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裴殊观不一样,年幼的他祈盼得到母亲的一点爱意,却又因此陷入更痛苦的旋涡。
目睹母亲与他人苟合,那时,他才六岁,随母亲背井离乡来到江南,除了母亲,无人可以依靠。
双唇嗫嚅着,朝瑶尝试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裴殊观,但回答她的,却是裴殊观轻浅的笑意,他明明在笑,朝瑶却从他的眸光中看出来了忧伤。
似乎是看出了朝瑶的意图,裴殊观打断朝瑶,缓慢继续道,
“其实仅仅如此,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直到我母亲不可自抑的爱上了一个男子。”
手指拂落墓碑上残留的雪,裴殊观唇角的笑容更加深刻,他平静而简单的,将混乱的家庭关系概括。
“你知道,我父亲深爱齐贵妃,为了她迎娶齐家嫡次女进门,将我母亲逼到江南,所以对于母亲这段隐秘的感情,我虽然无法接受,但并不阻拦。”
“纵使他们自私狭隘,只顾自己,痛恨之后,我想的也是,如若她能一直这样开心,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我的退让不起作用,我的母亲一天比一天更深的沉溺于情爱,直到后来,她固执的打算抛弃我,和那个男子私奔。”
裴殊观腔调咬重‘抛弃’二字,漆黑眸光如曜动,直直射向朝瑶。
仿佛在审判,又好似在哀求。
朝瑶心脏一抖,猛然想起裴殊观前几日的话语,他一遍又一遍的话语响在耳侧,祈求她不要将他抛弃。
年少时的噩梦,如同迷雾一般,将他围困,不得解脱。
第70章 秘密(二更)
“你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朝瑶不知道裴殊观今日带她来这里, 对她说这些话,意在何为,但是不得不说, 她心中是起了些古怪的情绪。
朝瑶错开裴殊观的目光,看向那冰冷的墓碑, 听说她抑郁而终,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朝瑶淡然道,
“她已经得到惩罚了。”
“而你,还有很好的未来。”
裴殊观闻言, 将目光投向鼓起的小坟包,那下面有一个颇具规格的陵墓, 无论温氏愿不愿意, 等裴启元一死, 就要与他合葬于此。
“不是惩罚。”
裴殊观的声音再度传来,理智、冷淡,和朝瑶耳边呼啸过的寒风,是一个味道。
“是解脱。”
他笃定的同时, 将自己心底隐秘的秘密和盘托出,通过心底最隐秘地方的交汇, 与朝瑶产生更深的纠葛,
“如她所言, 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们私奔未遂, 是我告的密。”
“我远离京城随她来到江南,如果她愿意将我带走其实也好, 但是她不愿意,她要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男子将我抛弃,所以,我告发了他们。”
裴殊观这话说得坦然,风雪之下,他脖颈线条凛冽,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那只是一个几岁孩童,被抛弃时,应有的反映。
他面容如雪,只剩一双眼睛,漆黑得明显,想起被刻意遗忘的记忆,胸口忍不住剧烈起伏,嘴唇也抿得泛红。
喉头似有蝴蝶触角清扫,痒意难耐,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咳得激烈,似乎要将肺都咳出来一般。
朝瑶赶紧上前,替他轻抚脊背。
“这不怪你。”
“生下你,又将你抛弃,是她的过错。”
朝瑶从不否认自己的自私,常用最恶意的想法揣度别人,也不对他人的品格,有过高的要求。
他没错,若是朝瑶自己,恐怕也会如此,她从不是什么高尚的人。
父母生下孩子,对孩子便有着天然的使命,如若最基本的抚育也做不到,那便是失职了。
朝瑶的思想,从来都是如此惊世骇俗,若他将这件事告诉旁人,必定会收到控诉他冷血的目光,可是朝瑶不会,她从来都是坚定的站在他这边。
裴殊观咳完之后,在朝瑶的支撑下,依赖的将身上大半分散到她身上。
纤长的眼睫上落下几颗雪花,瞧着朝瑶关心的模样不似有假,忍着喉头的痒意,将未尽的话咽下。
他并未说出口的话。
其实才是他最大的秘密。
不是惩罚,而是解脱,是因为他母亲,选择的自杀。
她痛恨他至斯,将窗门反锁,将他骗到室内,绑在椅子上,正对着他,上吊自尽。
母亲死亡的全过程,裴殊观一览无余。
双目圆瞪,两只眼球几乎要爆掉,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迎接死亡。
黄色的尿液从她的身上稀里哗啦的迸发下来,蔓延至裴殊观的脚边。
没有血腥,只有死亡摧枯拉朽带来的腐朽之气。
母亲就这样在他面前慢慢没了生机,只剩一具躯干。
第一次感知死亡的裴殊观,心中不是恐惧,而是恶心,恶心得他抽搐着吐了出来。
死亡让母亲平日里那张温婉的脸变得扭曲抓狂,让她僵硬的悬挂在房梁之上,两股间屎尿下流。
十一岁的裴殊观,直面死亡的衰败之后,对它下的定义是‘恶心’
裴殊观不打算将这段耸人听闻的事迹,拿出来惊吓到朝瑶,只将头埋在他的肩颈之处,用自己足够可怜的童年时期,激起朝瑶的怜爱。
冰冷的手抚摸上朝瑶颈侧肌肤,顿时感觉到了融融暖意,裴殊观嘴角勾出一个缓笑,一张脸苍白如雪,却因为刚才的激咳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潮红。
眸光定定看着朝瑶,似警告,又似祈求般,强硬的要求朝瑶。
“所以,你我缔结良缘,你不能将我抛弃,否则,我也不确信我能做出什么事来。”
他的手抚过墓碑上的雪块,又落在朝瑶脖颈处,激得她柔嫩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朝瑶心中紧绷,秀眉轻蹙。
对上裴殊观如今沾染了□□的温情眼眸,喉头有些发哽,本能的欲要后退,但硬生生止住。
不是这样的。
朝瑶心中清楚。
温氏不能将他抛弃,是因为她生下了他,就应当对他负起母亲的责任。
而她不欠他什么,甚至可以说为他奉献诸多。
她没有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义务,陪伴他一辈子,她是迟早要走的。
殷红而干燥的唇角抿直,朝瑶眸光落在裴殊观低落轻敛的眼眉,却将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或许她本来这个时候,也不该说这些。
她与裴殊观是两个世界的人,纵使不为了逃跑打算,就算以后要留下来处理问题,尽管迟早都要闹掰,但也要用哄骗的方式,将闹掰的时间,尽量后延。
朝瑶再次压下心中的异动,平稳的声线像小溪淌水一般,流进裴殊观心底,
“我答应你的事情,是不会变的。”
朝瑶将裴殊观拥在怀里,蹭着他的脖颈,觉得他近来越发瘦了,好似这一场病,绵延不绝的侵蚀着他的身躯。
几句看似深情的简单话语,却从未直白的给予承诺。
裴殊观靠着朝瑶,炙热的心跳,慢慢趋于平稳,甚至于沁凉。
两人在风雪之下相拥,裴殊观紧闭双眸,将朝瑶紧紧拥在怀里,遏制住自己如野草一般疯长的猜忌。
那日之后,或许对于裴殊观来说,是真的交付了彼此。
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起来,裴殊观很用心的,一点一点的经营着他们的生活。
至少在朝瑶面前,他不似少年时的寒冷。
以往攻略他时,朝瑶常常觉得他像套着一层完美无缺的面具,明面上带人温和有度,骨子里却是比谁都冰冷,时常让朝瑶,想狠狠的将那一层面具撕破。
可是现在,朝瑶无比确认,他对待她,早已没了那层寒冰,往日冰冷的美眸染上□□,看向朝瑶的秾艳眼神,时常让她心惊。
可惜现在达到目的,裴殊观完美面具破碎,染上□□,朝瑶却并不觉得畅快,反而有些担心身后的风雨欲来。
而且,那边也有了回应。
某天中午用膳的时候,朝瑶正在美人榻上看书,抬眸之际,却再次看见了那个清秀小厮,两三个人,按时过来,恭敬的将饭菜布置好,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其实,朝瑶与那个小厮并没有阔别太久,但是现在甫一看见他,像是被拉回了现实一般,让她直面问题的存在。
那清秀小厮将目光向朝瑶投来,两人在暖阁内,遥遥相视,接触到的一瞬间,朝瑶屏住呼吸,脑海中却不可自抑的想起了,裴殊观一句一句的警告。
朝瑶忍住心中的异样,将裴殊观的声音一句一句驱赶,屏蔽。
告诉自己,裴殊观的想法,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很快,小厮布完菜,朝瑶起身去吃饭,心中压着事情,总是有些食不知味,只草草的吃了几口。
指尖轻微摩挲,触碰到碗底那熟悉的纸制纸条,脑海里,裴殊观的声音如泄洪一般再度袭来,朝瑶动作一僵。
看了信,就再没了回头路。
可,无论看不看信,她与裴殊观的结局也早已注定。
只要她要回家,就必定抛弃裴殊观,裴殊观也会因此记恨她一生。
无论她采取哪种方法,这个结局,是无可避免的魔咒。
理智仍在,深呼一口气,指尖轻碰纸条,嘴角抿平,微微动手,正欲将它滑落袖筒,却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抬头望去,来人正是裴殊观,穿着厚厚狐裘,墨发披肩,裹着风雪而来。
目光凌厉的落在朝瑶身上,形状秀美的唇瓣,微微喘着粗气,微微颦眉,又似乎在审视。
冒着风雪而来,连平日一丝不苟的长发都乱了些。
朝瑶顶着他审视的目光,呼吸一窒,指尖动作也受制般停下。
与此同时,摇摇欲坠的纸条竟自发落入袖口,推着朝瑶,走向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
第71章 怀疑
面对突然出现的裴殊观, 朝瑶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开口询问道,
“阿殊,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裴殊观以往一般是傍晚回来, 都是朝瑶独自一人用午膳的。
天光从门缝透入,裴殊观身形颀长,逆光而站,发丝都仿佛在发光, 目光落在朝瑶的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至于她端碗的素手, 目光泠泠,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声音却温柔,
“突然想回来看看你。”
知道裴殊观的敏锐和警惕, 朝瑶端着碗不敢露出半分异样,轻声唤他坐下吃饭,
“正好赶上用午膳。”
朝瑶转头吩咐身侧的侍书,
“给大人盛饭”
其实朝瑶揣着心事, 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方才已经用了一些饭菜, 此时就直接落筷, 把碗放下, 坐在桌边陪裴殊观吃。
裴殊观神色无常的坐下,见朝瑶碗里还剩着饭, 净了手后,便剥了些虾给她吃, 声音低沉悦耳,
“你要是觉得闷,可以来勤政殿陪我,我忙完这一段时日,就带你去散散心。”
勤政殿,朝瑶才不去。
颦了秀眉,朝瑶佯装耍横,来缓解自己心底的一丝不安,那纸条在她袖筒中,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现在身子还没养好呢,我哪用你操心?”
“不要分太多心思在我身上,自己以养好身体为主。”
裴殊观久居高位多时,已经很久没人和他这样说话了。
愣怔片刻后,裴殊观顿时有些沉默,他脸庞秀美,缓慢的咀嚼着饭菜,视线从朝瑶身上飘过,却又不说话。
他周身气压寒冷,因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朝瑶心中也有些打鼓。
“生气了?”
裴殊观吃好了,搁置下筷子,静静瞧着朝瑶。
从那个小厮预备来暖阁送膳,裴殊观就得到消息从勤政殿赶回来。
小厮进来与朝瑶会面后,朝瑶就心神不宁,对他也耐不下心来好好讲话。
不用思考,裴殊观也笃定,小厮给朝瑶传递了什么消息,幽黑眸光静静看着朝瑶,看得朝瑶直发怵。
他脸色阴沉,唇瓣轻启,说的却是,
“不要过虑,我如何会生你的气。”
他这声音起,朝瑶秀眉顿时起皱,这明明就是在生气嘛,还嘴硬说没有。
搁置下饭碗,有奴仆上前伺候裴殊观洁手净口,又有面容姣好的侍女去将床铺铺好。
朝瑶僵硬的回头,看着侍女铺好床铺,
“你要在这里午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