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世人只会觉得恶心。
甚至诟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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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子翌日出发前找了一趟江瑜,以春生想回扬州看望阿妹为由,带他一起去。
江瑜没以为什么,思念亲人是人之常情,她让宝瓶备些礼,由两人一起带过去。
春生立刻要跪下道谢,却被江瑜拽了起来,她道:“以后别动不动就跪下,咱们府上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两人路上小心些。”
江瑜瞧他身子板瘦弱,不放心地叮嘱冬子照看他一些。
冬子自然是应下的,将春生拉到身前保证,说罢又对江瑜告别:“时辰不早了,奴才先带着春生赶路了。”
“好。”江瑜摆摆手,看着两人身影渐行渐远。
城中天花传染终于得到控制,言温松带着太医院上下于城中四处忙碌,半月之间,一车车药材运往京城,百姓病情也在逐渐转好。
江瑜见言温松这样忙碌,她有些坐不住,磨着他带她一起去,她觉得自己如今都是诰命夫人了,也该为百姓做些什么。江瑜知言温松不会轻易答应,便刻意选在晚间趁他心情好的时候说,启料言温松依旧不肯松口,反而将她一次次送上巅峰。
江瑜抹了三天的药膏走路才利索些。
没敢再提这事。
她现在甚至有些怵言温松。
怵他那玩意儿。
江瑜忽而想起龚怀夕在皇家园林时与她说的话。她说,京中小姐们都在传新科状元天资傲人。不知这些人是如何得出的结论,如今想来,竟一丝不假。
言二郎真的是,人可貌相,天资不可斗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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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瑜坐在贵妃榻上,一边看着静娴逗弄小狐狸,一边摸着纸包里的梅子吃,待将最后一颗梅子吃完,她用帕子仔细擦了擦黏糊糊的指尖。
宝瓶道:“夫人若还想吃,奴婢再去瓦市买些回来。”
江瑜摇了摇头,瞧一眼窗外娇艳繁茂的蔷薇,准备摘点下来,晚上给言温松做蔷薇花羹吃。
她这么想着,站起身往外走。
廊檐下,刮起一阵阵闷热夏风,仿佛有个火势旺盛的炉子放在院子里,烤得江瑜些微头晕,她又泛起困来。
江瑜觉得自己最近很不对劲,她努力睁大眼睛,又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眼皮,让自己不要睡。
“奴婢瞧这天色该是要下雨了。”宝瓶扶着她道。
江瑜不由抬眸望了眼,此刻已近傍晚,暮色四合,晚霞四周聚拢着大片大片乌云。
确实要降雨了。
江瑜突然问:“爷今日带伞了吗?”
宝瓶想了想回:“二爷这几日在城西忙碌,早上走得急,该是没有准备的,不过夫人也不必担心,城西有卖伞的铺子,二爷想来不会被雨淋到。”
两人说话的时间,几滴雨水突然砸落到地面上,紧接着是一片,很快,地上就浮现密密麻麻的雨点。
江瑜听见雨水击打砖瓦的啪嗒声。
蔷薇登时淋湿了一大片。
江瑜叹口气,“明日再做花羹吧。”
她往屋子里去,半路,又快速走出来。
“姑姑,我想去城西。”江瑜打定了主意,她要去找言温松,再进屋子里待着,一会儿肯定又迷迷瞪瞪睡着了。
静娴听她要出府,便也闹着跟去,她将白云放下,蹬蹬蹬跑来揪宝瓶的袖子,晃了晃,要她抱。
宝瓶劝说无奈,只得把人抱起来,唤来香蕊去备马车。
江瑜撑着油纸伞往前厅走,没一会儿马车就到了,宝瓶先将静娴抱进去,再来扶她迈上马车,宝瓶挨着静娴坐在江瑜对面。
江瑜发现自己的睡意终于消退了一些,松口气,转而又去看手里的油纸伞,心里竟生出些许焦急。
想着,一会儿她要给言温松一个惊喜。
江瑜高兴地弯了弯眼睛。
车轱辘缓缓转动起来,从平坦的侧门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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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言温松与龚明衍等人检查完城西最后一户染有天花的人家,准备回宫复命,巷子口突然走出两名女子,为首的女子头戴帷帽,身侧丫鬟替她撑着伞,也是同样装扮。
有些闺阁女子感染天花又不好见人,做如此打扮出来看病,言温松这些天也不是头一遭见到。
龚明衍让他快去快回,天色不早了。
言温松颔了颔首,看着龚明衍的马车离开,而后撑开侍卫递来的伞,转身往女子那边去。
“姑娘是哪家府上的?若是瞧病怕是要等到明天了。”他提了提脸上的面巾平静道。
面前的女子却在他说完话后摘下了头上的帷帽,紧张道:“是我。”
言温松瞧清江南的脸,下意识压了下眉梢,扫一眼她的脸并未染上天花,转身欲走。
江南想了想邓芸凤要将她许配给魏世子的事,一咬牙,快步追上去,挡在他前面,急切道:“你先听我说完再走也不迟,用不了多长时间。”
言温松往左一步,她就跟着往左,伸手拦住他,冰凉凉的雨水将她袖子打湿,又很快往四周蔓延,粘着底下的皮肤。
江南不确定地盯着他的瞳眸,轻声问:“二郎,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说着话,觑他面色,不错过言温松任何一个表情。
她既怕言温松真的不记得,又怕他记得。
……怕他想起,她当初劝他抬姨娘进府冲喜的事。
当时言二郎形销骨立,面白如鬼,眼瞧就要不行了,邓芸凤担忧她嫁过去守活寡,劝江道台悔婚,江南知晓后并不同意,她的嫁衣都快绣好了,只等两情相悦的郎君抬花轿来,她便能穿上自己亲手绣制的嫁衣风风光光嫁给他,举案齐眉。
于是,江南在邓芸凤院子里跪了三日,才等到邓芸凤改口,答应把她嫁过去,不过得先让言二郎纳姨娘冲喜,若能把病冲好了,她再嫁也不迟。
其实,那时候邓芸凤早已经私下找人打听清楚了,言二郎的病神仙难救,不可能好转。
所以才拿冲喜来拖延时间,想把言二郎活生生拖死。
眼瞧邓芸凤主意已定,江道台也默认了,江南没有办法了,只能忍痛劝言二郎抬姨娘进府。
谁知道,那位姨娘被抬进言家第二天就死了。
外界传言是言二郎病入膏肓,无药可解,把人给活活冲死了。
邓芸凤又来劝她退婚,江南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言二郎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怎么会这样容易倒下来,他说过会十里红妆娶她的,他必须得做到。
如今就差一点点了,就差一点点,她就能如愿嫁给他了。
言二郎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江南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邓芸凤咬死了如果言二郎冲喜冲不好,就不会把江南嫁过去。
江南被逼上绝路,她只能去劝言二郎再试一次。
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第二任姨娘也在进府次日死了,后来,第三个姨娘也没能逃过命运。
事情在整个扬州城闹得沸沸扬扬,宛如鬼言邪说,从此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言二郎不但身患恶疾,还命里克妻,一连克死三个。
这谁家还敢把女儿嫁过去?
在邓芸凤的劝诫下,江南终于松了口。
碍于面子,江道台没有退婚,邓芸凤寻摸着私心,撺掇他把远在岭南的孙妙音母女接回来,偷偷让江瑜替嫁。岭南日子艰苦,江道台早就想把孙妙音接回府,奈何邓芸凤这些年捏住了他的死穴,一直反对,江道台便忍了。
现在邓芸凤突然改口,他惊喜之下,顾不得太多,便派人快马加鞭接孙妙音母女归府。
江瑜在邓芸凤的算计中,被迫出嫁了。
江南是亲眼看着江瑜被强行塞上花轿的,轿辇升起的时候,江南再也忍不住,泪珠滑落……
原本,那个轿子是她的啊。
坐在里面的人也应该是她啊。
她才是言二郎明媒正娶的妻。
却只能看他一次一次抬旁人进府,只能看着江瑜披上凤冠霞帔嫁给她最喜欢的人。
江南心口滴着血,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个笑话。
她笑自己胆小怕死,笑自己对言二郎的情谊终究是差了一点点,笑自己先放弃了……
因为她想活着啊。
她更爱自己。
这又有什么错呢?
江南忐忑地等着面前之人开口,只要言温松说记得,她便不顾邓芸凤反对,拒绝与魏世子的订婚,她可以不介意言温松与江瑜的事情,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拉着他远走高飞,永远离开京城。
然而言温松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往后退半步,说了句:“不记得。”
“这不可能!”江南难以置信地摇头,“我们十年前就认识了,经历那么多的事情,你怎么会忘记了?帝女花宴上,当时言夫人也在场,还有冬子,言……”
江南去抓他的手,言温松刚要避开,脑中忽然闪过一堆模糊的画面,人脸,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它们嘈杂、繁乱,像轰然炸开了的水面。
有什么东西正欲破水而出。
言温松腿脚踉跄了一下。
江南攥紧他的手,继续道:“重阳节那天,扬州城十里长街尽是帝女花,你说这也是聘礼的一部分……”
“还有乞巧节,花灯大赛,你为我夺了魁首……”
“你发现言送了我一块玉佩,你不高兴了,把他吊在河面上,这个你总该记得吧……”
“还有啊,你说要让我当状元夫人……”
街道上行人四散,一辆马车缓缓驶过他们中间,宝瓶让车把式下去打听下附近哪里有巡查百姓病况的官员。
很快,车把式就回来了,道:“在前面那条巷子,马上就到了。”
江瑜立刻抱紧怀里的油纸伞,开心地与静娴拉勾玩。
江南瞧见言温松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紧张地再次询问:“二郎,你想起来了吗?想起我们的事情了吗?”
言温松烦闷地眨了眨眼睛,他手里的伞柄有些不稳地往下倾斜,一股沉痛悲苦的情绪汇集在胸口,仿佛要在下一刻冲出来。
这不是他的情绪。
言温松倏而想起在扬州刚开始看书那几天,也总会莫名如此,胸口仿佛被一股奇怪情绪控制着,读晦涩难懂的八股文,竟意外地通顺。
他做不到,他也不是什么天才,但是言二郎是,也只有他能做到。
言二郎究竟忘记了多少事情……
既然选择忘记江南,忘都忘了,为什么不忘干净?
一个死人,他难道还想再出来……
言温松喉头涌出一口腥甜,又被他强行咽回去,他努力不去理会脑中的异样,奋力甩开江南的手,一步一步,挪着步子往前走。
他不能想起来。
一丁点也不能。
他只是言温松,不是言二郎。
江南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有他的小妻子,只有每日等他回家的江瑜,想起来后,江瑜该怎么办呀?
强行封存记忆,让言温松眼底渐渐漫上恐怖骇人的血丝,他额头出汗,步伐沉重缓慢,仿若双脚缚上了枷锁。
江南不甘心就此放弃,她的时间已无多少,不想与魏世子定亲。
那个男人只不过在春猎宴会上听了一遍《点灵犀》,就说与她心有灵犀,要娶她为妻,他连这首曲子的意思都没听明白,就是个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哪里能跟言二郎比?她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二郎,你再好好想一想,我不信你全都忘了。”
江南拉住他,倏然踮起脚尖搂住言温松的脖子,他脸上面巾瞬间掉落,两人头顶的油纸伞倾斜,她的脊背被雨水快速淋湿,又晕开一大片,薄薄的衣衫料子就那样将里面水蓝色的小衣显现出来。
丫鬟立刻将伞遮过去,担心被人瞧见。
言温松嘴角沁出一点血,他伸出指尖擦了擦,努力稳住胸腔内的情绪,再次将人推开。
忽然间,他听见了巷子尽头,车轱辘碾压雨水的声音,像有什么不好预感似的,他快速望过去。
那辆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车把式愣了一瞬,才敢撩开帷幔。
宝瓶瞧见他不对劲的面色,心里咯噔一声,以为言温松出什么事了,也朝巷子里看去,却在下一刻瞳孔微微睁大,她赶紧趁江瑜反应过来前,把人拦住。
这江嫡女怎么又跟二爷扯上关系了?
不能叫小夫人瞧见。
宝瓶正打算让车把式调头离开,对面的江南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她瞥一眼宝瓶,蓦地摘下帷帽从身后紧紧搂住言温松。
言温松脚步不稳,胸腔酸胀,大堆庞杂模糊的记忆似想涌出来占领这具身体,他喉间又涌出一口血,吐在了脚底下的水洼中。
血水缓缓晕开。
雨幕下,他看见江瑜撩开了马车侧面的帘子,怔怔朝他望来。
第40章
江瑜手里的伞瞬间滑落下去。
她僵硬地坐在那儿, 不可置信地望着言温松与江南抱在一起,她看见江南眼里浓稠到化不开的情谊,她在凝望自己深爱的恋人。
宝瓶赶紧把伞捡起来, 安慰她道:“夫人莫多想, 二爷不会做出这种事,想来是有什么误会。”
江瑜眼眶酸涩, 面庞僵硬,她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怎么能平静下来呢?
她做不到。
做不到视若无睹。
哪怕一点点的假装都不行。
江瑜放下马车帘子,将身子背靠在车厢壁上, 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她回想这些日子里, 言温松与她说过的每一句情话,心如刀绞。
静娴看见她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闭上嘴巴,不发出一点声响。
言温松恢复点力气,赶紧推开江南,忍住口腔里的腥甜往这边快步走来。
江南倒在地上, 雨水混合着泪液将她清冷的面庞打湿, 她望着言温松焦急的身影,低低苦笑出声, 丫鬟忍童忙将人扶起来, 捏着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边擦边埋怨道:“言二郎根本就不值得小姐这么做, 要奴婢说, 您就该嫁给魏世子, 去国公府享福。”
“我自己擦。”江南猛地将帕子拿过来, 指尖捏得泛白。
她刚才明明感觉到言二郎动容了一瞬,又在江瑜出现时忽然没了,就差一点点了,江南有些不甘心。
言温松快速迈入马车,去看江瑜的面色。
他瞳眸漆黑,眼球暴起的红血丝恐怖骇人,静娴被吓得哇哇哭起来,以为他要打江瑜,小身子颤巍巍扑上去,咬在他潮湿的手腕上。
“姑姑,把她抱出去,我与夫人有话要单独说。”言温松望着江瑜开口,声色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