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殊观闻言,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从泥泞中摩挲着站了起来,他也不敢笃定自己现在还能支撑多久,所以,还是趁着有精力的时候,快些赶路。
朝瑶扶起裴殊观,两人亦步亦趋的向北方走去,走一会儿歇息一会儿,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朝瑶也终于看到了一些人迹。
有人设下的捕猎陷阱,还有猎人居住过的木屋,种种迹象表明,两人离走出深林不愿了。
朝瑶甚至在山上的某些角度,看到了山脚处的村镇。
朝瑶差点喜极而泣,也顾不得休息了,赶紧扶着裴殊观向外赶。
可才走到山脚,便见木林尽头有人,朝瑶定睛看去,还未看清楚,耳边便响起裴殊观的声音,嘶哑破败,
“不是我们的人。”
前方之人,不敢明目张胆的搜山,却在林外盘旋,着装也不统一,看上去像聚集在一起的流民,和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一样就可以看出差别。
朝瑶脚步顿住,可前方人影攒动,似乎人还不少,偏偏这个时候,裴殊观再也坚持不住,胸前的伤口崩开,有新鲜的血液渗出。
尽管只是扶着裴殊观,朝瑶也觉得,他浑身滚烫。
朝瑶已然知晓,如若此时执意要走,她和裴殊观,实在是吃不了兜着走。
朝瑶只能扶着裴殊观向后退去,去寻方才见过的那个,隐藏在山坳里的木屋。
裴殊观流尽了血,实在是虚弱得过分,甫一被朝瑶放到,就昏睡了过去。
他苍白的脸上尽是红晕,墨发混杂着泥泞,纤细的睫毛上也挂着汗珠,眉心紧蹙,唇瓣微张轻喘着。
朝瑶此时估计不得他,今日以来的奔走,她双腿现在麻木似木棍,好不容易卸下身上负担,顿时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上,忍受小腿一阵一阵痉挛般的疼痛。
等那阵钻心般的疼痛过后,朝瑶才缓过来,爬过去看裴殊观。
他的额头比方才更烫,胸膛强烈起伏,呼吸声短促而浊重,朝瑶知道,他这是撑不下去。
吃力的将他扶上竹床,他的手无力脆弱,手苍白得像一件瓷器,血管纤细又精致,他的手,通过那一条白绫,与朝瑶的手,紧紧缠绕。
朝瑶在小小的木屋翻找了一下,只找到角落里的一坛子和藏在床底的一点干粮,顿时狼吞虎噎的吃了起来。
天知道,她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
吃过东西之后,朝瑶方才顾及到床上昏迷过去的裴殊观,也是毫无他法,只能将坛子里的水,喂一些给裴殊观,然后扯下自己的裙摆内衬,渗透凉水,给裴殊观物理降温。
除此之外,她没有半点办法。
昏厥中的裴殊观双眸紧闭,突如其来的高烧,让他的唇齿止不住的发颤,牙齿碰撞在一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扔在了火炉里烤制似的,浑身都疼。
但随着一股凉意从口中渗入,倒是驱散了几分,有凉意从额头传来,裴殊观向着那个方向更加依偎了一分。
裴殊观这一场昏厥,到第二日中午才清醒。
这次连睁开眼睛,都觉得眼皮如千钧重,嗓子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浑身上下更是半点力气都没有。
缩在床角的朝瑶见他清醒,终于放下了自己悬挂了一夜的心。
可伸手抚摸他额头,高烧退了,仍有烫意,裴殊观一睁眼就见外面已然天光大亮,自然是心急,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可甫一起来的瞬间,又狠狠的栽了回去,浑身上下,像是被马车碾过,一点力气都没有。
朝瑶瞧他模样,觉得若他退不了烧,说不定今明两天,就挺不过去了。
这样想来,朝瑶心中更加惶恐,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让她的神经绷到高度紧张的地步。
朝瑶将昨夜剩下的干粮喂给裴殊观,忍下心底的苦涩,和他商量道,
“我可能要独自出去给你买药。”
裴殊观无神的双眼本望着木屋房顶,听到这话,转过头直直望向朝瑶。
病重之中,他脆弱愈显。
眸光是不加掩饰的慌乱,他嘴角甚至还有未擦干的血迹。
幽黑目光瞬间沾染雾气,凝结成盈盈一汪泉水。
手指费力蜷缩,拉进腕间的长绫,一寸一寸,拉进自己和她的距离。
那么多次欺骗之后,裴殊观还是害怕,朝瑶现下,狠心将他抛弃。
她现在甚至,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做到。
“我再躺一会儿就好了,你别去。”
他平日清润动听的嗓音,沙哑得像粗粝石头摩擦,向朝瑶卑微祈求道,起雾的眼周,缓慢泛起了红。
他的声音,拉着长长的哀音,几乎是恳求。
仅能动弹的手指,绕着长绫,一点一滴的拉进自己和朝瑶的距离。
朝瑶凝眉看向裴殊观,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之下,他仿佛透明得像要化了一般。
裴殊观用力仰头,胸腔发痒,控制不住的咳嗽几声,胸口的伤口,又渗出了一滩血液。
白色的锦服上,血迹像玫瑰花一般,一层一层绽开,开得绚烂。
裴殊观的手,就要触碰到朝瑶的指尖,也就在这一瞬,将朝瑶从愣神中唤醒,收回手,与裴殊观拉开距离。
此时此刻,微微扬起身子的裴殊观,再也坚持不住,像一个破败的洋娃娃,浑身失力的向后倒去。
摔在床上,摔破了身躯,强烈的咳嗽几下,咳出些血沫。
他的脸色苍白无望,已经失了灵魂。
朝瑶试图和他讲道理,
“你现在坐都坐不起来,何谈马上会好起来?”
裴殊观眼神无望的望着房顶,听闻此话,居然眼睫连眨都未眨一下,任由血液从自己嘴角流出。
若不是朝瑶还能感知到,他的手依然紧紧拽着那根长绫,瞧见目前这一幕,真觉得他像死了一般。
他浑身纯白,宛如一副诡异的油画。
室内没了声息,朝瑶只觉得凉飕飕得可怕,等不到裴殊观的回应,朝瑶也不欲再等,从怀中掏出裴殊观那里拿来的小刀。
小刀直抵长绫,几乎是瞬间,就将那白绫割断。
被割断的白绫轻飘飘的落下,朝瑶这才觉得,如释重负。
抬眸看去,却见本来失神的裴殊观转头看来,将这幕看在眼里,因为无能为力,眼中几乎要渗出血泪。
他翻身,趴在床边,伸手向朝瑶手上割断那半边白绫而来,妄图将它续上。
可那飘落的白绫分明就在眼前,他的手却半点也抬不起来,只能无力的垂落。
阳光洒在他清瘦修长的身躯上,裴殊观痛苦的扭动几下,朝瑶似乎能听见骨骼错位的声音。
可他仍然没有力气,将手伸到那么远的地方,只能无力的垂落。
裴殊观受不了无能的自己,将脸埋在枕头下方,无言的哭泣。
强大雅持的青年,如今哽咽声传进朝瑶耳里,她的心,也忍不住慢慢缩紧。
朝瑶想马上转身离去,但是听到这个声音,脚步如灌铅一般,好不容易才抬腿走了几步,手把持到门边,正欲开门而去。
耳边却响起裴殊观颤抖嘶哑的声音,和着深林里的风声,呼啸着从朝瑶心中划过,
“要回来,不要......”
不要
将他抛弃。
第79章 逃跑
他病得太重, 实在支撑不下去,朝瑶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铤而走险。
打开木屋转身离去, 小心翼翼的在林中穿梭,为了躲开开林外搜寻的人, 绕了一大圈。
期间经过农家的时候,还偷了人家一套晾在外面的衣裳,将自己的银钗折了个角留下。
农妇衣衫淳朴,上上下下好几个补丁, 可朝瑶实在是没办法,她的衣衫上, 全是泥泞和血迹,就这样穿出去, 怕是嫌自己死得慢。
绕过山脚下的一堆草垛, 好不容易走出林中, 朝瑶已经累得口干舌燥,可想起木屋内危在旦夕的裴殊观。
朝瑶还是咬牙坚持向当地居民所指的医馆而去。
她现在一身粗布麻衣,素色衣衫,头上包裹着头巾, 但也难掩清丽相貌,急匆匆的闯进医馆。
她满眼焦急的模样, 引起好些个人的注意。
那药徒尤甚, 正在分药呢, 瞧见朝瑶脸上的急慌面孔,以为是死了丈夫。
“怎么回事?”
白胡子医师打眼看朝瑶, 上下稍逊片刻,也不觉得她是有病的样子,
“是我夫君。”
朝瑶犹豫着编造理由,好不叫人怀疑,声音瑟瑟缩缩的,真想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媳妇,漆黑眼眸闪着湿润的光,
“我夫君上山砍柴的时候,不小心被猎人的箭射到了肺,现下高烧不退,我想来买点药,家里没条件,最好能够在这里煎好。”
这女人生得美丽,口音腔调不似本地土话,这事一看就有蹊跷。
老医师一双眼睛清明,心也不瞎,伸手摸两把胡子,心中略微叹一口气,询问道,
“什么时候中的箭,发热发了多久了?”
朝瑶盯着医师,眸光有些闪躲,她害怕将信息说得太全,麻烦就找上门了,只含糊道,
“昨天中午开始烧的,家里穷,一开始舍不得看病,说睡一觉就好了,但是睡到今天早上也没好,我心急坏了,就找了过来。”
老医师见她不肯说,也不勉强,知道大概信息,就可以开药了。
这年头兵荒马乱,死人都是常见的事,更被说被冷箭给射伤。
既然别人不愿意说,他就不继续追问了,只做好自己救死扶伤的本分就行。
只是伤到了肺可大可小,若高烧不断,生成了肺炎,人就活不了了。
老医师赶紧帮忙写好药方,递给药徒,瞧着朝瑶满头大汗淋漓,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叹一口气,颇为人情化的安慰两句,
“无事,等今日的药煎好了,中午和晚上各一次,明天醒了,烧就大抵能被压下去,只是,这几日切记操劳,砍柴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做。”
朝瑶听他这般说,知晓用了药就应当无大碍,心中就舒了一口气,赶紧应和。
药徒现下也刚把朝瑶的需要的药抓好,示意朝瑶先来付钱。
朝瑶没有钱,只有前几天打的银首饰,撇下一点边边角角,在药徒欲言又止的眸光中交了差。
药徒收了钱,将朝瑶请坐在一旁,替她端上茶水,然后就下去为她煎药。
这药一煎,至少半个时辰,朝瑶等在一旁,有些坐立难安。
喝一口凉茶,压下心中的焦灼,朝瑶心里默默数着数。
医馆里却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除了老医师坐镇看诊外,也有不少受了皮外伤的人,有药童替他们包扎伤口。
这城村较小,人来人往,几乎都是相识的人,坐在医馆里交谈,窃窃私语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朝瑶聚精会神听去,用心收集现在所能收集到的信息。
一身高五尺,方脸阔面的汉子,瘸着腿进了屋,一进屋就大声嚷嚷,说自己被狗追着咬了,让医师赶紧帮忙包扎,不要耽误他做事。
医馆内凉椅上,有一高颧骨的尖嘴男子,身体到算壮硕,方才听他与室内其他人交谈,这尖嘴男子,似乎是个镖师。
尖嘴男子瞧见汉子,呦呵一声,调侃道,
“山西乱了一年,什么生意都做不下去,就只有你家乌鱼,一日卖得比一日贵,一日卖得比一日好,日日都未曾断过。”
“红火得是连狗都看不下去了,现下被狗咬了,不正好休息两天,这点钱也不放过?”
旁边其他人显然也与这五尺汉子相识,跟着吆喝,
“人刘鱼子有门道,旁人运送鱼鲜进京,要从早到晚整整一日,刘鱼子省去了查验过程,就只要半日,当天就可以来回,每日都可以送。”
“鱼和着水送到京城,鱼还活蹦乱跳的,人达官贵人都好这口新鲜的,他不发达谁发达?”
朝瑶听完,心中甚是诧异,这里竟然离京城那般近么,马车带着生鲜进京,竟只要半日。
刘鱼子听完连忙摆手,
“成本上涨,价格可不得涨。”
“咱们齐塘还算富庶,没见什么流民,进京路上那一节的流民你们是没见过,他们饿起来连人都啃,我每日一车乌鱼,不知道被抢劫了多少次。”
“一车乌鱼,硬生生被逼得雇十个人看护,哪还有什么油水可捞?”
医馆中的众人听过,皆摇头笑叹刘鱼子口风太实,半点都不露。
朝瑶听完众人的交谈,心中对现下所处的地方齐塘,有了点底,这里临河又临林,靠山靠水,土壤肥沃,就比其他地方富庶一些。
而且,这里京城很近,就算是步行,几乎朝瑶从现在开始赶路,明日也能感到京城。
朝瑶侧头向窗外看去,心里有密密麻麻的痒升起。
不得不说,被裴殊观强硬关押一段时日,现下知道逃跑这么容易,是真的有些心动了,但这点想法,却又被她狠狠的压了下去。
裴殊观病中,还在木屋里,至少是现在,她不能走。
朝瑶手指紧紧攥着,鼻端萦绕着浓重的药味,她在一分一秒的数着时间,心中也逐渐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