他慢吞吞走过去,问怎么了。
冬子忽然就把人拉出院子,拉到房子后面,旁边有条不深不浅的小溪。
月亮映入溪水,夏风阵阵,草丛里飞起一片熠熠萤火,漂亮极了。
春生要去抓两只,给四丫玩。
冬子却按住他说:“这次离开扬州,以后可能都回不来了,我方才饭间瞧你的表情,似不想走,既如此就留下来吧,我明日回京跟二爷求情。”
春生愣了一下,他望着冬子黑黝黝的眼睛,陷入犹疑。
爹娘年事已高,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他确实想留下来尽孝,但……
“你听我说,我知你原本与我不是一路人,”冬子弯下腰,摸了摸他脑袋,低声劝道:“是我把你拉入歧途,如今你若是后悔还来得及,没有人知道那些事情,你将来可以正常娶妻生子,这不是很好吗?”
天上月把眼前人的面庞照得冷硬分明,冬子陷在阴影里的一半面容看不清神色。
他身后徐徐升起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萤火微微,倒映在春生清澈的浅瞳里。
仿佛在那一瞬间,他要失去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春生听见了自己急迫的心跳,也听见了草丛里蟋蟀嘈杂的叫声,他忽然说了一句:“冬子哥,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声音带着轻微的颤。
冬子微怔,他竟从少年的瞳眸里看见了担忧、忐忑,心里居然有些舍不得,他叹了口气,将双手按在他瘦弱的肩上,轻声安抚道:“我没有不要你,只是希望你更好。”
春生张了张嘴。
哑然。
他看见他身后那片萤火又飞高了一些,飞跃在他们头顶,逐渐离开,仿佛要随着这场夏风一起飞走,再不回来。
春生猛地低下头,轻轻哽咽着,泪水将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丛打湿,他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我…觉得…冬子哥,是,是…最好的。”
冬子好半晌都没说出话。
他竟没料到春生是这样想的……
他说他是最好的。
他说,他是最好的。
他是最好的。
他在小春生心里是最好的。
那,那春生是不是也……
喜欢他?
冬子呼吸微微加速,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春生,望着他没出息地哭,这种事情但凡换个人来做,他都是极厌恶的,但为什么小春生哭起来就是那样好看。
那样的……
让他有点心疼。
好像是真的舍不掉了呢。
“我问你个事儿,”冬子收起情绪,故作认真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春生望着他,唇瓣翕动,张张合合间,开不了口。
冬子心知是得不到答案了,笑了一声,转而去抓头顶的萤火虫,抓到后,放进小春生的掌心,把他柔软的掌心照得亮堂堂的……
“走啦,回去放屋子里。”冬子朝他招手。
春生却没动。
冬子走半路没听到脚步声,缓缓停了下来,回头去望他。
他看见春生朝他跑了过来,轻轻张开手,手中的萤火虫就那样徐徐散开,升在两人中间,又一点点地,越飞越高,春生微微往前走半步,将他搂住,冬子高大的身体僵在那里。
夏夜真的好像一场梦。
一场旖旎的梦。
他听见春生说:“喜…喜欢的。”
他喜欢的。
好喜欢。
喜欢冬子哥。
头顶萤火散尽,梦便也跟着散了,徒留清醒地夜风轻轻吹着,凉凉的,却又那样舒服。
冬子清爽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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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瑜收到了太子妃的请帖,邀她与言温松五日后一同去府上做客。
她猜测多半是为了感激言温松的救命之恩。
可她明明记得,当日正是东宫的人指任她为凶手。
她不想去,又不得不去。
宝瓶瞧她神色恹恹,劝道:“想来太子妃是想修缮关系,夫人不必忧心。”
江瑜摸着酸梅吃,闻言指尖顿了一下,她盯着指间覆有一层糖霜的梅子,捏了捏,嘟囔道:“我就是怕会出什么事情,那个牢房,再也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