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她跃上屋顶,托着烧红的脸颊原地坐下,任由发丝和衣角在晚风中拂动。
没过一炷香,她连着打了两个呵欠,脑袋一晃一晃,俨然一副昏昏欲睡模样。
空中凉意更甚,上方雷声骤响,似乎随时能凝出雨来。
“要下雨了。”晏决好心提醒她,“你先下来。”
虞瑶却恍若毫无察觉,抬起赤红长鞭朝他摇了摇,嘴里还不满地嘟囔着,“上面这么凉快,我才不下去。”
数次弹指的功夫,一阵急雨便毫不留情地迎头浇下。
晏决掐了个避水诀,令雨水绕过彼此身形,对她淡淡道:“你总不能在屋顶上睡一晚。”
“姑奶奶今晚就要睡在这,你管得着吗。”虞瑶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真的就要这么大大咧咧地昏睡过去。
晏决摇了摇头,飞身上屋,脚步踏过瓦片,几乎未发出一点声音,轻轻走到她身边。
他弯下腰,一手揽住她的后背,一手从她的腿弯下穿过,正想将她抱起,可虞瑶却固执地蹬腿闹腾,挣扎不休,拒不配合。
晏决拿她没有办法,转而又绕去她身前,屈膝蹲下,先后抬起她两条胳膊,架在自己肩头,双手左右托住她的腿弯,稳稳将她从屋顶上背起。
虞瑶锲而不舍地用一只拳头敲他的背,腿不安分地晃来晃去,还突然间搬出一副老成语气,振振有词地教导他。
“你不能随便背别的姑娘,知不知道?”
“人家新郎成亲的时候,才能这么背媳妇!”
“就算你要背,也只能背我师妹……”
即便她已喝醉了,却仍能将他说得哑口无言。
背上的重量轻得像一阵风,晏决想起,很多年前,他也这么背过他的师尊。
那时她的反应与现在如出一辙,同是意识不清,同是满口规劝,可那时她伤得极重,他手忙脚乱急着把她背回宗门,根本无心关注她说了什么。
而眼下,他不必再担心这些了。
晏决每一步都踏得平稳,终于能耐心听着她对他说的每一句絮叨。
回屋的一路上,府中侍从见到他,纷纷知趣地让到两侧,唯恐惊扰了他背上的人。
正巧路过的城主却笑着朝他鞠了一躬,“尊上,可是要带仙主回房?”
“噤声。”晏决未曾停过脚步,冷声吩咐。
城主立时用手捏住嘴皮,颇识分寸地退出他的视野。
晏决小心翼翼将虞瑶背回她的房间,坐在榻边,轻手轻脚让她躺下。
他回身探过她的额头,见她眼睫轻颤,双颊醺红,呼吸微热,应是单纯醉酒,并无大碍,于是拉过衾被,正要帮她盖好。
虞瑶却蓦然睁开眼睛,直直看着他。
晏决有些意外,她这是醒了?
他本想嘘问一句,可虞瑶二话不说,便举起两手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明明是个醉酒的人,手上却用了极大的力气,在他愣神的眨眼间,两人的位置已经天翻地覆。
晏决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走向。
他被她在榻上制住,背上硌着玉枕,一时恍神,还未开口解释什么,她却露出那种熟悉的得意神情。
“想占姑奶奶便宜?”虞瑶轻笑着,膝盖却用力压在他的腿上,“你还差得远了!”
晏决试图澄清,却听到自己语声微哑,“我背你回来睡觉,没有别的意思。”
他这么说,却似乎令她更加恼火。
虞瑶一手揪起他的袍襟,嘴角轻搐,忽然间掏出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双手牢牢绑在榻角。
晏决心生不妙,喉结微微一动,却看到她面色自如地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模样。
“你小子,敢跟姑奶奶玩花样?”虞瑶指着他,厉声道,“你就给我呆在这,好好思过吧!”
她说完便翻身下榻,在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中,一路摸到对墙,四处寻索一番后,靠在墙角,抱着那只半人高的大花瓶打起瞌睡。
晏决见她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果,陷入彻底的沉默。
夜半时分,窗外雨歇。
晏决仍静静躺在榻上,侧首望着墙角的她。
漏出云端的月光淌入屋中,映在她沉睡的容颜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看着她睡觉了,此时心中不免生出隐约冲动,想要离她更近一点。
晏决并不惧怕捆住他的这根鞭子,若他想挣开,只需动动手指便可。
但恰在此时,屋内却响起虞瑶的模糊话音。
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她梦中呓语,不由提起兴趣,耐心侧耳。
“掌门放心,弟子出门在外,根本没跟任何人提过自己隶属本宗,不存在给宗门丢脸之事。”
“师父,您老人家在天上有没有多多休息呀?师妹那边,我会帮您照顾好的,您可千万别再操心了。”
“师妹,你不要哭啊……师姐马上就把他给你带回去!”
在魔界这一路,她鲜少提及自己的事,却不由自主地在梦中道出那些,他两百年来错过的种种。
她提到自己是如何借着赤寻,横行修真界那些边边角角的小地盘,帮过形形色色的修士,顺便兢兢业业攒灵石。
梦话到此戛然而止。
晏决望着夜明珠在天花板上投出的朦胧光晕,内心渐渐归于宁静。
这两百年,她见识过太多人、太多事。
没有他的日子,她过得……似乎还不错。
当晏决以为,这便是虞瑶梦呓的终点时,房间那一头,却重新传来她的声音。
“你醒了吗?”
几乎像是她已梦醒,正在唤他。
但晏决转过视线望去,她分明合着双目,咂着嘴,双手懒懒抱着花瓶,一副身在梦乡的模样。
他心中些微失落,虞瑶又发出一声疑问。
“我知道你醒着,可你怎么不出声啊?”
单凭她这两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梦话,晏决无从得知她是在与谁说话。
她的生活简单安逸,与她有固定往来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先前那几人,一个是某宗掌门,一个是她师父,还有一个是她师妹。
可是这一位,晏决实在分辨不出。
许是久久未在梦中得到回应,虞瑶听起来好像真的恼了。
她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微愠的声音里却带了一分说不出的笑意。
“你再不吱声的话,为师……可要先推门进去了哦。”
虞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睁眼,便对上一只靛蓝色的大花瓶。
她有些茫然地松开抱过瓶身的手,谨慎地扶稳花瓶,刚靠墙起身,头却疼得几乎炸开。
就像是有一把剑在脑袋里搅过。
虞瑶捂着脑门,对墙缓了大半天,却想不起入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晚上,她似乎是在院中喝酒来着,没几杯下肚,居然就醉成了这副模样。
魔界这酒,当真比修真界那些佳酿要烈得多。
想到自己那么抱着花瓶睡了一晚,虞瑶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又捏了捏发酸的脖子,伸了个懒腰,转身就要出门,叫上晏清远,准备离城事宜。
可她才走出几步,余光便隐约看见,被她冷落的床榻边,露出一角黑衣。
是她看错了吗?
虞瑶揉揉眼睛,倒退两步,伸长脖子朝里瞟了一眼。
男人默默躺在半开的床幔之间,面容沉静,并未察觉她的存在。
虞瑶下意识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是你啊,我正要去找你。”
等一下。
为什么他会在她屋里,还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她的床榻上?
虞瑶长长地倒吸一口气。
她提着胆子,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才发现他双手被人绑在榻角,难怪动不了呢。
不过,用来绑住他的,是她自己的鞭子。
所以醉酒之后,她究竟都对晏清远做了些什么啊!
虞瑶颤着手捏住下巴,鼓足全部的勇气,试探地问他,“对了,我昨晚没把你怎么样吧?”
男人缓缓张开眼眸,望向上方,语气却没什么明显情绪,“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第21章
虞瑶一手握拳轻叩额角,试图记起什么,可她越是逼自己回忆,就越是头痛欲裂,“我,我真的想不起来啊!”
她压住内心的十万惶恐,再度看去,男人胸前的衣襟虽有明显褶皱,腰带却并无松散迹象。
虞瑶问得如履薄冰,“你身上衣服还好着,应该没什么吧?”
晏清远眸色微沉,嘴角却露出极浅笑意,叹了声,“看来,在梦中唤我之事,你也不记得了。”
看着他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虞瑶只觉天要塌了,却本能地不愿相信,坚持为自己辩解,“你少胡说八道,姑奶奶怎么可能会梦到你!”
她紧紧按住脸侧,腿一软,在榻前蹲下,想把这一路上与他有关的记忆全都挤出脑袋。
“不承认也罢。”男人听着,却颇为云淡风轻,“你难道不打算给我松绑么?”
虞瑶咬了咬牙,既然今日注定要接受这种磨难,那不如抬头挺胸,正面交锋!
她伸手召回缠在他手上的赤寻,目视他从榻上坐起,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给自己压惊。
晏清远正不紧不慢地揉着手腕。
比起他已然恢复血色的面孔,男人的双手却白得像雪,透着凉意。
而被鞭子勒出的红痕衬着这样的肤色,异常触目惊心,无声提醒着虞瑶,她昨晚对他犯下的罪行。
虞瑶一手蜷在腰侧,无所适从地摩挲着大拇指与食指,口中低声念了句,“苍天啊……”
“苍天帮不了你。”晏清远抬眼瞥来,面上又浮起笑意,“但我可以。”
虞瑶攥紧五指,侧身指他,“你够了没有!”
“其实也没什么。”晏清远袍袖一晃,遮住腕上勒痕,轻描淡写道,“你只不过将我绑住,让我好好思过而已。”
“就只有这样?”虞瑶原以为山雨欲来,没想到会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别的了?”
“不然你以为如何?”晏清远起身走开,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烈酒伤身,以后少沾。”
“这还用你提醒我!”虞瑶心有余悸,大口喘气,“我平常都不会这样,肯定是那酒的问题……”
晏清远正要拉门离开,她却急忙将他喊住,“等等!”
虞瑶冲到门前,示意他先别动作,自己则轻手轻脚扒开一条门缝,谨慎地朝左右望去。
还好,府内侍从眼下皆不在此处。
她抓住机会,两手将男人推往门外,“你先回你的房间,我马上就出来找你。”
晏清远无奈照做。
待他关上对面房门,一名身形微胖的侍从才姗姗来迟,一看到虞瑶,便笑着作揖问候,“见过仙主。您昨晚休息得如何?”
“挺好。”虞瑶挤出一个敷衍笑容,却不由自主背过手,按了按自己因睡姿不当而发酸的腰。
“如此……”胖侍从不自觉地拖长语调,目光还有意无意地往她房门里飘,“敢问,公子还没醒吗?”
虞瑶只觉对方形容古怪,伸出胳膊将门口一挡,以免让这侍从觉察出什么,可转念一想,晏清远已经回房,她压根没什么好怕的,“我哪知道他醒没醒,你该去问他。”
胖侍从矜持地交握十指,低头道:“仙主当真不知?”
虞瑶心虚至极,却在背后狂掐手指,佯装镇静地点点头,“自然。本仙主什么时候骗过人?”
她巴不得将面前这烦人的侍从三两句打发走,可余光一瞥,竟又望见一名侍从迎面走来。
那名身形微瘦的侍从先对虞瑶恭敬行礼,随后却凑近胖侍从,神秘兮兮地对他耳语,“昨晚上,那位……就没回过房吧?”
“太可惜了。”瘦侍从连连惋惜,“明明城主吩咐我们好生布置房间,连夜明珠都挑了个头最大、光芒最柔的呢。”
两人齐齐摇头,却目光一致地朝着虞瑶瞄来。
“谁没回房?”她正干笑时,对面房门却蓦地打开,从中走出的正是他们话中的主人翁。
晏清远抬手轻按眉骨,仿佛他真的只是刚刚醒来,被吵到般显出些微不悦,“有什么话,非得在此处说?”
胖侍从脸色一变,慌忙俯首,“尊,尊……”
虞瑶正狐疑他的反应,就见他被瘦侍从一脚踢到身后。
“仙主莫怪,他那是想说遵命呢!”瘦侍从连忙解释,“我们无意惊扰仙主和公子,但毕竟领了城主之命,必须确保两位在府中一切安妥。”
他顿了一顿,赔笑道:“不知公子……是何时回房的?昨晚在仙主身边休息得可好?”
虞瑶一阵窒息。
她决定保持沉默,拉住男人掉头就走,将那两名侍从远远抛在身后。
却不想,在府中,处处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她跟晏清远的事。
“所以,那位昨天背着仙主回了房,就没出来过?”
“千真万确!而且半夜有一会,他们动静还挺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了不得,了不得,仙主定是相中那位了啊!”
“据说双修对修炼增益极大,那位岂不是要飞升到仙界去,跟仙主双宿双栖了?”
听着一路闲言碎语,虞瑶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对于她要离城一事,城主满面不舍,“那么多天材地宝,都是仙都的心意,仙主真的不带走吗?”
“这些于我用处不大,还是留给更需要它们的人吧。”虞瑶饮下整碗解酒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只带走这株月宵草就好,加上城主方才送我的灵石,已经足够。”
城主抚了抚胡子,有些好奇,“老夫冒昧,仙主为何偏偏选中这月宵草?莫非此物有何出众之处,令仙主格外垂青?”
虞瑶搪塞道:“我想尝遍天下美食,而月宵草……能健脾养胃。”
“何等宏图壮志,果然是仙主!”城主眼也不眨地奉承道。
旁边的医修却清咳一声,凑近城主耳边小声道:“城主有所不知,月宵草虽能调和脾胃,但更多时候是用于补气安胎。”
城主瞬间露出惊骇神色,目光辗转数次,最后郑重望着虞瑶,跪在地上,近乎苦口婆心道:“仙主!您此行归返,可千万要照顾好身子啊!”
“这个我自有数,谢过城主关心。”虞瑶虽对城主突然间的惶恐态度感到不解,却为自己没有露出太多破绽,而悄悄松了口气。
师妹本就脾胃不调,如今还有身孕,十分辛苦,希望这月宵草能帮她好好调理一番。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仙主。”城主泫然欲泣地抹了把脸,扬手在府中开启传送阵,“仙都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仙主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