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乃是我治下不当,犯了疏忽之罪,还请大人责罚。”
“范大人,你何出此言哪。”
谢佑灵目露焦色,带着些感激的彷徨道,“本官初初到任,就遇上帮役闹事,幸得范大人替本官摆平,还未来得及谢过范大人。”
“此乃我分内之事,大人何须言谢。”范西楮笑眯眯地朝他一看。
心内暗自冷笑,这个谢佑灵,瞧他那细皮嫩肉的模样,脸长得比姑娘还滑溜,一双眼睛生得比姑娘还水灵,谈吐温温吞吞,也就那身段高挑挺直,稍微能唬人一下。哼。
随后,一名男子从堂后而来,“大人,这件事情还应当依法处置,要么辞退帮役,要么没收报酬。”
他是幕僚吕逸风,也是他查出衙门招了一大批帮役,不按律法却个个都拿着丰厚的报酬。
那么,报酬从何而来?
“大人,若然强行收取已支付的报酬,那些帮役恐会闹得更凶!”
范西楮拱手起身,迎向谢佑灵询问疑惑的目光:“帮役这事儿不能再闹大了,他们人多势众,闹大了恐怕会引起民愤民怨,不好收场啊。”
谢佑灵蹙眉,手指点在桌面,有些为难道,“可那些帮役并非正经编制,按照朝廷规定,是没得报酬的,这一点,你们招工之时,应当要说明。”
猛地,黄松膝行而前,激愤道,“大人,此事乃是我瞒着范大人所为!那些帮役替衙门辛苦做事,少不得要受点皮肉伤,家里又有老少,我不忍心,起初还是用我自己的俸禄补贴给他们,可是后来人多了,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好罢,你也是一片好心,可犯了错就得罚哪。”
谢佑灵单手扶额,拧眉作忧虑状,又听那范西楮说道,“大人,衙门这些帮役人数多,还是得先安抚好,以免他们再闹事。这黄松我会拎下去重重处罚,还望大人能……明白些。”
谢佑灵若有所思,片刻后露出一丝笑意:“那这事,就按照范大人的意思去做罢。”
范西楮连连应是,拱手行礼后,押着黄松离开了。
室内安静了片刻,谢佑灵眸光一变,眉梢带着笑意,宽阔的肩背往椅子上靠去,朝旁边的人说,“你品品他那句话的意思?”
【还望大人能明白些。】
吕逸风一笑,那人的话还似在耳边,一挑长眉:“翻译一下,应当是望大人放明白些。嗯,分明是在威胁大人呀。”
谢佑灵哼笑着冷勾唇角,起身,利落地一撩衣裾走前几步:“见我到任将近一月,从未查验治下,未曾弹劾属下官员胥吏,便以为我没胆,而起了轻慢之心。哼,我要的便是他这样。”
那一声冷哼,听得吕逸风浑身一颤,看了他一眼。
说到正题,“刚才那黄松是快班的班头,也是范西楮的得力手下。说的是一派胡言,什么体恤帮役?帮役的报酬还不是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那范西楮会不知道此事?”
谢佑灵淡淡一言,“法令昭彰,却视同无物。”
吕逸风又道,“县丞范西楮兼任典史,衙中未设主簿,师爷和衙役倒是七七八八加起来快五十多人了。稍富足一些的大县城,全数人加起来不过七八十。那些帮役不拿朝廷俸禄,钱从哪里来养他们?最终还是落到百姓身上!”
这是吕逸风核查县衙的情况。
他又道,“县衙三班,加上班头每班一共是三人,可我查过登记薄的编制是每班五人。正式胥吏不见了,手底下却养着那么多帮闲,给外人挣着外快……”
忽然,谢佑灵一个警告的眼神,吕逸风戛然住嘴,有脚步声靠近。
是两名衙役偷偷遛进公堂准备纳凉偷懒的,一见县令大人还端坐着,两人连忙垂头鞠身退下了,但神情并无半分恭敬和害怕。
“这两人是快班的,黄松手底下的。”吕逸风说着,和谢佑灵对视一眼。
谢佑灵了然地点头,示意他不用多说,两人回了后书房。
倒是有一桩新鲜事让吕逸风发笑,问道:“我听说方大人的千金刚才在公堂上帮你审案子了?你还觉得颜面扫地,发着怒把那小姑娘给赶跑了?”整个县衙都传开了。
谢佑灵挑眉睨了他一眼,长身立于窗前,打开一道小口子,以便他视线能触及院外,但书案却成了院外的死角。
“她是你恩师的女儿,不怕她告状?”
谢佑灵坐于书案后,抬眸看他:“难道不是你说的,扮猪吃老虎?我刚才要是不演戏,这只猪还怎么演下去?”
哪怕是恩师的女儿,都不可泄露半分。
不知为何,吕逸风觉得浑身一冷。听他说着满是调侃自己的玩笑话,但字字句句仿佛带着杀人诛心的冷意。
罢了,罢了,不如寻些开心的话题说。
吕逸风一想,又道,“我听衙役们说她长得像天仙一样。”顿了顿,见他神色依旧,继续道,“她又是你恩师的女儿,不考虑亲上加亲?”
“……”
谢佑灵握紧拳头,指背往桌面一敲,很费解、很费解地看着他:“我谢佑灵的妻子不用长成天仙,更不用富贵滔天。”
不过,“她要善解人意,才华横溢,懂吗?”
哪是那种娇蛮无礼、不食人间疾苦、生于世禄之家的富贵花?
“她只是我恩师的女儿,仅此。”谢佑灵以淡淡的关怀的口吻,十分亲切地看了他的嘴、唇一眼。
“……”救命。
吕逸风赶忙抬手摸了摸嘴唇,警惕地瞅了他一眼,罢了罢了,他还是闭嘴,说些正经话题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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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铝合金铁嘴吗?
谢佑灵:不是,该反悔的时候比谁都嘴软。
第3章
方宁在衙门转了一会,发现除了几名站堂衙役,其他捕快都外出公干了。她本想寻人带她熟悉一下衙门的设置,但那几个衙役都懒懒散散,只想和她套近乎。
她等了一会,过来一名穿着月白长衫、头戴纶巾的男子,瞧着颇有诸葛先生的影子。
……可惜长了一张貌若潘安的脸,将他的智慧大打折扣。
他自称是谢大人的幕僚,唤作吕逸风,因谢大人公事忙碌,特意前来安排她的去处。他说,“大人给你安排了吏房的差事,吏房的工作呢,虽然简单却需要细致。”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六房胥吏的办公场所。
衙门通常设六房,即吏、户、礼、兵、刑、工房,其中吏房经办胥吏的升迁调补、登记本州县进士举人等在外地任官的情况。宜兴衙门现况是这六房暂时都没掌案头头,仅有一名胥吏办理具体事宜,在新的县令没有到任前,他们都直接汇报给县丞范西楮。
吏房的文书?
给她安排这个差事,方宁听后笑了笑,倒也不意外,对此未说一言,而是让吕逸风带着她熟悉了衙门的设置。
“谢大人到任一月多了,这衙门此前如何,现今未有半分更改?”
方宁熟悉了衙门一圈,越发觉得这像是个老年人活动中心,有一种淡看夕阳西下的闲情。
吕逸风唇角微勾,只道:“大人自有大人的考量。”
说了等于没说。
方宁暗自思忖,知他是不会多说什么的,所以没再多问。
逛完衙门一圈,吕逸风又道,“明日一早的例会,衙门的人齐一些,谢大人再给你介绍介绍。”他将她送回办事所,见她已无话可问,就笑着抱拳告辞了。
六房的办事所设在一处,每房是单独的房间,可方宁去串门却发现一个胥吏都不在。这衙门,怕不是个空壳子罢?
到了户房的办事所,房宁走到书案前,随手翻开一本书册,竟是记录完整的官员名录。
她又翻开一本年度赋税征收的记录,也整理得甚好,且右侧单独留了一栏空白处,写了详细的批注。再瞧了瞧屋内的陈设都要比另外五房的干净一些,书籍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在书架上。
这些应该都是这房胥吏整理的,难道他是这“老年活动中心”罕见的鲜活物?方宁开始天马行空地刻画他的模样,不禁失笑,坐到书案上翻看官员名册,方便她更快地了解衙门情况。
一下午过去,六房办事处安静得只有方宁翻书的声音。
看了一下午的书册,方宁离开衙门的时候已近黄昏,整个衙门沉寂得像是深山老林。站堂衙役已经跑光了,方宁走到县衙门口,发现连那两个守卫衙役也不见了踪影……
上了街,走在回府的路上,方宁前一瞬还在思考衙门治理的问题,下一瞬闻到路边飘来的香味,脚步一滞,眸光一亮,就小碎步跑去买了吃的。
路上四处瞧瞧,又买了些吃的,耽搁了时间。
回到方府,是一座临河的三进小院落。
说起来,方宁祖上出自宜兴县,算是贫穷过来得。她小时候听祖母说过,是祖父出息考取了功名,她才愿意下嫁。虽她是没落贵族,但好歹有些家底,帮衬着祖父,方家这才慢慢发迹。这间宅院呀,是祖母的陪嫁。
小厮给她开了门,刚入中庭内院,远远就听见东厢房传来谈笑声。
怎么祖母还有客人?方宁心下想着,抬步走过去,撒娇地唤了一声,“祖母~~”。话音先落,人才往门槛上跨。
倚夏先笑着迎过来,方宁见到她,利落帅气地一抛手里的油纸袋,那物什沿着一道弯度却是偏离了倚夏那方向,堪堪弯到一旁,由于空气的搅动,油纸袋包着一只油光发亮的鸡更是往另一个方向掉落。
倚夏等丫鬟小厮如临大敌,纷纷上前托手往空气里接。
可那油纸鸡仿佛长了翅膀一般,硬生生往一旁坠落,方宁这看过去,才发现厢房内还站着一位男子,祖母正是在和他说笑。她蹙眉盯着那人背影,雪青色衣裳,怎么有点眼熟?
待走近,那男子也慢慢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那只鸡就这么漂漂亮亮、正正好地、往他脑门砸了下来……谢佑灵眼睛一闭,拳头一握又是一松,猛地深呼吸,再睁开眼,平复心情,不断默念告诫自己——
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啊。
眼见他白净的面门被油光刷了一道,柔软的鸡皮往他紧闭的眼眸一勾,带出滑嫩的鸡肉丝儿,堪堪一丝丝挂在半睁开的卷翘睫毛上。
“……”
方宁惊吓住,猛地一下转过身去,力道大了些,一道流苏唰地打在她侧脸。
她瞠目结舌。
……谢、谢佑灵?!他怎么会在这里?
祖母朝着尚在震惊的乖孙女,又看向一旁满脸油光却还依旧保持微笑的谢佑灵道,“宁宁,不得放肆,还不快来见过你的谢兄长。”
谢兄长?!
方宁慢慢转身,脸上堆砌笑容,此时有种十个脚指头狠狠抠紧的尴尬。
她何时又多了个兄长?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祖母以那般慈祥的眼神看向谢佑灵,他则同样以那种慈祥、但其实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方宁。
“方宁妹妹,你好。”谢佑灵拿出巾帕,端正地擦了擦眼睫毛上的鸡肉丝儿。
一声“方宁妹妹”差点让方宁妹妹本人吐上几升血。
“你瞧你谢兄长多礼貌?你还傻站着做什么?”祖母还笑着看她,在等她的回应。
方宁嘿嘿嘿、干巴巴笑了三声,同手同脚往前踏了几步,硬着头皮迎向祖母期待的眼神,舌头不知打了好几次转,才看向谢佑灵,低低道,“谢、兄长好。”
谢佑灵回给她一个礼貌又不失亲近的笑容,颔首——长净的两指细腻又使劲地捏了捏巾怕内包裹着的鸡肉丝儿。
后背忽地一凉,方宁怂怂地收回目光,总觉得他脑子里的坏水正咕噜噜转着,要想法子报复她刚才的“致命一鸡”呢!
饭前,谢佑灵风度翩翩地告辞,重新去梳洗干净了。方宁也诚恳地说了歉意,几人在东厢房落座用晚膳。
“小谢呢,他是你父亲故友的遗腹子,天见可怜,几年前跟在我身边长大,也算是我半个儿孙,我希望你们能像亲兄妹一样,好好相处。”祖母又看向谢佑灵:“宁宁她在你衙门当差,你可得关照着些。”
“祖母,这是自然的。”谢佑灵说得十分乖巧。
方宁见他和祖母一来一去的熟悉模样,觉得自己好像被爹爹坑了……爹爹你怎么只说他是你的门生,没说他也住在祖母这里啊!
想到此,她之前在公堂上故意刁难他,虽然本意非恶,只是想试探他一下,但也是折损了堂堂县令大人的面子啊,更别提刚才那只油纸鸡,更像一场恶作剧。如今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一口一个“方宁妹妹”,叫她怎么接?
“小谢,刚才那事你不用多说,祖母不会同意你搬出去住的。况且你把你大姐接过来住,我还觉得热闹些呢。”
“祖母……”
“你无需多说了。”
他们说的什么呢?搬出去住?方宁耳朵一动,但她那副耳尖偷听的模样被谢佑灵准确地捕捉到,后者笑了笑。
方宁瞥了他一眼,正好看见他抿唇笑着朝自己看来,她懵然一羞,忙装镇定自若地移开目光。
为什么她觉得他的笑容里,藏着“刀子”?
两人就这样装着礼礼貌貌的模样陪祖母在东厢房吃过晚饭,各自微笑,各自盘算,但方宁知道,为了日后的和谐共处,她和谢佑灵还得把话说清楚。
饭后,方宁陪祖母散了会步,虽然过往是一年才见两次面,但她和祖母闲聊起来,惯会撒娇讨巧,很快也是亲亲热热,毫不生疏。
但后来,方宁回了西厢房,倚夏正伺候她梳洗,她想起祖母的话,心下突然疑惑起来。
“如果他是祖父过世后才养在祖母身边的话,也就是三五年时间,但前两年爹娘都会带我回乡看望祖母,是有重合时间的。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见祖母身边养着人?”
“小姐,”倚夏说道,“你以前回乡,可没闲工夫在府里待着,而他又闷不吭声,兴许是没碰上吧。”
方宁还疑惑:“爹为何瞒着我呢?他故友的遗腹子?”难不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此,她便不再多说,将疑惑藏在了心里。
“瞧着倒生了个好模样。”倚夏又嘀咕道,“可堂堂县官老爷像他这般年纪轻轻,能将县城治理得好吗?”
“你想知道?”方宁挑眉,朝倚夏看了一眼,倚夏重重点头,她又道,“那你自己去问问他。”
“小姐!”倚夏又被捉弄了,习惯又窘迫地笑了笑,忽然“咦”了一声,一边替小姐打散了发髻,一便问道,“小姐,你头上的发簪呢?”
方宁垂眸,一指她小腹道:“喏,进你肚子里去了。”
“啊?”倚夏的小脸一垮,呆呆地疑惑起来。
方宁起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我回来的时候,用那发簪和店老板换了油纸鸡。”又道,“以往银子都是放在你身上的,明天记得给我准备一些。”
“……好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