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有人牵着驴车出现了。
“牛兄弟,我和我妹妹要去武进县,劳烦你搭我们一程了。”谢佑灵上前,礼貌地拱了拱手。
“没事儿,”牛哥松开缰绳,也学着他的模样拱了拱手,但很不自然,又老实巴交道,“我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两位别见怪。”
方宁朝他笑笑道,“当然不会,是我们要感谢牛哥,否则这一辆马车都没有,我和我哥哥得走到猴年马月呢。”
“那,两位坐上来吧。”牛哥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板车上堆了一层货物,用麻绳捆了起来固定住,外边特意腾出两个位置,还用稻草垫了垫。牛哥解释道,“这是我娘子弄得,怕路上颠簸,两位上车吧。”
“多谢,你娘子费心了。”方宁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挎上板车,坐了下来。
谢佑灵倒是有些意外,也坐上板车,与她面对面坐着,心里却嘀咕:她居然没有嫌弃地用帕子擦一擦?她不是有洁癖吗?
一路上,他们和牛哥闲聊着,说民生谈风俗,倒也有趣,不知不觉出了许家塘,又行了十几里路,前方就到武进县的城门了。
终于要到了!方宁觉得屁股快要被颠散了,眼见着不远处的城门,内心欢喜,可板车又遇上一个大坑,她整个人都要被巅飞了。谢佑灵一手扶住她胳膊,一手抬住货物,稳如泰山地坐在吱嘎响的板车上。
方宁只觉得胃液翻涌,如果她此时看一眼谢佑灵,定会发现他将重心操控自如,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
进了武进县的城门,方宁逃一般地下了马车,不断捋着胸口,试图将翻滚的胃液抚平。牛哥要在村子里卖货,只送到这里,就和他们分别了。
谢佑灵租了一辆马车,刚要掏钱袋,胸前就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摊开手掌,是方宁的小钱袋。她说,“马车的钱,我来吧。”
谢佑灵挑眉,默默收回掏钱袋的动作,点了点头——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付了租车费,还雇佣了一个人马车夫,方宁大方地收起钱袋。两人坐上马车,一路往县城赶,约莫晌午能到。
方宁也是累了,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马车行驶中,奔力使她的身体不受控地往旁倒,谢佑灵坐在她对面,下意识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将她摆正。
摆正后,又倾斜,他再扶正,再倾斜……如此反复过两三次,他索性坐在她身侧,坐得笔直。
肩膀处,方宁的脑袋靠了过来,咚得一声,好像有什么也往他心尖靠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不受控地收紧双腿,双手摆在膝盖上,握了握拳,似是紧张了一下,才慢慢放松,心情又复杂了起来。
……
等方宁醒来的时候,马车刚入县城,她睁开眼就见谢佑灵坐在自己对面,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到了吗?”方宁也懒懒地摆出一个笑容,边揭开车帘。
“到了。”耳边传来谢佑灵的声音,眼所及是热闹的街市,以及挂在街道两侧的横幅,横幅上写着“县令大青天”、“有县令有幸福”等举扬县令的话。
方宁蹙眉,初到武进县便觉得这县城风气似乎出了问题。
她抬眸看向谢佑灵:“你那同案大老爷初到武进县当职,可曾办过什么大案子?”
谢佑灵摇了摇头:“你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方宁摇着头,不过是她心里面的猜测罢了,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还是不多嘴了。
大概是县令老爷有过吩咐,马车刚入城门,就有人趋庭上前,确认了谢佑灵的身份后,主动将他们请上软轿,一路送到酒楼。
喜宴办在酒楼,是为庆贺县令大人喜得儿郎,两层楼都坐满了人,热热闹闹。方宁终于见到了这位县令老爷,蓄着胡须,有点谢顶,个子矮小,一桌倒是坐满了年轻小妾。
“谢小弟,你可算是到了。”他拉着谢佑灵坐在他旁边,打量着方宁。
“徐兄,他是我的幕僚,吕逸风。”
出行前,方宁换了一身男装,是借了许大郎年轻时的衣装,方便行事。方宁朝徐骁成颔首,算作招呼,但她很不喜欢他的眼神。
“好好,原来是吕兄。来人,再添个位置。”
方宁坐在谢佑灵旁侧,午宴正式开始。
她心里嘀咕着,两层楼的宴席得花多少银子?他一个县令这么大的排场,怎么说也不太可靠,一路上还挂着那些横幅,更加印证了方宁的猜测。
“这是上好的汾酒,来一杯尝尝。”徐骁成给谢佑灵倒了一杯酒,正要站起身给方宁倒上一杯。
方宁举起的被子却被谢佑灵拦住,他笑着说,“我这幕僚喝不上几口酒,喝多了容易出事。徐兄,一会儿我们还要谈事。”
“也是,也是。”
“……?”方宁却不满意地抿唇,桌底下的手拉了拉谢佑灵的衣袖,用眼神抗议了一下:我为什么不能喝两口?
为什么?谢佑灵笑意盎然,视线往她额头上定住,无声似说:忘记你昨晚一脑袋磕倒的事情了?还要喝?
方宁:不喝就不喝。
酒席过后,众人自行散去,方宁和谢佑灵跟着县令老爷到了县衙,坐下喝上几口茶,攀谈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谢小弟,我上次信里提的那案子你觉得该怎么办?那奸生子要怎么才能找出来?”
谢佑灵放下茶杯,轻一抬眸,却是说道,“那案子,他不一定是凶手。”、
“啊?这是何意?”徐骁成愣了,还有些着急道,“不可能的,他一定就是凶手,师爷和捕头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徐兄可信得过我?”谢佑灵问道。
徐骁成点了点头,“我当然是信你的,但是这案子……”
“信我的话,就交给我。”谢佑灵的态度诚恳又不容置疑:“你既然请了我来县衙协理此案,相关材料先交给我看一下,给我几天时间就行。”
“一切,都要听我安排,我说的话,你切记切记,不可告诉任何人。”
“好,我明白了。”徐骁成没想到他说得这么严肃和复杂,但是因为在京城的遭遇,他曾经帮过自己,所以对谢佑灵是无条件相信的。
说起这案件,是武进县近五六年来最严重的的杀人案件,也传到了宜兴县。
说是武进县大财主黄老爷病逝,留下一大笔遗产,因为继承发生了纠纷。黄老爷有两位嫡子、两位庶子,另有六个女儿,据说还有个奸生子,他生母是妓院的,不过黄老爷始终没承认他,后来又说他和黄老爷的一位姨娘私奔了。
本来遗产纠纷,申明亭调解之后就完结了,但就在调解后的第三天,两位嫡子、两位庶子无缘无故死在河里,河边还放着四个人钓鱼的渔具等物,尸体从河里打捞上来发现四个人都中了毒。
鱼竿上挂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不承认我这个儿子,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所以,凶手是那个奸生子?”果然和方宁想的一样,谢佑灵在这个时候来武进县,事情并不简单。
谢佑灵笑着摇头:“有这么蠢的凶手,自己把自己暴露了吗?”又道,“更意外的是,你可知那奸生子叫什么?”
方宁摇头,见谢佑灵慢吞吞抿了口茶,笑了一下。
“他叫,黄松。”
第18章
堂上一群衙役七嘴八舌,你说你的他说他的,争先恐后,毫无章法,谢佑灵听得实在难受,冷冷地抬眸,轻斥一声。
“都闭嘴!”
衙役们纷纷噤声,只有方宁觉得出奇,看向谢佑灵,却见他已经逐渐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依旧和煦。
方宁忽然想到殿试三甲游街的那日,她曾经远远见过他一眼,之后整个京城都流传着一句话——金科三甲,状元郎清贵俊秀,榜眼冷峻高挑,探花谦逊温和,皆乃是百里挑一之人。
榜眼方夏霂是她的大哥,如今入了刑部当职,为方便办案,圣上更是赐了他六扇门的通行令,深得圣心;探花方秋崖是她的二哥,入了翰林院,协理詹事府,乃是年轻一辈文官中的翘楚。
状元郎谢佑灵呢?方宁虽不知他因何故被贬至一个小县城,但相信背后的原因不简单。但至少对于县衙这些衙役来说,状元郎这个名号足够唬人了。
“谢大人,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说话的人是徐骁成的师爷,其实也是他的大儿子徐翔,因为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安排他协助谢佑灵。
谢佑灵朝他颔首一笑,然后道,“你们挨个把案件调查的信息告诉我,排好队,一个个来,尽量别说和案件无关的。你先来,你是第一个到了案发现场的,说说当时看到了什么。”
于是衙役们排好队,一个个上前回话,由徐翔和方宁在旁记录。
“那天呢,我正好在东城门口巡视,有几个农户跑过来说是在东村头的河里发现了死尸,我就拉着小黑子一起过去,我们过去一看,好家伙!河里飘着四具尸体,苍蝇满天飞。”
小黑子也站上前说,“我和裂哥是第一个到的,当时河边已经围了七八十来人,大家都凑在前面看热闹,一直等到莫捕头带着仵作来了,人群才散开。”
这两人话也没说到重点上,方宁手中的狼毫一顿,便问道,“你们第一时间到达,有没有封锁案发现场?当时可有勘查或者发现尸体附近的可疑?”
两人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你们好好想一下。”谢佑灵笑着问,“当时可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再次摇了摇头。
谢佑灵继续问道,“当时围观的人群,你们大概可还记得?”
“我,我大概记得,但都是村子里的人。”小黑子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下道,“应该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也没有外村人。”
谢佑灵嗯了一声,让他把人名写下来,接着让莫捕头和仵作上前问话。
“你们是随后到达的,接着说说吧。”
莫捕头生得魁梧,留着络腮胡,往前一站双手叉腰道,“禀大人,我带着仵作到达案发现场,第一时间组织手下打捞尸体,尸体水里泡得时间久了,虽然有些发烂,但能认出他们是黄老爷家的公子,立刻让人去通知黄家了。”
这就说完了?方宁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
谢佑灵倒没说什么,也没再问什么“你有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继续问仵作在尸体上的发现,但仵作只说死者都是先中毒后被投入河中,死前没有挣扎,其他便没什么了。
这一通问话,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问到。看莫捕头和仵作的神态,两人似乎相熟,经常给对方使眼色。
之后,那仵作还拉着徐翔问道,“这案件不是清清楚楚得,肯定是那奸生子下的杀手啊,除此以外,黄老爷哪有仇家?这临县的大人来搅和什么呢?”
徐翔也把这番话婉转地告诉了谢佑灵,他心里其实也觉得那奸生子很有嫌疑。
谢佑灵没解释什么,而是把一份名册交给他道,“这些是当时在案发现场围观的百姓,你找个可信的人上门去问一问,原话都记录下来交给我。”
“好。”
忙完已经是黄昏,谢佑灵正准备去停尸房,正好碰见徐骁成过来。方宁心里嘀咕,这个县令大人在他们快忙完的时候,终于是出现了。
徐骁成上来就问,“谢小弟,我晚上邀了一些商户在酒楼庆宴,你和吕兄也一起来吃一口?”
“不了,徐兄。”谢佑灵拒绝道,“对这案件我心中存疑,若是无法解开,恐怕没这个心情,反而影响你宴客。”
“也行,你就是这个性子。”徐骁成拍了他一下,道,“反正有什么事你随时说,找不到我就找徐翔,一样的。”
谢佑灵点了点头,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徐骁成就离开县衙了。
此时暮色凝重,天边云彩变换了颜色,方宁跟着谢佑灵往停尸房去,一边问道,“你这位同案……心思倒是蛮放得开的,把案件甩给你,自己不管不问了。”
“他似乎很相信你,为什么?”
谢佑灵看了她一眼,挑眉道,“想听故事?”
“那你说不说么?”方宁看着他,傲娇地撇开目光,双手环着胸。
谢佑灵一笑,开口道,“他在京中考试的时候,我和他住在同一家客栈,当时有一帮年轻书生瞧不起他年纪大,言语不好听,侮辱了他几句。起先他也没放在心上,万事一个忍,但他们越说越过分,还骂起他爹娘来了,他没注意,打了其中一人,这件事情差点闹到了官府。”
“所以你就帮了他?”方宁哦了一声,“那群书生也真是有辱斯文。”
徐骁成的家境并不算好,爹在码头做工遇上意外,死得早,得了一笔抚恤金,是娘亲省吃俭用养大的。谢佑灵后来和他喝过两次酒,听他说起旧日往事,全数是对娘亲的愧疚和尊敬。
“他考了四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考上功名,当了一县之长,也算是对娘亲有所交代了。”
方宁却是一嗤道,“这算是有交代了?”
“虽然我到武进县不过大半天时间,但所见所闻所感对这个徐县令的印象并不好,有些话我说在前头,你别觉得我以偏概全。”
谢佑灵认真地看着她:“你说。”
“他是个庸官。”方宁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看人七分总有三分不全,但这个徐骁成却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十分。
对此,谢佑灵不置可否,沉默地走进了停尸房。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县衙里的人表面上看着配合,对他有问有答,但都是挑着无所谓的讲,根本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来,他要查案的话,还得靠自己。
不过,谢佑灵刚一脚跨进门槛,长腿一顿,回头看了方宁一眼,问道,“你能进来?”
“我为什么不能?”方宁眨着大大的双眸看他,朝他肩膀拍了一下。
谢佑灵跨步进去,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神色无异,这才往里走。查看名牌,确认四位死者之后,他站了过去,先将铜盆里的苍术、皂角等点燃,以去味,做好准备工作,开始正式查验尸体。
从发顶至脚底板的全身,尸体无外伤,又是从水中打捞出的尸体,谢佑灵先是查看死者的双手手指,并非紧握的状态,指甲里也无泥土;接着是按压肚皮,查看口鼻耳眼,也无水流出,而最直观的是泛黄的皮肉颜色,并未发白。最后,是尸身开始一点点出现的青黑色,推论是死前中毒,再被人推下河中。
“验尸公文呢?”谢佑灵抬眸去看方宁,眸光一顿,见她不知何时脸上带着一条绸白缎带,应该是常备在身的,可以直接系在脑后。
方宁将验尸公文往前递了递,谢佑灵接过看了,发现死因并无可疑。
“如果死因没有问题,那么就要查死者身边的人了,查清楚杀人动机。”方宁环胸打量了尸体几眼,那模样丝毫不怵。
“表面上看这是一起仇杀。”
谢佑灵说着,先用皂角洗手,然后用醋往铜盘里浇了一边,从其上而过,祛除秽气。方宁也有模有样地照做,出了停尸房后,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