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佑灵暗生警惕:这是?
“大人!”快班一名衙役出列道,“方宁姑娘家遇不幸,唯一希望便是替父亲报仇,还希望大人能成全她一片孝心!允许她去户房当职!”
“是啊,请大人准许!”
衙役们纷纷出列,那种慷慨激昂的神情,煞有为民请命、视死如归的使命感。
反观方宁呢?她正抱着胸,一脸闲情挑衅地看了看谢佑灵,转而一变,看向衙役们,双手握拳于胸前,露出感激动容的神情。
谢佑灵:“……”你这是在戏班子里精修过的演技罢?!
方宁起初是打算诚恳地提出一些对县衙的治理建议,昨夜还腹稿了许久才入睡。可整个例会,她看了谢佑灵的反应,瞬间明白她多说半句都是无益,更别提要转岗去户房了。
所以,适才她对身世的一通胡编乱讲,虽是玩笑话,倒是让这帮衙役成全了她的计划。
谢佑灵的额角隐隐抽动。
衙役刚才说她什么?
家遇不幸??替父报仇??
他瞥了吕逸风一眼,见他一副“大人你自求多福,我看戏”的表情,暗暗语塞。是以,他只好抬头疑惑地一看,故作淡笑道,“你们,为何这般说?”
快班一名衙役上前,把方宁那段“凄惨身世”复述了一遍,还添油加醋了描绘了她的苦境,深切地恳求大人答应她的转岗要求。
谢佑灵再度语塞,看了看方宁,见她立时露出那般无辜惆怅的表情,看来是料定了自己不会拆穿她的身份。
这个千金大小姐,真是难办得很!
这时,范西楮朝方宁走了几步,问道:“方姑娘,你说你想去户房,可你知道户房的工作最是繁琐复杂,关系着一县的基础,不能有半分出错。”
“我知。”方宁认真而笃定地点点头:“我从小帮着父亲经营生意,账簿这些没少接触,早就练得一双火眼金睛,看东西细致得很。”
范西楮就想让谢佑灵为难,故意恍然地嗷了一声:“姑娘家做事确实细致一些,如此想来,倒也不是不可以。”然后,看向了谢佑灵。
“真有能耐,岂是嘴上说说的?”谢佑灵皱眉道,“户房管赋税征收、催比、交纳、解运,仓储管理,民间房屋土地买卖、文契过户、纠纷处理,还有很多事宜,可不是容易的。”
但有众衙役们为她请命,谢佑灵不好直接拒绝。
“大人,不若如此。”
吕逸风提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看向方宁道:“衙门政务不能儿戏,你说你有这个能耐,那便证明给大人看。打个赌,如何?”
打赌?方宁勾唇一笑:“大人,请说。”
“你可以先去户房当差,不过你需得发现一处重大疑难。若你说得对,并且提出了实实在在有效的解决之法,便同意你留在户房。”谢佑灵说着。
方宁点头,问道:“怎么样的是重大疑难?”
“本官就任两月,虽然暂无功绩,但也是发现了一二。我会提前写明几点,交由申明亭的里长保管,若你意思中了,便当你是提对了。”
“好。”方宁又问,“期限呢?”
“两日。”谢佑灵朝她一抬眸,回了她一个挑衅的笑容。
方宁略一思索,当下点头答应,却又道,“这两日还请大人与我一道,”又看向吕逸风和师爷:“由吕先生作证,师爷记录,以免到时候,有人暗中使坏。”
“好。”谢佑灵朝人一指:“何宇阳,你从旁协助,但不可暗中提点、徇私舞弊,明白吗?”
“是,大人。”他就是户房的胥吏,唯一给方宁留下好印象的人。
方宁想起吕逸风昨天说起过他,他好像只是一名帮役,但做事认真负责,所以一直留在县衙帮忙,除了临近科考会在家看书。
方宁朝他看去,笑着颔首,何宇阳也礼貌地点了下头。
例会结束后,谢佑灵和吕逸风回了后书房。
半晌沉默,吕逸风低低笑了起来:“亏她能想出编造身世的谎话,让那群兔崽子替她请命。”又失笑道,“那帮人是傻子吗?瞧她那满是肉感的脸颊,那双手比谁都白净粉嫩,像是经历过不幸的人吗?”
谢佑灵朝窗外睨了一眼:“选择性装傻,谁还不会了?”
“那,你的意思呢?”吕逸风皱眉看他:“她还提出要我来见证,师爷记录,就是不给你从中作梗的机会。”
谢佑灵看了他一眼,抚唇思虑片刻,道,“她确实有能耐。”
“我在京中听过她的传闻,她大哥在六扇门当差之时,她帮忙破了不少案子。”他又不知为何蹙眉道,“脑子是聪明灵活的,可是……”
他瞬间想起昨晚那只从天而降、砸了他一脸油光的那只鸡,下意识摸了摸脸。
“可是,她四肢不协调。”
吕逸风疑惑道,“……何种四肢不协调?”
谢佑灵瞧了他一眼,敛色正经道:“杀人不眨眼那种。”
“她第一次在六扇门破案,跟着去抓捕犯人,听说当时去的共有五人,回来的时候,一人手臂被折,两人双腿受伤,一人被砸伤了脑子,还有一人惨一些,被她那把弯刀刺中了……大腿,差点切到命根子。”
“虽为意外,都是她一人所为。”
“嘶……”吕逸风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往裆部护了护。
“看到她腰间的那把小圆刀了吗?伤人不眨眼,若刀出鞘,切记切记,离远着些。”
不过嘛,既然这赌约已成,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
方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刀出了我手,概不负责。
百度下:衙门三班衙役,(1)皂班:值堂役,管内勤、站堂;
(2)壮班:做力差,管行刑、警卫;(3)快班:司缉捕,又分步快和马快,管传唤犯人和抓人。
第6章
“方姑娘,你住得离县衙远不远?”
“是啊,要是不方便的话,看看我们早上可以去接你一起?”
“方姑娘,你可还有其他亲戚在县上?还是就你一个人住?”
……
三班衙役们在开完例会之后,破天荒没有离衙寻欢,齐齐聚到户房的小房间里。一帮人围着方宁,七嘴八舌说个没停歇。
“我和我祖母住在一起,离得县衙不算远,感谢同僚们的好意了,不过祖母对我比较严格,若是让她看到你们与我一起,她恐怕会责骂我的。”
“噢噢明白了,老人家思想嘛多少就是陈旧一些的,若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找我们就是了。”
“对,你年岁小,我们就喊你方宁妹妹吧!”
“好。”方宁弯着眉眼轻轻一笑。
一旁的何宇阳收拾好手上的活,拿着鸡毛掸子过来赶人,朝其中一人道:“小叔,你们赶紧去当职吧,别都堵在我这里,影响我做事。”
方宁看了一眼,原来壮班班头何季是何宇阳的小叔。
“你小子咋说话呢?”快班的两名衙役挺身过去,准备吓唬何宇阳。
何季连忙上前拉着那两人:“你们也知道我这侄儿的,他一门心思读书,只为考取功名,脑子不会转弯,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
那两人哼了一声,倒并非真不想计较,而是何宇阳这小子前年刚考过院试,中了秀才。若之后秋八月的乡试也考上,岂不是中了举人?而且还是年纪轻轻的举人老爷,他们还真不敢得罪。
眼见气氛僵了起来,方宁缓和道,“各位记得谢大人和我打的赌吧?两日时间其实有些紧张,我需要马上研读户部的案卷,恐怕不能再和诸位闲聊。”但又道,“若两日之后,我打赌赢了,到时候定和诸位……”
她的唇角弯弯,笑意盈盈,眼眸子灵动地一转:“把酒言欢,可好?”
“好!”一大帮衙役朗声应着,鼓励方宁了几句,这才一个接着一个离开。顿时,熙熙攘攘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安静清冷了许多。
“多谢方姑娘替在下解围。”何宇阳朝她拱手作揖。
“不用。”方宁回了一礼,又道,“官场便是这样,我刚才听你大哥说你要考取功名?若是来日你当真入了朝廷,这般直冲的性格,可不得行。”
这也是爹爹常和两位哥哥说的为官之道: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和行事之法,”何宇阳露出一抹礼貌的笑容:“不过还是谢谢方姑娘。”
“不客气。”方宁也淡笑一声,读出他话中含义:你说你的,我不听,我性格便是如此,一根筋执拗到底。
方宁便不再和他探讨“为官之道”的命题,而是正式进入正题,问道,“户部的案卷你都整理好了?”
见他点了点头,方宁又问,“你是按照什么整理的?”
何宇阳将她领到书架前,一一指着:“我是按照户部职能分门别类地整理,这一叠是赋税,这一叠是仓储管理,这一叠是民间房屋买卖……最后这一叠是杂事。我在每个案卷之下都单独又列了细科目,每一项都罗列清楚。”
“方姑娘真要看完,两日时间应该不够。”
“是肯定不够。”
方宁看了他一眼:“你案卷规整得很好,节省了我许多时间。”见他皱眉疑惑,又道,“谢大人只说要我发现一处重大疑难就可,是不是?那我又何须把这么多案卷全部看了?”
“我只需要挑最容易出错的看,就肯定能找出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何宇阳问道,“税赋?”
“不。”方宁摇了摇头:“赋税太重要了,重要到这些案卷里面根本不会有任何发现,因为根本没记载其中。”
她不可能接触到那些核心问题,因为牵扯太严重,这一点,谢佑灵也一定知道:她能发现的重大疑难,一定是能公之于众的那种。谢佑灵也不会把真正的问题暴露出来,所以方宁不怕他会因此刁难自己。
“衙门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人员,衙役编制和管理是不可或缺的一块。”方宁结合进入县衙听来的消息,百姓们对于不良人的不满,还有帮役闹事的消息。
“那些帮役……”她准备从这里入手。
何宇阳似乎缓缓明白过来,眸光一亮,从书架上拿出县衙人员名册和登记簿、薪酬认领等案卷,叠放在书案上。
方宁谢过,忽然想到什么,从小挎包里拿出两个油纸袋,把其中一个递给何宇阳。
“我早上路过荆溪桥买的烧饼,给你。”
何宇阳一愣,看向方宁娇俏的面容,手指无措地一卷,暗暗羞涩起来。
方宁睁大双眸,不可思议道,“你不会是想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之类的话叭?”
“没,”何宇阳微微低了下头,再抬头之时,眸光看向油纸袋,刻意避开她的手指,接过烧饼:“谢谢。”
“不客气。”
临近黄昏,一辆马车缓缓驶往城东的郊外,停在一处废地前。
黄松立刻带着手下两名衙役奉迎到跟前,见范西楮下了马车连忙伸手搀扶。范西楮看了他一眼问道,“就是这里?”
“是的,范大人。”黄松点点头,让两名手下不用跟来。
“就在前面,可惜了前年大水把这好好的一块官田给淹没了,大人您看。”黄松带他来到废地近前,惋惜道,“这地已经荒芜,无法耕种了。”
“佃甲找我百般哭诉,因这田地荒芜了,他手底下那些佃户更是连饭都吃不上了,他们已经拖欠了半年的田租,希望我能给他们宽宥宽宥。”
范西楮冷冷地眯眼,瞧了他一眼笑道:“这地哪里荒芜了?”
“前年虽然发过大水,但是田地完全可以修复好,而且修复好的地能保证翻倍的收成!”范西楮抬眸看了他一下:“所以,不能宽宥,田租还得增加。”
“这……”黄松一愣,接着了然一笑,奉承道,“属下明白了。”
范西楮准备转身离开,黄松又道,“还有那个方宁……大人,是不是派人查清楚她的身份?万一她是京中派来的人,真要查什么呢?”
“京中来的人?”范西楮瞪了他一眼:“京中官老爷是脑子进水了吗?把自家千金送到这小县城的衙门来受苦?还是你脑子进水了?”
“是是,大人说得是。”
“你还真觉得她能查出什么来吗?这两人打赌,不过是做做样子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罢了!她一个姑娘家,懂个狗屁?!”
范西楮鄙夷地冷笑:“那谢佑灵就是个好色的胚子!”
黄松又是一愣,听范大人说道,“我猜测那个叫方宁的,多半是谢佑灵的相好!把她放在衙门……哼哼。”后半句大可意会。
“竟是这样啊!”
黄松恍然大悟,果真还是范大人厉害,对人事审明洞达,真乃本县的典范啊!
他们嘴里那位“脑子进了水”的官老爷家千金大小姐,方宁伏案查阅了案卷一整天。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朝窗外看了一眼,已过黄昏。
何宇阳坐在旁侧的书案,也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淡淡夕阳余晖洒落在她脸颊上,她微微一笑,好似那些落在她眉眼、唇边的光闪烁了一下,叫何宇阳心中微动,连忙移开了目光。
从小到大,他最亲近的女性只有娘亲和师妹,不知该如何与姑娘家相处,竟是有些怂地害羞了起来。
“你怎么了?”方宁蹙眉看过去。
“我没事。”何宇阳未曾抬头,双手朝空拱了拱,然后开始扒拉桌上的书籍,扒拉之后却无心阅读,索性把书本一合。
“方姑娘,我先下值回了。”
“好,明天见。”方宁和他颔首告别。
把手头的案卷看完,方宁又带了一本案卷在自己的小挎包里,收拾妥当便离开了县衙。黄昏后的衙门,人迹难寻,可真是安静呀。
与她回府后撞上的热闹场面——七大姑八大姨聚在祖母身旁说个不停,截然不同。
“那些都是什么人?”方宁先回了自己的西厢房,放下小挎包,歇息喝了口茶。
倚夏急于一吐而快,开口道:“她们都是县上数一数二的媒婆!”看到小姐露出惊愕的表情,倚夏噗嗤一笑。
“媒婆?祖母不会是想给我说人家吧?”方宁捏着茶杯的手一顿,小脸呆了呆。
“才不是。”倚夏又笑道,“她们都是来给县令谢大人说亲的!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寻到大人住在这里的……刚刚老夫人派人给谢大人递了口信,估摸着他今天很晚才会回来。”
“啊?”方宁一愣,又轻松地呼了一口气,还好不是祖母给她安排的,但小脸立时又亮了起来,露出好奇的眸光:“给谢佑灵上门提亲的?”
“可不是嘛。”
倚夏又道,“我刚才听了一会,都是县上数一数二的人家,不是富商的女儿,就是致仕老爷家的千金小姐。不过嘛,在这样的小县城,以谢大人的行情来说,确也是人中龙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