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榻?果真是好主意。”谢佑灵默默在心里勾勒出那画面。
方宁朝他微微一笑,脸上的汗珠并没有令她显得狼狈,仿佛给她增添了一道和光,月光下隐隐柔美。夜间的微风一吹,凉沁入肤。
初夏的风,怎么说呢,给人安定舒适的惬意,是谢佑灵最喜欢的时节。
当下的感觉,令他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冲动,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仿佛词穷,却又不想话题就这么终止,矛盾而无解。
“小姐,我们回房吧。”倚夏打破了此刻的沉默。
“好。”方宁朝谢佑灵看去,两人微微点头,她慢步回了西厢房。
刚一进门,她双腿一软地靠在倚夏身上,慢慢转头看过去:“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很失态?”然后,她跑到镜前,左右瞧了瞧脸蛋。
“瞧这汗珠子沁的,”她颇有些自言自语,“瞧这头发丝儿黏答答的……”手指轻捻了黏在额头的发丝儿,往外撩拨了一下。
倚夏跟在她身后,疑惑问道,“可是小姐,你在紧张什么?”仿佛问出了关键。
紧张什么?方宁一愣,慢吞吞说,“我,没紧张什么。”有些嘴硬,又道,“我只是不想在他面前失态,白白叫他瞧我的笑话。”
是吗?倚夏倒觉得现在的小姐才是有些失态了,不过到底没说,梳着小姐的青丝,问她要不要沐浴。
方宁点头,刚才出了这么一身热汗,可不得洗一洗。
沐浴过后,方宁的长发搅得半干,她披了一件淡紫长衫推门而出,瞧见谢佑灵正站在荼蘼架旁,闻声转过来看她。
跟在身后的倚夏一瞧,默默地端着铜盆等物,小碎步往后院去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见着她刚沐浴过后的样子了,心里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男女总是不便。等大姐服丧完,来了宜兴县,最好还是要搬出去的。
方宁那儿,心里头也是有想法的。她想去户房当职并非心血来潮,更不是故意要和他争锋相对,所以趁着今夜月圆风暖,是个讲和的好时机。
也能,进一步试探他。
“今天公堂之上,谢大人觉得我讲的解决之法,可好?”方宁主动问着。
谢佑灵笑道,“里老都认同了,定然是好的。”
“我问的是谢大人,你觉得如何?或者你可以提一些改进的措施。”方宁暗想他总是答非所问,意图蒙混过关。
她直直地望着他,眼眸儿水灵,而他避无可避,双双对视。
半晌,谢佑灵收敛了笑容,右手背于身后,走前几步:“帮役之事确实急需改善,你的方法是切实可行的,不过,”他看向她,“你这样会得罪人。”
“范大人?”方宁挑眉:“我自有应对他的办法。”
谢佑灵却是摇了摇头,“我是说那些帮役。”尾音加重了一笔,他又道,“帮役前不久才闹过一回,范大人好不容易安抚好,你闹这么一出,是把范大人和这帮人都给得罪了。”
“若真是惹恼了他们,怕不是你送古玉能解决的。”他又想到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到底是担心的。
方宁一挑眉,勾唇道,“谢大人这话说的,我怎么听着有些拈酸呢?”
“酸哪。”谢佑灵一沉眉,好似委屈道,“在方宁妹妹看来,定是觉得那范大人要比我好相处多了,所以我连块烧饼都没得,更别提古玉了。”
他怎么还扮起可怜来了?方宁瞧着他,觉得眼下是说话的好时机:“其实谢大人,我这么做,正是因为我和你有交情。你我同住一个屋檐下,自然是要亲近得多。”
“我虽只从京城来此四五天,可我眼中所见却是出乎意料的。我自然知道谢大人你初到县衙,有倒悬之危,有些话不一定方便说,有些事也未必能明着做。”
见他依旧保持着笑容,方宁继续说下去,“我有我的想法,爹爹既然让我到了县衙当职,我必不会浑水摸鱼。若谢大人,心中早已有了盘算,该方便的时候还是得说与我一二。”
“免得,我弄巧成拙。”这也是她一番剖心的真话。
谢佑灵与她对视着,心讶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原先只觉得她不过是来挂个名的,走个过场,能逃过进宫就行,没想到她能这么直白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打算。这倒让他难住了。
权衡再三,谢佑灵敛色看着她:“我会提前与你沟通。”
就知道他不是个简单的!方宁心里暗自高兴,脸上不动声色道,“吏治松散,源头在上。黄松和范大人明显是一派的,这两人暗地里藏着什么,恐怕要好好查上一查。”
“还有那些帮役实在是无法无天,大着胆儿的下乡滋扰百姓,还打着衙门的旗号,谁敢反抗?他背后又是谁撑腰的呢?按理说,就该完善官吏不下乡的条规,落到实处,给这帮人紧紧骨头。”
官吏不下乡?倒是和他想到了一处。
谢佑灵只是笑笑,点头:“但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我明白。”方宁看了他一眼,“我暂时,搞一搞县衙的形象治理罢。”她觑眼去看他,“我上次提的给衙役制定统一的服装,你没意见吧?”
“没有。”
那就好办了!她准备将京中锦衣卫的制服稍加改善,当天晚上就画了一幅简易图。隔天一早,她带着倚夏去了趟成衣店,按照她的图纸和店主沟通了一上午,终于把制服给定了下来,这才满意地去了衙门。
刚到衙门口,就遇上何季带着壮班另外两名衙役出了门,何宇阳也跟在后面。何季上前来打招呼:“我们要去下馆子呢,方宁妹妹一起吗?”
“好呀。”方宁愉快地答应下来。
一行人到饭馆却被店小二给拦了下来,说是范大小姐正在店里料理人呢,让他们去别处吃饭,又表达了歉意。
“又是她?算了算了,我们去别处吧。”何季无奈地撇撇嘴。
方宁问道,“她是谁?”
“范大人的掌上千金。”何季压低了声音说着,“她在宜兴可说是能横着走,碰上这事真是晦气。我们呀,绕道去别处吧。”
哦?方宁一听,来了兴趣,眼眸都亮了。
“那就进去瞧瞧,那个范大小姐如何料理人的!”
第12章
方宁一撩衣摆,正欲进去却被何季给拦住,他皱着眉头解释:“那个范……小姐的脾气你是不知道,你要是招惹了她,”话说到一半,何季又酝酿措辞道,“总之很麻烦,我们还是换一家饭馆吧。”
“何季大哥,”方宁唤他而言,“我们是衙役,理当守护一方百姓,不管她是哪位大人的千金,欺负人就是不对。今日见此,我若扬长而去,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双眸明亮,笑意盈盈,一番柔言善语,坚定有力,说得人振聋发聩。
话音一落,何季眼眸微动,见她已然跨入门槛,皱了眉头,叹她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小白兔啊。何宇阳看了小叔一眼,静静跟着方宁身后。何季无奈,带着两名手下也进去了。
甫一进入,二楼雅间就传来声响,门是半开合的,方宁上了二楼阶梯往声源的方向看去,隐隐看到一抹翠粉的身影,她坐在圆木桌旁,身侧站着一名小婢女。
“让你把头抬起来,你听不懂我家小姐的话吗?”婢女小桃一边朝面前的妇人训话,一边擦着小姐手背上的茶渍。
那妇人着一身残破而打满补丁的布衫,头上兜着长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缩着肩膀,低垂着不敢抬头,只是小声说着对不起。
“你把我家小姐的玉手给烫到了,你以为说这三个字就行了?你只会说这三个字吗?让你抬起头来!”
范梦茹摸了摸手背,被沾了茶渍就算擦过了还是黏黏的,她心里不乐意了,眉头一蹙看着一旁的掌柜:“你只会傻站着?不知道去给我打盆水?”
“是是,我这就去。”掌柜舔着脸,刚要转身又回过头来说,“店小二已经去喊店主来了,请范小姐稍微等候。”
说完就急忙跑了出去,嘴里还碎碎念叨着,“明明是那小婢女撞到庆嫂子的,真是……”就连方宁一行人就这么进来了,他都没在意。
屋里静了起来,范梦茹问那妇人:“你是在店里帮工的?”
小桃见妇人只是点点头,万是不肯抬起头来说话,嘴里一哼,叉腰上前就动起手来。她去扯那妇人的长巾,妇人紧张地阻拦,纠缠之间,她扯掉了妇人的长巾,看到容貌之时,惊了一声往后退去。
妇人惶惶地拉扯长巾,盖住自己布满伤痕的左半边脸。
“好丑。”范梦茹闭着眼移开视线,手指一搭桌面,轻声问,“店主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当帮工?把我们这些客人当什么呢。”
“对,对不住。”妇人慌忙戴好长巾,话音颤抖着,“冲……撞了小姐,对不住,我,我,这就离开。”
“等一下。”范梦茹唤住她,给了小桃一个眼色。
小桃会意,往前走了几步,很嫌弃地撇撇嘴道,“你这副尊容把我们小姐吓到了,就想这么走了?”
“那……小姐想怎么样?”妇人缩着肩膀,看看婢女又去看范梦茹。
范梦茹轻轻一笑,圆润的脸蛋上露出好奇之色,丹凤眼眨了眨,问道,“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呢?”
妇人一愣,没想到小姐会这么问她,微微抬头看去,只见她双眸认真,露出关心的模样来,心想小姐是不是会可怜自己。她慢慢揭开长巾,低垂眉眼道,“是我丈夫打的。”
仔细瞧她的脸,遍布着新旧伤痕,范梦茹淡淡说道,“你这眼睛也被伤得不行啊,兴许看东西也看不全。”
“难怪会这么不小心,撞到了我。”小桃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低低和小姐说,“倒也算情有可原。”
范梦茹又问道,“你丈夫为什么打你呢?”
“他,他喜欢去赌场,但每次都输钱,输了钱一不开心就喝酒,喝多了,就,就打我和孩子。”说着,妇人心酸起来,越发说起来,“他那么大的壮汉,喝多了,下手根本没轻重。我这幅样子本是不应该抛头露面,可是,可是……”
“小宝生出来就带着病,被他这么几次惊吓,越来越严重了,大夫说必须马上治疗,可我付不起医药费,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出来赚点钱,替小宝攒医药费。”话音还有了哭腔,她又道,“幸好店里老板娘同情我,让我在店里帮工赚点辛苦费的。”
“小宝是你儿子?”范梦茹听完,了然地点了点头。
“是的。”妇人擦了擦眼眶的泪水,小心地把长巾戴好,哀求道,“求小姐可怜可怜我,我再去重新给小姐沏壶茶,可好?”
“你确实挺惨的。”范梦茹轻吁一口气,勾唇道,“可这与我有何关系呢?我为什么要可怜你,打你的人是你丈夫,并不是我。”
那妇人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双眸微睁地看着她。
范梦茹又道,“你今天吓到了我,我现下心绪不宁,你说该怎么办?”
“我……”妇人手足无措起来,万万想不到这小姐忽然又变了一副脸孔,可那双眼眸还是那么清透,话却是那么残忍。
“我家小姐一会儿免不得要去看大夫,你就稍微赔些医药费吧。”一旁的小桃比了个手势道,“就,一两银子吧。”
一两银子?妇人的双腿微颤,忍着下跪的冲动,咬牙道,“小姐,我每天的工钱不过五文钱,去哪里凑一两银子赔您?小姐,求您大发慈悲,饶过我吧。”
“你还有个生病的儿子,不是吗?”范梦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妇人一震,整个人噗通跪倒在地,哀求道,“求小姐放过我家小宝,他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求您放过他吧,求求您。”
范梦茹却是不解地皱着眉头:“我是替你着想呀。”她单手托腮,低头看妇人:“你那儿子生着病,多半是你的负累,还有个好赌家暴的丈夫,你不如把儿子卖了得一笔钱,远远逃开这地狱般的生活,不好吗?”
“我……”妇人眼睛一酸,泪水流了下来,不住地哀求道,“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怎能舍得卖了他,求小姐大发慈悲,大发慈悲吧。”
范梦茹叹了口气,蹙眉看向身旁的小桃:“真奇怪,我分明是在救她远离水深火热,她偏偏不要。”
“这种人啊,就是不识抬举。”小桃瞥了那妇人一眼,又道,“小姐,别理她这么多了,就让她赔钱吧。她那生了病的儿子,估计也卖不出好价钱。”
范梦茹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时,半开合的门一动,被人打开了,走进来一名娇俏利落的女子,身后还跟着几名男子,看那男子的模样,范梦茹还觉得有些眼熟。
方宁走了进来,双眸一落,落到范梦茹的身上。
她的体型微胖,特别是脸颊肉鼓鼓的,一双眼睛生得明亮,瞧着不像是个刻薄样子,可她说起话来难听极了,做的事更是恶人行径。
方宁在心里微叹,果然是浮云表象遮双眼啊。
“你是谁?”范梦茹皱眉,抬着头看她,是什么人胆敢闯进来?
方宁一笑,绕着步子来到妇人的身旁,轻轻将她扶了起来,宽慰了几句,就要让她离开。范梦茹见她如此无礼,叱问道,“你凭什么让她走?”
“那你凭什么留她?”方宁反问。
“她吓到了我家小姐,还么赔钱,当然不能走!”小桃上前几步,忙说着。
“哦,是吗。”方宁一个眼神也没给小桃,而是忽然蹙眉,打量了范梦茹好几眼,又忽然道,“那你也把我吓到了。”
“赔钱。”
方宁的唇边挂着笑容,一边说着,一边想这县衙的恶人行径怎么这么相似,不是叫人赔钱就是卖小孩。
“你,你说什么?”范梦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方宁,很认真地问道,“我怎么吓到你了?”
方宁笑着看她:“你丑。”
丑?范梦茹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张嘴欲说什么,哼哼半天道,“你说,我丑?”
她丑?这是她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被人说丑!
“你又是什么人?”小桃喂了一声,叉腰站在小姐身旁,冷哼几声道,“敢这么说我家小姐的,你算什么东西?”
“我?”方宁翻了翻眼眸,看向还在气呼呼的范梦茹:“我是最近刚从京城回来看望祖母的,某位高官的千金大小姐!”
这一番吹嘘,让何宇阳等人愣住了,咋没提前说一声呢?何季更是冒了一阵汗,察觉到范梦茹的视线,下意识躲避着。
“你是吗?”范梦茹皱眉,又指了指躲在人群后的何季道,“你过来!就是你,别躲了,出来。”
何季笑嘻嘻地走了出来,说道,“范大小姐,劳您还惦记着在下呢。”
“你不是衙役么?”范梦茹朝方宁飞去一个眼风,问道,“怎么和她走在一起?”眼神暗示问着,她,真是京中某位高官的千金?
“她,是刚来我们县衙的,在户房当职。”何季也收到了方宁甩过来的眼风,两下为难之际,还是硬着头皮,圆谎道,“确实,是从京中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