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温松走到门边,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深幽。
另一边,赵朔正在让人暗中搜查长随下落,依旧没有查到线索,他心里总难免有些不安,梁思燕给他端了碗燕窝过来,赵朔面无表情望了她一眼,又想起江瑜在芙蓉苑门口自戕的事情,起身走了出去。
梁思燕蹙了蹙眉,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须臾,她脑中渐渐浮现乞巧节那日的事情,眸光微暗。
第48章
言温松白日主要在大理寺审核案件, 隔几日又得去督察院一趟,现在赵和罚他看守北城门,他一整日基本忙到停不下来。
两日后, 广州府尹的案子最终敲定由大理寺卿黄启善前往查探。
言温松稍有意外, 他原本以为赵和会安排他去。
圣旨下来的时候,黄启善特意找了他一趟, 将大理寺的事情暂时交由他处理,言温松有些担心,毕竟岭南是梁王的地盘,而不久前赵朔被下令无召不得离京, 几个月过去了, 那边肯定是已经收到消息了,难免会有异动。
黄启善此去凶多吉少。
他快走出门时,言温松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案子是大人找陛下接的?”
黄启善本不想说,见他问了,犹豫着点了下头。
“为什么怕下官死?”言温松很诧异,他与黄启善除了职务交集,基本没有交往。
黄启善道:“言首辅只有你一个儿子。”
言温松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半晌, 他问了一句,“您与家父……”
“我是令尊的学生。”他说完就走了。
言温松却彻底愣在原地, 他记忆中并没有这回事, 不过言二郎这些年基本待在扬州,言浴峰在盛京, 言浴峰似有意将他与京城隔离, 猜测是为了保护言二郎, 如此说来, 他不清楚言浴峰的事情很正常。
仅仅因为师徒之情,便甘愿赴汤蹈火,这黄大人怕不是圣人吧?
言温松皱了皱眉,觉得有点讲不通,他按照黄启善交代的,将他没审查完的案卷拿过来亲自处理。
天快黑时,言温松照例要去兵马司守几个时辰的城门,他站起身,余光却忽然瞥见身侧的案架上似乎有个暗格,他走近些看,将前门的案卷拨开,发现里面果然有东西。
他将指尖按在上面,用力一推,下面瞬间打开一个凹槽,里面静静躺着一卷竹简。
言温松指尖顿了顿,取了出来,打开。
片刻后,他眸色微变,这是……
言浴峰留下的东西。
上面记载了三年前去岭南赈灾的事情,与他所料一样,赈灾只是引子,真正目的是查粮饷的事情。
竹卷中记载咸丰十八年,广州府尹李洪康私吞粮饷一万五千余两,咸丰二十年,私吞粮饷两万三千余两;惠州府尹桓启明丰十六年私吞粮饷一万三千两,咸丰十九年私吞粮饷两万余两;肇庆府尹葛宏阳……
拢共九府十三州。
言温松看得心惊胆战,岭南年年水灾,赵和砸下这么多银两,依旧没有改善,难怪赵和三年前要派人去查了。这么大一个漏洞……
如果均被赵朔以及梁王拿去私造兵器,也就是说,整个岭南几乎全部失控……
赵和知道这份竹卷吗?
不对,他就算知道也没有用处。
言温松记得言浴峰过世不久后,赵朔重新回到岭南平乱,也就是说那时候蛮夷生乱,岭南已经躁动不安,若再大范围查办贪官污吏,政权动荡,严重者会招致大规模的民间起义。
所以即便查到了这些,当时对赵朔来说,丝毫没有任何威胁,杀言浴峰只是为了以绝后患。
而如今正是后患之期。
蛮夷已平,赵朔第一件事便是收缴赵朔兵权,那接下来,自然就轮到了那群贪官。
擒贼先擒王,赵朔已经被软禁在盛京了……
怕岭南生变,赵和才会急着这么快就派黄启善去查案。
言温松突然想起妇人状告李敏才的案子,一个小小妇人凭何能顺利从岭南来到盛京,即便她救夫心切,途中那么多关卡,早就够她死千百回了。
可她却奇迹的抵达盛京了。
这才是最大的蹊跷,且这个案子出现的时间刚刚好,正在清楣案之后。
兵权,政权。
岭南是要变天。
黄启善此举九死一生。
言温松猛地将案卷重新放回去,快速驾马往城东的方向赶,此刻天色已黑,他没有回言府,而是去了关押长随的院子,是他一月前特意让冬子悄悄买下的,为了查案方便之用。
“开口了吗?”言温松问。
冬子低落地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桶里的血水,“人是怕不行了。”
言温松走到长随面前,在他鼻尖处探了探,发现还有气,长随看见他来,古怪地笑出声,“我说过,你不可能从我这里查到任何线索。”
“是吗?”言温松冷下眉眼,“那你不妨听听接下来的话,咸丰十八年,广州府尹李洪康私吞粮饷一万五千余两,咸丰二十年,私吞粮饷两万三千余两;惠州府尹桓启明丰十六年私吞粮饷……”
长随瞳孔骤然缩紧,面色大变。
然而面前之人还在继续说,“……陛下其实早就知晓岭南的事情,至于为何没动宁王,你当清楚,父子一场,并不想对他下杀手,所以陛下如今才将他软禁于盛京,防止他谋反,防止他走上死路。但若宁王不知悔改,谁知道陛下之后会不会改变主意?”
“在这之前,若你招供,将罪责全部揽下,陛下为了颜面想来不会对宁王赶尽杀绝,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的人明日就出发,你没有时间了。”
“若你现在招供,我还能放你回去见他一面。”
“放我走?”长随讥笑,“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你没有其他选择。”
言温松说完等了片刻,见长随低下头,没有打算再回应的样子,他朝冬子使个眼色,往门口而去。
冬子深吸一口气,他悲悯地望了眼长随,然后慢慢拿起刑架上的刀,准备结束他的生命。
长随却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
快到门边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言温松转过身望他,面容陷在阴影里。
长随戚戚一笑,那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凄凉,“你真一点都不像言浴峰的儿子,你比他狠多了,我可以招,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言温松:“你没有资格同本官谈条件。”
“宁王对我有再生之恩,是他救了我的命,如今就当是还恩了,”长随目光深远,很快又回到言温松身上,“你父亲的确是我杀的,你若报仇只管来找我,不要伤害宁王,还有,这个罪我认了,还请你说到做到,主子他也是个可怜之人,若真到了那一天,求你饶他一命。”
言温松默了默,没有言语,等他将事情全部招供。
结束时已是深夜。
兵马司的人估计这会儿要找他找疯了。
言温松看了看手里的供词,与言浴峰留下的内容基本吻合,十有八九是真的。
长随见他要走,赶忙道:“言大人方才说放了我,难不成这么快就反悔了?”
言温松瞥一眼冬子,冬子快速走过去,把人放了下来。
长随稍有意外,言温松居然这么爽快,他目光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须臾,悲凉道:“主子这一生从未失策,除了为了令夫人,他提前回了盛京,自投罗网。”
他说着,果然见言温松面色变了,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得意,有悲凉。
仿佛英雄末路。
言温松望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下颌骨紧紧绷起,他看向门外的月夜,瞳目诡谲。
“二爷,你不怕他跑了?”冬子担忧道。
“他不会,”言温松攥紧了手心的供词,“那么重的伤口,反正都是死,不如留着命替宁王顶罪。”
冬子似是懂了,却在下一刻听见夜空传来一声惨叫。
是长随的声音。
冬子骇然,脊背瞬间爬上寒意,他再去看言温松,人已经走远了。
晚风猎猎,鼓动起他深绯色的官袍,他勾着嘴角缓缓地笑,邪诡若魔。
他要的是赵朔的命,谁也不能顶罪。
至于放了他,居然有人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没有价值的人,便没有了用处。
赵朔必须死。
他要他反。
只有赵朔反了,他才能师出有名地杀死他,把所有的秘密守住。
啧,杀皇帝的儿子就是有点费命。
不过这事往大来说,他还帮赵朔一把了呢。
宁王出生低微,没有外戚支持,又在朝中树敌众多,不管是太子还是谁登基,他都会举步维艰,当初,参军使他走出了无权无势的困境,同样也注定了,他坐上皇位的最大倚仗就是兵权,皇帝不中意他,他便只剩谋逆一条路了。
已经准备了那么多年,赵朔不博一次恐怕不会甘心吧。
时间早晚而已。
那就……
推他一把好了。
去一趟岭南,把罪证坐实。
言温松低低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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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来报,还是没有查到长随的消息,赵朔听完渐渐心神不宁,他擦了擦手里的长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开始失控。
他又想起了明虚的话。
一世换一生。
难道这一切真的不可逆转。
赵朔心口沉扑扑疼着,他让侍卫退下去。
梁思燕今日逛街,给他带了把锋利的匕首,手柄镶嵌有漂亮的蓝宝石。她把东西伸过来,赵朔淡淡打量一眼,说了句:“花哨。”
梁思燕不高兴了,嘟囔道:“好看不就行了。”说罢又去瞧他的脸,回忆道:“我当初看上王爷,也是因为好看呢。”
人高马大的,又通身贵气,一眼就让她瞧见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男子。
比军营里那些糙汉子都好看。
再得知赵朔身份后,更觉得他们就是天作之合,她便天天缠着父亲梁王向陛下求亲。
她一直觉得,十七岁那年嫁给他时,是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梁思燕望着近在咫尺的脸,不知为何,竟感觉一次比一次陌生与疏离,她难受地把匕首收回去,见赵朔又去校场练武,自己也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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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指挥使迟迟没见到言温松去北门巡逻,带人去大理寺、督察院、言府,甚至东宫都叫侍卫去探了探口风,依旧没有他的踪迹,担心出什么事情,只好跑去皇帝那里禀明情况。
然而他才到不久,就见言温松走了进来,他规规矩矩朝赵和跪下,恭敬道:“李敏才之案由臣主持,随之而来的广州府尹一案,臣亦应该义不容辞参与,两日后臣愿与黄大人一同前往岭南,望陛下批准。”
赵和愣了一下,卢忠也是讶异。
现在,这个案子谁都想着往外推,刑部连碰都不敢碰,大理寺这两位,倒是一个比一个上心,先有黄启善主动请命,后又来了个言温松。
这是要唱哪出?
不过,对于赵和而言,他原先就是主意言温松去,早在把他升去大理寺时,便已经有了打算,依照言温松不输其父的才智与身手,他去再合适不过。
只是……
赵和对言浴峰的死到底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他思虑片刻道:“朕允了。”
言温松得到满意的回答,与卢忠一起退出了大殿。
在两人走后,赵和犹豫着拟了一份圣旨,而后看向一旁的孙让吩咐道:“你悄悄去一趟言府。”
孙让接过来一看,心底微微一惊,立马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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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温松回到松和院没多久,孙让便过来了,圣旨并未宣读,直接交给了他,孙让的表情让言温松知道事情不简单。等人走后,他方慢慢打开。
发现竟是一份下达去福州府的圣旨。
调遣兵马。
言温松眼皮猛然一跳。
他快速将圣旨找个匣子装起来,又盯了一会儿,不知在思量什么。
.
晚间,言温松在书房处理完事情后,去了卧房。
榻上的江瑜已经睡着了,她面朝里面,小小的身子抱着一块软枕,褥子则踢到了身后,一半在榻上一半在地上,言温松弯腰将它捡起来,给她轻轻盖上,正要转身离去,手指突然被江瑜攥住。
“我睡不着。”她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又将言温松的手拿到面颊边,软软贴了贴。
自打那日言温松问赵朔与她的事后,他便一直忙,白日想见他一面都难,江瑜想了两日,心中却愈发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言温松被皇帝罚去守城门的事情,便只能把他的异常归因于生气,不想理会自己。她有些害怕,怕他从此以后再也不同她亲近,怕他喜欢上旁人,然后再抬两三个姨娘进府。
那,那她该怎么办?
孕妇总是敏感多疑的。
言温松感觉到指尖的湿润,怔愣住。
……小丫头哭了。
他心口像是被人揪了一下。
他注意到榻边降暑的冰块已经快融化完了,默了一瞬,“我去拿些冰块来。”
江瑜再次把他的手拉住,微微用了点力气,而后转过身坐起来,坐在榻边,坐在言温松的面前仰头看他,她眼眶哭得红红的,睫羽上坠着些细小的泪珠,等情绪稍微控制住些,江瑜擦了擦眼睛说,“夫君是不是不要我了?”
言温松惊愕,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小丫头又把他的手拽进怀里,紧紧抱着,抽泣道:“我不许你抬姨娘进府,不然,不然我就……”
江瑜圆乎乎的眸子瞪着他,可没过片刻又委顿了下去,委屈道:“我就带着他离开,再也不见你。”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继续说:“让他跟别人姓,叫别人爹爹。”
江瑜原本只是想威胁一下言温松,谁叫他这几日都不理自己跟孩子,谁知这句话落,言温松直接反扣住她的手,把人从榻上快速拽了起来。
“你是不是想去找赵朔?想跟他好?”言温松冷眉漠目,声音寒得吓人,连语气都像夹着冰渣子,他眯起眼睛道:“本来想让你安心在府中养胎,如今看来,与其让你出去找奸.夫,还是随本官一同去岭南吧。”
找,找奸.夫?
江瑜愣在原地,言温松指的是……
赵朔吧。
她为什么要去找赵朔?
江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问题,哑然,又紧张地想去解释,她将自己的手指穿入言温松的指缝间,将他握紧了,而后放到自己的心口位置,唇瓣翕动道:“我没有想过要去找赵朔,我只是想夫君多陪一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