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整整晚了一刻钟,让所有人等了他一刻钟。
所以当顾宴风行进宴席时,褚朝雨并未抬眸去瞧,她不喜不守时信之人,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一样。
父亲教诲过她,做人定要守时信。
守时和守信。
顾宴风落座后,不过客套了几句,众人便开始用膳。
褚朝雨拿起一颗葡萄豆子往嘴里放,嚼了几下后才觉得有些发酸,又端起面前的杯盏饮了口桂花蜜茶,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盯着她,让她很不自在,她想顺着目光去瞧,想了想,还是忍下了。
那道目光好似越来越强烈,迫使她实在忍不下时,她抬眸去望,不过几眼流转,褚朝雨的目光便定格住了。
让她感到不自在的那道凛冽目光来自上首,是太子殿下在看着她。
而且,她好似认识这位太子殿下。
与顾宴风四目相对的时间里,褚朝雨脑中闪过无数断断续续的画面,在那道目光变得越来越凛冽之前,她垂下了眼睫。
褚朝雨掐了掐手心。
是疼的。
片刻的恍然后,她在心中暗想,或许只是与她所识之人生的相像而已,她这个念头刚刚萌芽,却听到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说:“清淮,你自幼便被张太傅赞为下笔成文,惊才风逸,等下‘塘边赋诗’可要让我们见识一番。”
褚朝雨愣了愣。
顾宴风,字清淮。
她抬眸又看向他,太子殿下却收了目光,漫不经心的对皇后娘娘回了句:“孤不喜作诗赋。”
简短几字,不显露丝毫情绪,让皇后尴尬一笑。
褚朝雨隔着人群远远望着他,在确定了位于上首之人是旧识后,她下意识将他看了看。
顾宴风与三年前有些不同,三年前他虽是生的高挑却也极清瘦,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她时总缀满了笑意,神色温和而清润。
而此时高坐在上首的人,身形高大,体魄强健,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周身除了矜贵之气还隐隐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寒。
他的右手间有一支红玉短笛,顾宴风正漫不经心的抚着。
褚朝雨心中五味杂陈。
她落座的位置临近窗牖,时不时有夏风吹来,带来缕缕凉意,可她心中却觉得极闷,像是被人拿布条堵住了唇,尤其是那道目光望过来时这种窒息感更剧烈。
她起身凑在秦老夫人身侧低声道:“母亲,我适才用了些酒水,想出去透口气。”
秦夫人看了她一眼:“去吧,别待时间长了。”
坤宁宫外有一处极宽敞的荷塘,如今初夏,荷叶正生机勃勃随风摇曳,也有急不可待的花苞向上伸展,满堂景致,褚朝雨行至这里时已有几位小姐在给池中欢快的鱼儿喂食了,她便顺着荷塘向不远处的游廊行去,那里僻静,正好可以缓缓心神。
褚朝雨坐在游廊下歇了一刻钟,心中思绪也被她理了个清楚,顿时感到身心舒畅许多,三年未见,他或许已将她忘了,适才在宫宴上盯着她瞧,也是一时记起了她这个人罢了。
如今她已嫁了人,他是太子殿下,自不愿与她再有任何瓜葛。
这般自顾自的想着,清风吹在她面颊上,带来丝丝清凉,褚朝雨抬眸,沙沙细雨又开始飘落了,她想起婆母的话,起身要回宫宴上去,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不徐不疾的嗓音:“小药。”
唤的是她的小名。
自从临安回到上京,唤她小名的只有夫君秦南萧一人,她转身回眸,立于长廊上的颀长身影却不是秦南萧。
是顾宴风。
当朝太子殿下,曾与她有过三年之约的少年将军,彼时顾宴风意气风发,生的一副俊俏容颜,霁月清风的少年郎。
褚朝雨只是怔愣一瞬,随即屈身行礼:“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嗓音轻缓而平和,无丝毫紧张畏惧之意。
顾宴风面色沉了沉。
他身后跟着的内侍陈公公跟了他两月时日,多少是懂得些这位太子殿下的性情的,提着步子向后退了又退,观太子殿下神色,眼前这位姑娘是旧识呢。
只是这姑娘眼生的很,适才转身回眸间,真真是惊鸿一瞥,绝世媚人,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被太子殿下瞧上,以后福分可大着呢。
陈公公步子退的远远的,一时间,被细雨敲打着的长廊下只有顾宴风和褚朝雨二人,褚朝雨垂着头并未去瞧他,可她能感觉到那道身影在不停的向她逼近,直到那人的脚步入了她的视线。
一股淡淡的甘松香气袭来。
褚朝雨开始有些紧张了,不是因着从前的恩怨,而是眼前的人于她来说变得陌生了,如此陌生的一个人却唤着她的小名,离得她如此之近。
她自然心慌。
顾宴风冷冷道:“抬起头来。”
褚朝雨乖乖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顾宴风就这般盯着她,目光深沉而悠远,透过遥远的记忆去观此刻面前的人儿,还是褚朝雨扛不住,又垂下了头,低声道:“殿下,我要回宴席上了,婆母叮嘱我莫要在外久待。”
她说完,转身便要离开,却被顾宴风伸手捏住了下颌,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她不敢再动弹,褚朝雨下意识向四周望去,想要提醒顾宴风他这般做被人瞧见了不止有损她的清誉对他也不好,可顾宴风的神色愈发冷厉,让她不敢说出口。
只好又将话咽了回去。
顾宴风没有理会她的抗拒,突然冷嗤了声,神色似是玩味道:“你当真是一天都不愿多等孤。”
他话语说的肯定,落于身侧的那只手有青.筋突起。
褚朝雨没有心思去细想他此话何意。
她面色无辜,澄澈的眸子看着他:“说好三年——我等了。”
所以,她不欠他的。
她神色释然,语气平和,顾宴风眸底的冷沉却愈发沉重,如暗夜冰窟,他眉头微挑,目光落在她胸前的沙钟吊坠之上,褚朝雨听到他冷笑了声。
顾宴风松开她的下颌,修长的指节敲打在一旁的红漆木柱上,冷冷道:“你觉得不欠孤?”顾宴风嗓音低沉,突然勾了下唇角:“世间哪有那么多黑白,若皆好聚好散,又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若所有人都似你一般守规则,还要三法司做什么。”
他尾音压重,透着狠戾之气。
褚朝雨不说话。
顾宴风轻笑,修长食指点在褚朝雨心口处,用力按下时又沉沉道:“偏偏——孤就是不守规则的人。”
“你也瞧见了,今日宫宴孤晚了一刻钟,没有人敢不等孤,亦没有人敢说孤的不是。”
褚朝雨分明从他漆黑眼眸中看到他晚了一刻钟眸中透出的傲慢。
不守时还了不起了?
他分明是故意去迟的。
褚朝雨垂眸,抿紧了唇,不想跟他说话。
顾宴风垂眸看着她,自是知道几句话就把她给惹恼了,可他觉得还不够,只是将她惹恼让他心中舒适不了,他要把她惹哭才是。
他侧转身望了眼渐渐密集的雨幕,对着乌黑天幕突然笑了,转身将手臂穿过她膝弯和腰间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向东宫行去。
站立在远处的陈公公瞪圆了一双眼,险些踉跄摔倒在地,疾步跟上来撑伞,初夏雨天寒凉,他额间全是细汗,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两月了,第一次见殿下如此行事。
竟是直接将人抱去东宫。
也是这姑娘的福分,东宫第一人。
陈公公刚缓了口气,却听太子殿下怀中的姑娘急切的说着:“顾宴风,我是臣妻,你要对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自个错了还要把人家惹哭~可恶(锤他)
第3章 第 3 章
臣妻。
陈公公闻言一个手抖伞檐向下倾斜,而顾宴风生的高,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向下淌去,不等陈公公告罪,顾宴风冷冷丢下一句:“滚开。”
行至东宫辰阳殿,东宫众人见太子殿下淋着雨抱着一个姑娘,虽是雨水细密,可二人发间皆染了水汽,众人见东宫总管太监李公公垂首立在那里不语,其他人也都不敢多嘴,去殿内侍奉的侍奉,准备热水的准备热水,有条不紊。
入了内殿,顾宴风才将褚朝雨放下,见她因为愠恼眼尾泛着潮红,眸中氤氲,一副他欺负了她的模样,他倒是觉得好笑,又吓她:“臣妻?有意思。”
顾宴风话语轻佻,带着几分玩味,褚朝雨向后退了几步抬眸瞧他,眉目间写满困惑,亦带有几分畏惧之意。
她看不明白顾宴风,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她垂眸屈身行礼:“殿下莫要与妾身玩笑,若是婆母找不见我要着急的。”
顾宴风看了她一眼,丝毫未有顾忌,将身上被细雨染湿的外衣解下扔在一旁,云淡风轻的靠在软椅上,修长指节来回敲打着椅沿,淡淡道:“你是想让孤命人告知你婆母你在东宫,无须着急?”
说完,他唇角露出狡黠笑意。
褚朝雨轻叹了口气,若是被人知道她被太子殿下抱来东宫,那她以后更别想过安稳日子了,国公府最是看重女子规矩礼仪,若是被婆母知道,后果只会比她猜想的更重。
而眼前这人一副世事不扰的清闲模样,显然是故意的,褚朝雨嗓音中带着一丝乞求:“殿下,您有话不妨直说。”
褚朝雨话语中暗含着的卑微狠狠刺在了顾宴风心间,他神色突然沉了下去,一旁给他添茶的宫女手晃了又晃。
顾宴风抬手,内殿里所有人悄然退了出去。
他目光深沉望着褚朝雨,许久,他冷笑了声:“孤没什么与你说的。”
他的话语未尽,褚朝雨却再没听到后话,顾宴风语气中不带丝毫喜怒,而她后知后觉,似乎能猜到他未尽的话。
那些说出口依然无济于事的话。
这时,有宫人端着托盘行进内殿,低声道:“殿下,奴婢来给这位姑娘送干衣服。”
顾宴风看向褚朝雨,她虽被他抱在怀中,身上衣衫却也被雨水染湿,她身子骨如今太弱,难免不会着凉,他命令道:“把衣服换了。”
褚朝雨垂眸:“谢殿下赏赐,妾身无碍。”
她自是不会在东宫换衣服。
“这是命令。”
褚朝雨立在那里,依旧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她知道东宫太子的命令不容拒绝,可她若是换上了又要如何与他人解释?
褚朝雨思忖再三,发觉那道目光越来越有威压时她‘噗通’一声跪在了梨花木地板上:“妾身——”
不等她说完,顾宴风从软椅上起身,一把将她拎起来,神色间隐隐可见愠怒之气:“没有孤的允许,不许跪孤。”
她怎么可以跪他。
不可以。
褚朝雨此刻只觉脑中塞满了云雾,让她片刻都不得清明,她今日是来随婆母一同赴宫宴,只想不出差错的再随婆母回府,此时却是发生了这些事。
她无奈轻叹了声。
正无措间,感觉到顾宴风倾身向她靠了过来,离得她极近,甘松香向她压来,褚朝雨下意识向后退,顾宴风却突然伸出手扒.开了她的衣服,她正惶恐,听得顾宴风低声问她:“怎么伤的?”
褚朝雨缓了心神,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脖颈处的伤口处。
褚朝雨极力退后,想要离得他远些,试图平静的回他:“府中狸奴性子烈,被它抓的。”
她又后退了一小步,顾宴风也不拦着,只她退一步他便跟上一步,直到褚朝雨无奈轻叹不再后退,顾宴风淡声道:“别动。”
褚朝雨乖乖的不动。
她今日虽穿着高领锦衣,可离得近了轻易便能瞧见她脖颈间的伤,他侧首吩咐:“取伤药来。”
褚朝雨急忙拒绝:“府中有药,不劳太子殿下了。”
她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句句与他撇开关系,顾宴风有些不耐,以上位者的威严道:“你若再多言,孤便治你入东宫□□储君之罪。”
褚朝雨一双眸子放大,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强行将她抱来东宫,还说她□□他?
虽然是无稽之谈,可顾宴风说的认真,神色冷沉,让褚朝雨不得不相信她若再多言顾宴风真的敢这般做。
她乖乖不语了。
宫中侍奉主子的人最善察言观色,见太子殿下如此待一个女子,且还是第一次抱女子入东宫,取来的伤药也是极珍贵的御贡之品。
顾宴风给褚朝雨上了药,整个过程顾宴风似是很认真,却也似故意将药涂得很慢,褚朝雨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她的侧颜上,可他手上的动作却又没停。
微凉的指腹触在她已经有些结痂的可怖伤口处轻轻摩动,他的动作极慢,泛着甘松香的气息充斥着褚朝雨的鼻息,也拂在她耳边,褚朝雨觉得太难熬,而当她发觉太过难熬时,顾宴风上药的速度似乎更加慢了。
比蜗牛爬行还慢。
他故意的。
褚朝雨索性闭上了眼,心中默念清心咒以让自己平静。
“老实回答我,谁挠的你?”顾宴风又问了一遍。
狸奴抓的,当他是三岁小孩吗?
从耳后直蔓延至锁骨处,那么深的指甲印记,心狠手辣又带着怒气,狸奴可没这么大力气,也不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怨气。
顾宴风问完,又自顾自的说了句:“不愿说算了,孤命人去查。”
褚朝雨掀开眼去看他,不知他让人去查是要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知道前因后果亦或是随口与她说的,可她还是怕顾宴风查出后会针对大嫂,她低声道:“这些是妾身的家事,殿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便不劳殿下分心了。”
又是客套话。
顾宴风收了药瓶,塞进她手中,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细雨又落个不停,她在东宫也有些时候了,他抬手修长指腹落在额间,轻揉了下太阳穴,随意道:“你走吧。”
褚朝雨有些意外,依顾宴风适才的神色她以为今日定不会善了,而此时他放了话,褚朝雨屈身行礼后,离开了东宫。
顾宴风立在原地,许久没有挪动步子,直到不远处那道清丽的身影撑着油纸伞渐渐消失在雨幕中,他眉头微挑了下,立在身侧微弓起的指节动了动。
她清瘦了许多。
彼时,小姑娘脸上有肉,粉鼓鼓的似个糯米团子,笑起来眉眼弯弯,他一度认为世间最快乐的一切都藏在她那双眼睛里。
可她清瘦了,虽然比起从前更显露美人骨相,但她似乎不开心,少了那时的随意洒脱,处处都拘着藏着,就连被人欺负的受了伤,也不言语。
那时,她不过上树摘杏子吃被树枝划了额头,便哭闹了许久,说她变丑了,要被别的姑娘笑话了。
顾宴风倚在软椅上,抬手唤来了人,嗓音极冷:“去国公府查。”
——
回到国公府时,褚朝雨有些累,想要去歇会,她回到宫宴中时婆母只是责问了句怎出去了这般久,再没说其他了,秦南萧则什么都没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