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查证的事情是,就在胡小姐出嫁的半月后,胡老爷忽然找回了走失的幼女,取名胡宁月。谢佑灵没有细究,转而继续在红楼询问关于如梦的故事,才晓得她喝茶的习惯。
“除了你喝茶的习惯,还有一点或许你本人都不太记得了,是红楼那位曾妈妈说的。”
“曾妈妈?她回来了?”如梦惊诧地看着他,眸中一点点显出欣喜。
谢佑灵点头,又听如梦哀叹了声,道,“当初要不是她心肠软,我和阿眉拿到钱想赎身,她完全可以不放人。我后来听说她生了病把红楼转手了,她如今还好吗?”
“她的身体没大碍了。”谢佑灵又道,“她回来是探望故人的,当天就离开武进县。”
“她说起你和阿眉,皆是骄傲和怀念,说你们是她最看重的人,虽然她当时一心利用你们想赚钱,但也是真心待你们,只是她没想到黄老爷会这么糟蹋人。”
“曾妈妈是个好的……”如梦的情绪低落,想起以往之事,愁色更浓。
谢佑灵猛地接话道,“那徐妈妈呢?”
徐妈妈?如梦震惊地抬眸,眸光不停闪烁,有些话不知该怎么说出口。谢佑灵看了她一眼,替她说道,“当初就是徐妈妈逼你在生病的时候接见黄老爷,阿眉因此出事……你,心里一直记恨着她,是不是?”
“去年,徐妈妈烧炭自杀了。”
沉默片刻,如梦忽然笑了一声,冷冷道,“她活该!”
“她那样恶毒的女人,凭什么找个老实听话的人嫁了?呵呵,不过老天到底是公平的,她生出来的儿子是个傻子。那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但还不够,我要她付出代价。我知道她相公很听她的话,所以我就去传她在红楼的故事,要知道流言蜚语,一天两天能抵住,十天半个月呢?”
制造了流言,村子里的人很快都知道徐妈妈是红楼的人,还说她和隔壁老王有染,一传十十传百,流言愈烈,相信的人就越多。
这个时候,如梦又制造了一场她和隔壁老王私会田间桑陌的假象,原本信任她的相公也不再相信她,一怒之下休了妻。她那个婆婆和她的关系本就单薄,在儿子休妻之后,直接对她拳打脚踢,把她和傻儿子赶出家门。
那个时候,带着痴傻儿子无处可去的徐妈妈,人生进入了黑暗。
但如梦还没有收手,因为她知道徐妈妈有她对付男人的一套,所以她派人找上那男人的娘,直接给了她一门无法拒绝的亲事。休妻的三天后,那男人重新娶了妻子。
徐妈妈的希望破灭,痴傻儿子只会一个劲地咿咿呀呀,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一天两天三天……看不到尽头,最终带着儿子烧炭自杀了。
“曾妈妈,她说了什么?”如梦敛了神色问道。
谢佑灵道,“她说,你以前喜欢踢毽子,有一次和姐妹玩闹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小手指骨那骨折过,所以左手的小手指往外弯曲了一点点。”
如梦恍惚地低头看了看,纤细笔直的五指,唯有那小指稍稍歪了一些,但不明显。
这么细致的地方,谢大人都观察到了?
“是,如谢大人所说,一切都是我所为。黄家的四位公子,是我杀的。”如梦本就没想隐瞒什么,事到如今,索性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
堂内沉默,众人安静,心思却各异。
二姨娘瘫倒在扶手椅上,缓缓坐直起来,手肘靠在扶手上,扶额的手掌一点点放下来,摸着桌上的杯子,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摔。当下,她整个人飞快地一坐而起,捡起碎片就朝如梦扑去,双眸通红地喊道,“贱人,还我儿命来!”
堂上众人都没料到二姨娘哪里来的力气,一愣,还是冯妈妈最先反应,连忙上前挡住,“夫人小心。”
“你去死吧!”二姨娘手中的碎片刺入了冯妈妈的肩膀,她瞪大了双眸,将冯妈妈推开,嘴里骂着,还想往前冲,但已然被两名家丁架住,婢女忙上前来搀扶。
“先把二姨娘带下去吧。”五姨娘稍微冷静了下来,她也失去了儿子,对如梦当然有恨意,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却忽然转身,走到三姨娘的面前,开口道:“那个帮凶,是你吧?”
三姨娘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但府里人都知道她被她爹卖过来,当初差点自杀,若不是为了保护娘亲,她根本不会屈服于黄老爷。她在这个府里,像个不起眼的蜗牛,总是令人忘记她的存在。
“是我。”三姨娘缓缓抬头,目光冷冷地点头,“他活该断子绝孙,大夫人做得没错。”
“你心里一直有恨。”五姨娘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或许在这群姨娘里,只有她对黄老爷是真心的,因为他救过她的命。
五姨娘回身,看向谢佑灵道,“接下来,还请谢大人秉公办理。”
谢佑灵朝她点了点头。
黄家的这桩案子终于告破,涉案人员如梦、冯妈妈、三姨娘都被关入府衙,接下来的事情谢佑灵就交给了徐县令和徐翔。他和方宁用过午饭就直接出发,回宜兴县了。
离开武进县之前,谢佑灵找徐翔说起县衙治理,希望他能帮他父亲挑起肩上的重任,不要让胥吏当道,百姓遭难。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方宁心里还有疑惑,便问道:“你觉得徐翔是个可以托付的人?我怎么瞧着他有点,呆呆的?”
谢佑灵笑着看了她一眼,“可他懂得保惜根本,心有百姓。”
案件的论断,如梦难逃一死,她向县令求情,饶过冯妈妈和三姨娘,特别是冯妈妈,她是被如梦利用了报恩之心,才不得已答应的。徐骁成也答应她上书求情,等待常州府的回函。
“那个人呢?徐翔会怎么处置他?”方宁又问。
谢佑灵摇了摇头,拍了下膝盖上的灰尘,“我把情况告诉了他,如何做,就看他自己了。”
马车驶离了武进县,遥遥而去。
县衙内,徐翔颇为难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是在黄府给三位姑娘教书的老师,也正是县衙的前任典史莫聪。他因身体原因退任,当起了教书先生。
“谢大人和我说了,你是如梦的帮凶,她带着鸡汤毒杀四位公子后,你怕有什么证据残留,把他们抛进了河里,正巧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冲走了所有证据。莫先生,你为何,为何选择这般!”
莫聪却是温和地笑了笑,脸上毫无忧惧,拍着徐翔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责任在身,不用为难。抓我吧。”
莫聪就是故事里和阿眉成过亲的书生,当时和离全然是被他娘亲以死相逼,之后又心灰意冷,饮酒颓废。在阿眉带着黄松离开前,她把自己的大部分财产留给了他,告诫他好好读书,往后报效国家。他羞愧不已,开始发愤图强,最终考取了功名。
衣锦还乡,无数人投来羡慕的眼神,可他却再也见不到阿眉了。有一次他陪娘亲去寺庙上香,偶然遇到如梦,一眼就认出了她,故人相逢,往事蜂拥而来。两人时常为了怀念阿眉一起碰面,如梦说出自己的报仇计划,莫聪一口答应了。
可如梦当时并不想拉他进计划,“你已经是官爷了,你有更高的路走,阿眉她,会替你高兴的。”
莫聪却摇了摇头,只说一句,“那是我欠她的,要还。”
哪怕牺牲自己光明的未来、坦荡的仕途,也要孤注一掷、拼此一博,只为曾经的念想。
第24章
暮色从天边映染,云层透着橘红色的光晕,马车到达宜兴县之时,已入黄昏。
谢佑灵将视线往下倾斜,见到方宁还靠在他肩头呼呼睡着,心想这般睡觉的姿势怎么会睡得香?还是她难道上了车就会睡着吗?一点不设防是有多信任他?
车帘外头的车夫勒了缰绳,吁了声道:“府衙到了。”阻断了谢佑灵的胡思乱想。
他将她的脑袋靠在车壁,悄无声息地坐到她对面,然后伸出食指朝她胳膊戳了一下,没醒,又戳了一下,两下,那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连忙收回手,端端正正地坐好。
方宁被喊醒的时候,只觉胳膊僵硬,脑袋里像是灌了浆糊一样,抬头看到谢佑灵便问:“这是到了?”
谢佑灵嗯了声,“我回县衙处理些事情,你直接回府吧。”
方宁呆呆地点了下头,撩开车帘一看,竟是暮色,有些恍然地拍了下脑袋,明白过来路上确实是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才到得晚了。出了武进县的地界,她中途去了一趟万石村,托甜儿找到卖果酒的孙大娘。
听甜儿说明了来意,孙大娘热情地拿出两瓶果酒,直接递给方宁道:“这是我刚酿好的,你带回去尝尝。”
方宁要给钱,但被孙大娘拒绝了,她还说:“姑娘你说要把我的果酒带去县城,给几家酒楼售卖,若是反响好,岂不是我得了便宜?怎么还能收你银子呢。”
“好,只是我无法保证我这个主意一定就行。”方宁也不再坚持,收下两瓶果酒。
孙大娘却是憨厚地笑了笑,“能不能行,我都要谢过姑娘。姑娘不过在万石村逗留了一夜,尝过老婆子的手艺,如今却愿无偿替我推广这果酒,老婆子已经满足了!”
“做得好坏,都是你自己的功劳,不用和我客气。”
方宁就这样和孙大娘提了自己的想法,将她的果酒往县城推广,不过这才是第一步。自从庆嫂子的事情之后,她就暗暗思量,虽然某个想法尚未成型,且惊世骇俗,但值得一做。
马车离开县衙,继而回了方府。
方宁回了厢房就让倚夏准备沐浴梳洗,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浴桶里,被热水包裹着,驱散了奔波的疲惫,长长呼了口气。
倚夏在一旁伺候,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府里来了一位客人,小姐猜猜是谁?”
“谢大人的姐姐?”方宁睁开双眸,划了水面上的花瓣,含进嘴里。
倚夏惊诧:“小姐你怎么知道?”
“你家小姐我聪明呀。”方宁侧身,冰肌如玉的肩膀浮出水面,她敲了一下倚夏的手臂道:“祖母早就和我说过了。”
谢佑灵的姐姐谢书颖,六年前嫁给常州府的一位商人,家境虽不算多么富有,但也是不愁吃穿,且这位姐夫对他姐姐特别好,可惜的是姐夫三年前经商回来的路上,被山贼残忍杀害了。守丧三年结束,谢佑灵就把他姐姐接来了宜兴县。
听祖母说起这事,方宁才知道原来谢佑灵是常州府人士,他爹爹早前是常州府的知府,曾经被人称颂为包青天,仰奉圣主,爱重民命,只是不知后来为何被人查出有谋反之心,被圣主砍了脑袋,全家抄斩。
全家抄斩……那谢佑灵是怎么隐藏身份,活下来的?爹爹和祖母既然都知道,又准备怎么做呢?
方宁猛地回神,眸光一惊,不能细究,若是细究下去,迟早把自己搭进去。
“小姐,你哪里不舒服吗?”倚夏见她蹙着眉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摇晃着脑袋,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伸手给她按摩起来。
方宁摇头,明显情绪低落了下去。
倚夏便道:“谢家姐姐是前日刚到的宜兴县,祖母和她交谈,两人可开心了。我瞧着她也是个好人,讲话很是温柔,听她说,她夫家人起初还不肯让她回来,人缘极好。”
方宁问道:“怎么说?”
“听她说,她相公还有个亲弟弟,但要比哥哥小五岁,是晚来得子。公婆年事已高,就觉得她留下来,还能照顾着弟弟一些。虽然相公已死,但她嫁了过来就是府里的人了,又不是养不活她,若被外人知道,还以为是他们欺负了她,要把她赶走呢。”
方宁继续问道:“那后来是怎么放人的?”
“谢家姐姐说是谢大人亲自过去了一趟,三言两语就把对方给说服了。”倚夏歪着脑袋,回忆当时听来的话,“说是,他姐姐为姐夫守丧三年,在这期间,让姐姐理清府中的生意,替公婆照顾小叔,一切都打理妥当。到时候呀,谢大人再去接人。”
夫家的公婆两人一想,三年时间足够小儿子成长起来,到时候他肯定是要娶妻的,家里的生意也都会交给他。若是谢书颖还在,这位长子儿媳的身份多少有点尴尬,到时候免不得让小儿媳妇受了冷落。
谢佑灵又说,“我这个当弟弟的,把姐姐接回去住一段时间,外人不会说什么的,请两位放心。”得了他这句话,公婆欣然地答应。
时间不赶巧,说好接姐姐回来,但谢佑灵去了武进县,只好临走前拜托了祖母,让管家跑了趟常州府,这将人接了回来,府里更热闹了。
“祖母和谢家姐姐去寺庙上香了,算着时辰也该回来了。”
梳洗好的方宁觉得一身轻悠舒服,头戴蔷薇小花冠,一身单色黄绿相间的衣裙,显得灵动活泼,青春明媚。
她推门而出的时候,正巧遇上回府的祖母和谢书颖。祖母热情地拉着方宁过来,给两人介绍,然后方宁甜甜地唤了声,“谢姐姐。”
“这两天我不在,多亏谢姐姐陪着祖母,她就喜欢人多热闹些。”
祖母也点头,难得见她笑得如此开怀。
谢书颖生得周正圆润,讲话温声,仪态极端正,轻抚方宁的手道:“是我叨扰了你们。怎么,灵儿还没回来?”
“他回了县衙处理事情。”
……
当谢佑灵回府的时候,刚踏入庭院,东厢房传来一阵女子的谈笑声,闻音,他的脚步慢了起来。进去后,几许动静,桌上正喝着果酒的三名女子齐齐抬头看他,他的眼角没由来地抽搐起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他能逃吗?
谢书颖见到弟弟,往昔的回忆清晰涌来,带动了情绪,眼眶湿润,眸光含水地看着他,轻和道:“回来了?”
“嗯。”谢佑灵长身而立,腰背挺直,慢慢走近饭桌,唤了祖母和方宁妹妹,然后落座用餐。
祖母看了看他,又慈祥地一笑,握着谢家姐姐的手道:“如今甚好,你就在我这里住下,热热闹闹得,多好。你们父亲和我儿是生死故交,我也把你们当子女看待,心里不要有负担。”
谢书颖为难地看了弟弟一眼,谢佑灵则停箸,看向祖母道:“祖母,我知道您的好意,但是我那小外甥女年纪尚小,顽皮得很,还需多多管教。我们三人实在无法厚着脸皮继续住下去,恐有不便。”
“祖母,我已经托人在找住所,到时候不会离得太远,随时可以走动。”
祖母还想劝道,“可是……”方宁却轻抚了下祖母的手臂,与她对对视道:“一切就让谢大人来安排吧。”
“是呀,离得近,我们随时走动,谁都不会疏远谁,照旧是热热闹闹。”谢书颖笑着接话,祖母因此只好点了点头。
晚饭结束得早,方宁陪着祖母外出散步,心知谢佑灵和他姐姐定然有很多话要说。
夜间,方宁坐到荼蘼架下乘凉,月色如水,到底无法驱散夏日的炎热。她坐了一会就起身,准备回屋,却听到后院传来声响,转身往后院而去。
月色照落,古井和大树旁,一身蓝衫的谢佑灵正抱着小外甥女玩闹,那小姑娘才一点点小,圆脸肉肉得,胖胖的小手拍呀拍,软软糯糯道:“舅舅舅,抛高高,抛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