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方宁一撩车帷,马车夫用力拉着缰绳,稳住车身,“吁”停下来。
“有人骑着马冲了过去。”马车夫朝前头的身影指了指,一挥马鞭,重新驾动马车。
方宁朝那道身影看去,什么人冲撞了别人连句道歉也没有?
再仔细一看,那人骑着马上了田垛,还直接踩踏进了田地里的作物,可不正是恶人做派!方宁略一思忖,挑眉:这些人不会是……正好要撞到我手里了吧?
田垛旁,一名农户被打倒在地,拳脚落在他身上,而他一声不吭。
其他农户正将收割完的小麦堆到田垛上,有个和他关系好的看不过去,劝道,“许大哥,你就随了他们吧!他们要小麦给就是了,否则,再这样打下去,命都要保不住!”
但那许大哥摇着头,死死咬紧牙关,一句求饶都没有。
过了一会,有名壮汉骑马而来。正在往包裹里收取小麦的几人看到他,狗腿地唤他大哥。
壮汉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手下几人立时住了手,两人架着那农户的手臂拎到大哥面前,指着那人鲜血淋漓的脸道,“大哥,是他不听话啊,不肯给麦子,还先动手打我,我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壮汉的马在田地里踏踏几下,他思索着又朝不远处一名妇人和小孩看去,抬着下巴问,“他们是谁?”
“哦?那个是……”手下的话还没说完,被架着的农夫猛地挣扎起来,血液粘着肌肤搭在眼睛上,但他双眸睁得老大,目眦欲裂地吼道,“你别动他们!别动他们!”
“呵。”壮汉眯眼一笑:“我们其实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你舍不得这些小麦,那没关系……可以用别的换嘛。” 说完,他给手下递过去一个眼神。
手下嘿嘿笑了起来,立刻明了地朝农夫的妻儿走去。
“不要动我妻儿!不要!不要动我妻儿!你敢,你敢……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那农夫猛烈地挣扎起来,却被一脚踹在地上。他越是挣扎,拳脚越是用力地落在他身上,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可他无法挣脱,鲜血、泥土混在他的身上、被践踏的小麦上,已然无法区分。
越是想要和命运抗争,越是觉得不公,愤慨、痛苦、绝望、坚强,无数的情感涌来,却发现人往往总是渺小,渺小到连反抗的一丝机会都没有。
这时,两名手下去调戏拉扯妇人,将她和儿子分开。妇人发疯般地挣扎,朝一人的手臂狠狠咬去,反被扇了一大巴掌,那人揪着她的头发,又是一个巴掌,恶狠狠说,“敢咬我?我把你卖到妓院,看你还敢不敢!”
至于那孩子,壮汉指了指道,“也发卖了。”
钱财他们是收定了,不用小麦换,可以,那就用别的来换吧。
“你保住了你的小麦,很好。不过呢,你的妻儿将永远离开你了,值得吗?”壮汉说着,全然不顾农夫的反抗、挣扎、咒骂,而他的妻儿挣扎无用,痛哭了起来。
听见这样的声音,那壮汉笑得越发开心,骑着马绕着田地奔跑,糟蹋了农作物,还高声吆喝了几句。
“喂!”
不知哪来的一道清亮声音,众人齐齐往田垛前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有位姑娘插着腰站在车辕上,目光逡巡了一圈,一指那壮汉:“你刚才撞了我,不赔钱就想走?”
呵呵,壮汉冷笑几声,露骨地打量了方宁几眼,调转方向缓缓骑马来到她跟前。
马车上不了田垛,停在前头。那壮汉骑马过来,由于马还在田里踩踏,而方宁站在车辕上,壮汉自然要比她矮上一截。
“你……”
壮汉才吐出一个字,只觉一道劲风从面门刮来,顷刻间,方宁一手扶着腰间的弯刀,一手紧握车架,借力腾空而起,麻利地一脚朝壮汉的下巴用力踢去。
咔嚓一声,似是骨头裂了,那壮汉被踢落在田里,抽搐了几下。
紧接着,方宁眸光冷冷地射向那两名手下,手指一动,圆刀出鞘,朝着她预定的目标——站在前头那手下人戴着的帽子,而去。
圆刀在风中嗖嗖而去,忽然歪了一歪,刀锋是月亮般的弧度,堪堪割掉了前一手下的头发丝儿,再咻咻咻,妥妥地插|进身侧后方一人的帽子上。
两名手下被这精准的一刀震慑住,双双吓得腿发抖。
方宁定睛一看,摸了摸鼻子,然后颇为赞许自己:后一人的帽子,也算是帽子吧。
哎?谢佑灵却是嘴角微微一抽,这样也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不由得神色复杂地看向方宁,又见她轻松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他连忙跟上。
“等等我。”
方宁蹙眉,神情虽有淡淡的不耐,还是停下脚步,弯着右臂,让他扶着下了马车。
“把我的圆刀,拿过来!”方宁目光冷冷,朝那人勾勾手指。
那人瑟缩了一下,翻眼往头顶插着的刀看了看,害怕极了,双手展开在身后,像只乌龟一步步走了过来。
方宁看他一眼,很嫌弃地从怀中掏出手帕,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圆刀抽了下来,然后反复擦了擦,重新放回刀鞘。手帕?她又顺手将后一抛,不要了。
顺着风的方向,手帕正好落在谢佑灵的胸前,被他接住。
“说说吧,你们怎么赔钱?”方宁双手环胸,冷眸一扫。
那两名手下的双腿又抖了抖,听见大哥的哎哎呼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弯腰去小麦里捞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狗奶奶的!”那壮汉摸着脱臼的下巴,让手下把他扶了起来,眼睛转来转去,看到方宁,咬牙切齿道,“你、敢、打、我?”
“已经打了。”方宁点头笑着。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替谁办事的!?你居然真敢打我?”那壮汉气得胸腔起伏不定,看着方宁,越发气愤这姑娘哪来的胆子竟然真的打他?越想越是恨不得当场把她拆骨入腹!
方宁笑得很坦然,“难不成你要说你是替衙门办事的?”在他点头之前,她又抢了他的话:“可据我所知,公吏没有批准通行的文书却擅自下乡扰民,可是要坐牢的哦。”
“所以你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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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佑灵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好奇是爱情的开始。
第9章
他是吗?
你都说要坐牢了!我哪里敢说是啊!壮汉冷冷地瞪着她,又愤怒又好奇她哪里来的胆子!他摸了摸脱臼的下巴,有点疼,只好扬起歪斜的下巴,眼神往下瞟着她,“你又是什么人?谁给你的胆子管老子我的事?”
方宁瞧他的模样有些好笑:“我几时管你的事了?只不过……”蹙眉又道,“你纵马撞到了我,不该赔偿吗?”
“我哪里撞到你了?”壮汉目光愣愣地看着她,这姑娘怎么比他还强盗?
方宁眨了眨眼,点头道,“撞到了,就在刚才。”
“你不认?也不打紧。”方宁的手指搭在刀柄上,两指一弹,刀身出了刀鞘一截,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又道,“我的刀,可没有我好说话的。”
那两名手下心有余悸地双腿一软,一左一右拉着大哥,小声说起她刚才那神乎其技般的一刀,断定她必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中人。
“而且黄大哥让我们最近稍微低调点,不如……”
黄松大哥确实让他们近来收敛一点。那壮汉思量了一会,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方宁一眼,不太情愿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这总行了吧?”
“不行。”方宁一手搭在刀鞘上,一手指了指谢佑灵:“还有我夫君呢,他身子弱,你这一撞,恐怕是伤到了他的心肺。”
夫君?谢佑灵一怔,几道目光射来,他迎向方宁打来的眼色,心下明了,忙咳嗽起来,又踉跄了几步,来到她身侧。方宁自然地扶着他手臂,轻轻摸了一把他的侧脸,“瞧瞧我可怜的夫君哪。”
说完又把手摸完,方宁将目光停在壮汉手中的钱袋,那意思太明显不过了——她要整个钱袋!
“你这是抢劫啊!”壮汉着实怒了,哎呀,脱臼的下巴又疼了一下,他更怒了,一把将手下往前推去:“把她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两名手下颤巍巍往前几步,警惕地看着方宁,拔剑刚要砍过去,却不知怎得膝盖一疼一软,两人噗通跪倒在小麦里,鬼哭狼嚎了起来。
方宁:?我还没动手呢?
“大、大大哥,她会弹指神功!是弹指神功!”一名手下哭着爬到大哥的脚边,哇哇哇道,“我们还没靠近她呢,她就把我们打倒了!肯定是弹指神功!快别和她较劲了!”
“是啊,大哥,她指不定是哪路江湖豪杰的女儿,我们怕是惹不起啊!她要钱嘛,就给她吧!咱好汉不吃眼前亏!”
方宁:?他们是不是江湖话本子看多了?
不过,这也不影响方宁狐假虎威。她双手环胸,闲情逸致地哼了一声:“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她眼眸一抬,朝那壮汉看去。
壮汉还在犹豫,但那两名手下一左一右拉着他裤腿,还在说着什么神功什么江湖大佬什么盟主千金什么飞天小白狐……越说越离谱,最后,那壮汉乖乖地上交了整个钱袋。
“还不快滚?”方宁冷冷出声。
壮汉带着两名手下一溜烟逃开了,方宁看着他们的身影,暗想着:就是这些没名没分的帮役,狐假虎威地欺压百姓!看来,她有必要让衙门制定统一的服饰,以示区别。
方宁有些嫌弃地捏着钱袋子的一角,来到那妇人和小孩身边,她将钱袋交给了妇人,起身离开之时,妇人沾着泥土的双手握住了她,不住地感谢。
“不用谢我,好好生活吧。”方宁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眸光一软,没有多说就离开了,颇有“深藏功与名”的意味。
身后传来农夫一家人的感谢声,还有其他人纷纷关切,声声渐远。
两人上了马车,谢佑灵打量着她:“所以方姑娘真的会使弹指神功?”
“会呀。”方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眸光一迷,故意吓唬道,“谢大人害不害怕?”
“害怕。”谢佑灵面上笑着,心口不一地想道,就她这三脚猫的功夫,属实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也就唬唬那些没脑子的罢。
方宁心里也有疑惑,但没细想,说起刚才的事情,道,“这些人应该就是衙门帮役,但他们没有批准的文书擅自下乡,索要小麦钱财,四处横行。”
“谢大人,可是亲眼看见了?”
“看见了。”谢佑灵望着她,淡淡一笑。
要知道,在官府层面,没人会在意一个“无名无分”的帮役,是何作为。正因如此,一个没有脸面的帮役,做起恶事来,自然肆无忌惮。而这群人背后的人,最后还能独善其身。
方宁与他对视几眼,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可,多说无益,就看谢佑灵之后会怎么做了!
潜意识里,她对于谢佑灵这个人还是有所期待的,表象不代表实质,眼睛所见耳朵所听,往往未必是真。要全面地认识一个人,不能仅靠只言片语,更不能一叶障目。
谢佑灵呢?他其实对方宁能查出什么是没有把握的,担心她查得太多,一下子把事情都给捅出来,让范西楮开始提防起来,恐怕会影响他的计划。
不过她刚才的一番话,点到即止,却让他心里有点谱了,反而令他出乎意料。
回到县衙已是黄昏时分,方宁和谢大人打完招呼就径直回了户房,这两日的所见所闻,她对衙役编制已有感悟,需得记录下来,记录下来之后,便是对可能的问题提出有效的解决办法。
光是记录这两日的见闻就花费了一个多时辰。不知不觉已入夜,方宁摸了摸饿扁的肚子,将挎包里的小花糕掏出吃了,混着口感不太好的绿茶,倒也算解了饿意。
之后,方宁铺开一张宣纸,用镇纸压着,开始书写她发现的问题。写完,将宣纸晾在一旁,另又铺开一张宣纸,开始书写解决之法。洋洋洒洒,解决之法书写了整整两页。
她将另一张宣纸对折一半,等另外两张宣纸晾干之后,也对折,夹到她随身携带的书中,然后放进小挎包里。
终于完成了!她朝窗外瞅了眼天色,正好传来“咚咚”的打更声,已是二更天了。她忙低头吹熄蜡烛,挎上小包离开了。
谢佑灵回到衙门后也在书房待到很晚。
他阅完案卷,开始研磨,提笔写信,信中提及了宜兴县不良人的几大罪名:养寇为患、吃拿卡要、诬陷好人、刑讯逼供、私分脏污、盘剥犯人等等。他还提及需要改善的一点,“官吏不下乡”,信中恳请恩师能够适当向皇上进言。
信完毕,糊了封口,信封上赫然写着:方晋松亲启。
月色清清淡淡,星光稀疏,却不妨照落到人间的清辉。谢佑灵正从后书房拐进直通往公署的穿堂,出了穿堂就是中庭,他远远便看到一道身影从内院的月洞门走进中庭。
她的脚步轻快,衣袂翩翩,头戴的蓝色绸带因着步伐而飘然起舞,月色下像是灵动的小蝴蝶,马尾一晃一晃。她的手指卷着挎包袋子不住地打节奏,模样惹人可爱。
谢佑灵的眼中,只有一轮清月、和眼前的人,都发着淡淡微光。
方宁哼着小曲,手指搭在布袋上打节奏,神态很是轻松,正在思索一会回去的路上吃些什么。因为知道今天可能会晚归,下午时分她就提前递了口信回去,让祖母不用等她晚饭了。
她正往衙门口走着,目光不经意地流转,却赫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猛然顿住,眼神滞了几瞬,才眨巴眨巴,再定睛看去,那一袭月白圆领长衫,出尘般入世的,不是谢佑灵又是谁?
可他怎么这会儿还在衙门?
察觉到方宁疑惑的目光,谢佑灵边走来,边故意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待至近处,笑着说,“没想到这一觉睡到了这么晚。”
急着撇清,有嫌疑,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方宁也没拆穿他,笑笑道,“那谢大人真是好睡,不怕晚上睡不着吗?”
“到了晚上自会有困倦。”
两人并肩,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县衙大门。
方宁在原地等谢佑灵关上大门,再同他一起往前走,这会儿晚了,倒也不用忌讳被人瞧见。这帮衙役就是再清闲,也不可能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你这么晚才走,是在为明天的赌约做准备?”
方宁点头:“我说过,我一定会成功转去户房,而且让你、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谢佑灵笑笑:“拭目以待。”他还真有些期待。
但方宁却觉得他笑得很假,根本不是用心的,所以也懒得和他多说。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方宁的脚步明显放缓了些,目光转过去好几次。谢佑灵察觉了她的意图,主动开口道,“晚上没怎么吃,你可要一起?”
方宁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见他朝面摊看去,然后说,“我请你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