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窗外看去,大概隔一刻钟,就可以看到东张西望的青年,大抵是在找人,朝瑶转过头,更加拢了拢包裹着头发的不禁,微微低着头,双目已然泛红,就像是所有为夫君担忧的妻子。
终于,药童拎来了一个陶罐,用线兜兜着,递给朝瑶,还咕噜噜的冒着热气。
朝瑶拿到药,双眼下垂,底着眼看着指尖,赶紧转身离开。
她还要顺路买些干粮,以确保明天能够顺利走出那个深林。
朝瑶亦步亦趋的躲着往回走,走过街头巷落,小心翼翼的四处探看,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但朝瑶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守在林子处的人在往回走,脸色焦急的好像有人追赶,好几个人和朝瑶打了照面。
手里提着的瓦罐沉甸甸的,药味几乎要扑出来,朝瑶领着这一瓦罐的药,不亚于领着一个炸弹,无时无刻,都在吸引人的注意。
每当有人将目光落在朝瑶脸上的时候,朝瑶的心脏都要突突的跳一下,偏偏表情又丝毫不能变。
朝瑶真的觉得,众人的目光,让她心中有些委屈。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有人一直在盯着她看,视线如影随形,朝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蒙头一股脑往回跑去,才越过出来时的遇到的草垛。
躲进去,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向后看去,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惊弓之鸟了,后面根本就没有人跟踪她。
只是,林中竟然渐渐传出些喧杂的声音,啪嗒树枝木林的声音,像是搜林。
朝瑶的心渐渐紧了,似乎是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凉得出汗。
此时,千万个设想,出现在她的脑海。
此前那波人并没有明目张胆的搜山,所以朝瑶才会将裴殊观留在木屋,若是他们现在真的搜山,那裴殊观肯定会暴露无遗。
一波未平,一波尤其。
朝瑶心中,涌现出了一股浓浓的悲哀,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两日的逃亡,还有刀剑肃杀带给人的阴影。
朝瑶无法忘记,马车遇伏那日,那些匪贼和侍卫们相互砍杀,血肉横飞的模样。
深喘几口气,复又长长吐出,朝瑶睁开紧阖的双眼,从草垛里爬出来。
可入目的场景,却让朝瑶深深震愕,说不出话来。
林中向里搜寻的,分明是玄衣金甲的金吾卫!
领头的将领,朝瑶在京中时,甚至还见过。
朝瑶紧绷的心,像是松懈的轻弦,扯到极致,突然就断了。
她迈开腿,正欲张口呼唤,可那字卡在喉咙,她一个字也蹦不出。
一个强烈的想法,像焰火一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朝瑶僵硬着全身,一点都不能动,像是木块一般,手指也勾不住陶罐,轰然从她手指上滑落,砸到地上,陶罐破开,深褐色的药液瞬间涌出。
临走时故意忽略裴殊观的话语,现下,才在她脑海中深刻起来。
一字一字的在她脑海中响起。
一—定—要—回—来—
她原本是打算要回去的。
可现在......
朝瑶抬头看前方那些,继续向前搜寻的侍卫。
这些金吾卫训练有素,一定会成功的将他救下。
朝瑶压下心中蓬发的情绪,手指似乎有些颤抖。
再抬头远远看那山坳里的木屋一样,朝瑶转身离去。
第80章 梦境
晨光一点点亮起来, 再一点点暗下去。
裴殊观躺在床上,目光睁睁不能动,高烧无法搅乱他的思想, 却让他的身体,变得苦不堪言。
手指紧紧攥着被褥, 一阵又一阵的痒意从胸腔中传来,裴殊观急促的咳嗽几下,有血沫从嘴角流出。
几乎是,每动一下, 身体就痛苦一下。
苍蝇从屋外飞进来,围着裴殊观打转, 时而停泊在他的伤口处,时而越过裴殊观的鼻尖, 亲吻他的皮囊。
裴殊观目光无望的看着木屋床顶, 一分一秒的记着数。
朝瑶会回来么?
她会回来么?
裴殊观无力的拽了拽, 手腕上缠绕的白绫。
它的一端,已经被利刃割破,随着裴殊观的东西,在空中无力的挥舞两下。
如果她不回来, 他爬不起来了,他走不动路了, 他一定会死在这里。
到时候, 深林里的蝇虫会布满他的躯干, 在他的皮肉之间穿梭,吸干净他的血, 吃干净他的肉。
若某一日,朝瑶良心发现, 回来看他,便只能看见一具白骨。
孤零零的,被抛弃在这里。
到那个时候,她会不会后悔呢。
裴殊观未敢往深处想,他心底有渴望。
朝瑶也不全见的会抛弃他。
毕竟,在林中,他高烧昏迷摔倒的时候,朝瑶不是也没离开他。
偏偏头,裴殊观的目光落在木门上,像钉子一般,刻在上面,闷哼的咳喘两下,半点也舍不得离开,任由苍蝇在自己身上打转。
脑海里升腾起幻想,如若朝瑶这次回来,那她对他的心意,便无甚可指摘,他此生就因此圆满。
裴殊观昏昏沉沉的想着,与此同时,他好像看到了朝瑶推门而入,小心翼翼的,将带回来的汤药替他喂下。
后来,他身体逐渐好了些,两人一起逃过围捕,回到京城,亦解开了误会。
此生,都和和美美的在一起。
经历过生死动荡之后,朝瑶做到了对他的承诺,无论何时,无论什么情况,都坚定不移的选择他。
就连后来,皇帝驾崩,朝域登基,手掌实权后,发动演武门事变,将他关押至地牢,剥夺了他所有的权利,还强硬的要求朝瑶必须离开他。
朝瑶从中协调未果,不惜与朝域撕破脸皮,跪在宣政殿前一天一夜,也坚定不移的选择他,从此,两人结伴,放手权势,远离汴京,寄情山水。
他也终于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朝瑶离经叛道,不喜欢诗书礼乐,她曾说,她喜爱人文地理,各方志事,希望他科考之后,有了时间,能讲些故事,教授些道理给她听。
在剩余的时间里,裴殊观就带她走遍了全国大大小小的地方,一起看海,一起看沙漠,一起看各个地方的精绝奇迹,聆听各个地方的故事,将一路所见所闻,编撰成游记,来见证两人的爱情。
或许是之前落下病根,每每到春秋换季的时候,他的身体总是格外不好,咳嗽不断,人也没什么精气神。
每当这个时候,无论两人走到阴雨绵绵的江南,还是风沙迷眼的大漠,朝瑶也总会停下脚步,将他揽在怀里,为他宽衣解带,用心照顾,还会给他讲那些他从未听过的故事。
知晓他身体不好,替他洗手作羹汤,到处搜寻古方,时不时就做一些药膳来替他补身子,虽然朝瑶的手艺并不算好,但是自己每次,就算是吃不下了,也会吃得一点都不剩。
他也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时兴女子发髻,每日清晨,从床上醒来,朝瑶不再需要旁人服侍。
他会将朝瑶从柔软的被窝里捞出来,替她穿上衣裙罗袜,替她挽好发髻,替她描眉画唇,他替朝瑶画的眉毛,没有人能比得上。
他们心意相通,往往一个眼神,彼此就能会意。
在他们的后来的生活中,只有彼此,就连生下孩子,也无法动摇对彼此炙热浓烈的爱意。
他们都甘愿为对方奉献生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们更爱彼此,就连孩子,也只是他们爱情的附庸。
终于,两人相伴走过半生,期间却很少红脸,到了五六十岁,两鬓斑白时,看向对方的眼神,也依然充满了爱慕。
只是有一点,裴殊观一直害怕,他身子不好,又比朝瑶大那么多岁,他害怕自己死在朝瑶前面,叫她一个人在世间,没人照顾。
朝瑶死后,他承受过这种滋味,所以他不愿意让朝瑶也如此。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开始疯狂痴迷于长寿之道,各种术士和尚,来来往往的出入于裴府,以期为裴殊观研制出长寿之道。
无论术士给出什么样的单子,什么样的药丸,裴殊观都照吃不误,就只是为了多活几日,和朝瑶多在一起些时日。
到了后面,朝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发起脾气来,轰走了那些术士,向裴殊观承诺,若是他死了,自己也绝不独活,两人一起共赴黄泉,再续前缘,好叫他不担心自己。
不过,裴殊观不舍得让朝瑶为他再死一次,他兢兢业业,磕磕绊绊的活着,吊着一口气,忍着身体的痛楚,活到了八十余岁,再病床前守着朝瑶,等朝瑶终于彻底沉睡,他才敢咽气。
两人携手走过一生,最终死于同一天,葬同一抬棺椁,埋在同一座墓穴,约定好,同一个来世。
尽管结局是走向死亡,裴殊观也觉得,自己这一生,有朝瑶,便已经足够了。
外面嘈杂声起,惊扰了裴殊观。
裴殊观从梦中惊醒,头脑昏沉,目光再次落在木门之上,这才恍然,自己刚才经历过的那些,居然只是一场梦,可那梦境,真的无比真实,让裴殊观沉浸其中,不愿惊醒。
外面声音更近,裴殊观紧绷着一口气,目光紧紧盯着木门,梦境里的片段一幕幕浮现。
朝瑶推开房门,将他抱起枕在腿上,一勺一勺,细心温柔的将药液喂给他。
裴殊观屏住呼吸,强撑起纤薄眼皮,目光怔怔的看着那木门,仿佛那扇门,是裴殊观美梦的开端,他几乎是不能呼吸。
声音越发的近了。
来人会是朝瑶么?
她答应过,不会将自己抛弃的。
若是她回来了,那此前的隔阂,就真的可以一并放下了。
裴殊观眸光不变,静静的盯着那扇门,木门慢慢推开,与此同时,泄出一丝阳光。
裴殊观灼灼的看着木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但上天似乎给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的确有人来救他了,但却不是朝瑶。
当看到金吾卫推门进入的那一刹,仿佛是横来一笔,完全打乱了裴殊观的构想。
高烧让他止不住抽搐起来,又不可自抑的扶床呕吐,眼泪也随之大滴大滴的往下流。
苍蝇围着他嗡嗡嗡的转,裴殊观形销骨立的蜷缩在床上,头发混乱,整个人都在惊厥着颤抖,又哭又笑的,然后竟咳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金吾卫首领周沿瞧完裴殊观疯疯癫癫的状态,心中觉得诧异,见裴殊观昏厥过去,还满脸潮红,手一触及他额头,只觉得滚烫。
立即掏出身上常备的降烧药丸,喂给裴殊观,又唤来军中医师,替裴殊观重新包扎伤口。
他的伤口没有好好处理过,已经有点溃烂的迹象,渗出的鲜血已经发黑,军医在一旁细心处理。
周沿却回头看去,找到了首辅,根据情报显示,大人应当是和一个女子在一起,并且对那女子十分重视,才会甘愿替她荡箭。
周沿走出物外,赶紧吩咐下去,让大家四处寻找那女子。
裴殊观再次醒来之时,已经到了汴京裴府。
裴殊观的病拖不得了,齐塘的医疗条件,不足以支持将他的病治好,齐塘又离京城极近,与其返回晋中,不如将裴殊观送回齐塘。
所以周沿便自作主张,将裴殊观送了回去,裴殊观醒来之时,已经是第三日。
他目光幽冷的看着熟悉的床帐,静静听着,周沿的禀报。
“两日来不断搜索,也未曾找到,属下也怀疑过她是不是途中被那帮匪贼截了去,但是目前看来,那些匪贼也还在找人,不像是已经将人劫持。”
“属下已经从各方调集人手,加紧搜寻。”
裴殊观淡淡眨了眨纤长的眼睫,瞳孔干净透彻的像是一块海蓝宝,死寂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派人去暗中□□朝域,她会回来找他。”
他的嗓音干涸嘶哑,没有音调,仿如心境已经坠落谷底,再没了什么事情,足够吊起他的情绪。
周沿一怔,他是听说,大人极其喜爱的这位绿痕姑娘是太子之前的宫女,如今闹成这样,绿痕还要回来寻找太子,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龃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