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容初一愣,方知这坐在大长老身边的男人就是她传闻中的‘未婚夫’,不禁抬起头多看了几眼,却不想那男人也在看她。
那黑衣男人双目用黑布遮着,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比起刚刚似乎真心实意了不少,他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却莫名的让人感到侵略性。
“季小仙子,我来找你了。”
男人慢悠悠的说道,“你好,我叫玄劫,是你的未婚夫。”
季容初盯着男人,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在来之前猜测过父亲给她定下亲事的会是怎么一个人,从身份来说,大概是某个显赫修仙世家的少主,亦或是修真界有名的青年才俊什么的,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和哪个都不搭边。
这个男人两条长腿交叠坐在客人的位置上,一只手臂撑着脑袋,身子微微斜着,面上一直带着些笑意。在季容初进来之前,他一直和长老们谈笑风生着什么,似乎十分悠闲自得。
季容初没见过几个宾客能自在成他这个样子的,仿佛他才是这场谈话的主人。这跟世家里培养出公子哥的举止礼仪一点都不沾边,一言一行虽然潇洒,却太过随意了。
而且他的身边没有跟着任何一位随从,一般世子小姐出行的排场都声势浩大,修真者繁衍子息困难,没有哪个不是放在手心里呵护出来的,无论去任何场合,身边都会带着几位高手坐镇。
她行礼说道:“玄道友,你好。”
他一乐,“季小仙子何必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
他觉得她叫道友他太过客气,她还嫌他叫她季小仙子太过轻佻。
这人对她的态度,让季容初一时说不上是受宠若惊还是莫名其妙。
来的路上她猜想过很多关于这位’未婚夫‘的各种可能性,或是对她横眉冷对,激愤之下来要个说法。或是碍于九天扶摇宗的面子假意客气几分,客客气气的将婚退了。眼前这个男人却似乎没有听过她的传闻一般,不仅没有想毁了婚约的意思,还对她有种十分捉摸不透的暧昧态度。
这倒是让季容初有点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这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事实上,她的意志于在场众人中也是最无关紧要的,索性暂时闭上了嘴,当一朵安静的壁花。
这时,玄劫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既然已经见到了季小仙子,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随我启程回北境吧。”
他这句话落下,在场诸位长老脸色皆是变了,一片哗然。
其中大长老的脸色最为难看,道:“玄劫道友,你这是何意?”
玄劫笑眯眯的说道:“字面意思,我要接她同回北境,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大长老道:“在叫她来之前我便与你说过,她有罪在身,一百年刑期未满之前不得离开九天扶摇宗半步。”
“而且,”大长老语气加重,“你刚刚,是同意悔婚的。”
众人显然没想到这人竟然翻脸不认账,刚刚说好的悔婚,结果季容初来了以后,竟然话锋一转就要带着人去北境了,实在荒唐!
季容初也有些纳闷,目光望向那黑衣男人。
“不错。”玄劫十分痛快的点头承认了,“若不是这样说,你们怕不是让我见她一面都不肯。我又没见过这位未婚妻,高矮胖瘦,是美是丑一概不知,现在如此佳人站在我面前,若是还要坚持悔婚,那岂不是太不知趣了。”
“你……”
在场众人包括季容初一时都被他的厚颜无耻惊了一惊,季容初看着众长老阴沉的脸色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好笑,她只好赶忙低下头,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悲伤的事儿,才把翘起来的嘴角强行压了下去。
等她收拾好表情严肃抬起头时,却发觉玄劫也在微笑着看她,明明他蒙着双眼,季容初却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无比专注,不禁让她微微一愣。
大长老冷哼一声,“玄劫道友,我九天扶摇宗敬你是北境的境主,一直以礼相待,你这样做实在有失身分。”
玄劫笑着摇了摇头,道:“是你们九天扶摇宗做事太不地道,当年的婚约是你们宗主定下的,现在我来接我的妻子,你们又不让我将她带走。怎么,是欺我北境无人?”
他的语气很轻,半点都不像是在威胁他人,但是让在场的长老都没了声音。
季容初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两眼,心中多少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名叫玄劫的男人竟然是北境的境主。
北境地处极北,不似内陆修仙宗门林立,而是分为许多细小的旁枝,各路宗法,血脉,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在此称王,但凡在北境的飘雪之地生存,都统一归纳于境主的管辖。
若是放在以前,玄劫的这种威胁九天扶摇宗也是不怕的。
九天扶摇宗曾经是天下第一大宗门,当年万法兴盛,修仙大陆人才济济,更有无数门派宗们招才纳贤,却有半数修仙者――尤其是剑修,挤破脑门都想进入九天扶摇宗之中。
原因无他,正是季容初被世人称为剑圣的父亲’孟擎霄’这块活招牌。
然而现如今剑圣已经飞升,宗门后继无人,她作为剑圣后人本被寄予厚望,却对剑毫无兴趣,还惹了一身让人笑掉大牙的红尘俗事,让无数剑圣的追随者扼腕叹息,更有甚者在各路小报上对她竞相批判。
“哼,玄道友,怕不是你们北境偏远,没有听过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季小姐的传闻吧。”
季容初本来在原地听两人唇枪舌剑听的津津有味,战火却突然烧到了她的身上。
坐在大殿右侧,一位皮肤黝黑,一脸络腮胡的粗犷男人说道:“她明知有你这位未婚夫,却已经将芳心许给了本宗弟子李寒灯,你们的婚事,我劝你再考虑一下。”
李寒灯就是传闻中给了季容初一剑后失踪不见的大师兄,说来也是奇怪,只是单单听见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她的心脏就下意识痛苦的抽动了一下,仿佛还记得此人那一剑带给她的伤害。
“古长老。”
坐在络腮胡长老的旁边的一位青衣女子皱了皱眉,她一双凤眼担忧的望向季容初,说道:“何必在今日重提旧事。”
古长老哼了一声,似乎极为不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月秋水,我知道她是在你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你要是真心疼她,不如好好教育她少惹一些乱子,让宗门蒙羞。”
季容初在古长老一开始出声挑衅时毫无反应,却在听见他指责那青衣女子时眉毛抽了抽,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皮肉之中,面上仍然保持着平静。
就算北境的消息再闭塞,作为北境境主和婚约者的玄劫也绝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季容初的事迹。此时古长老旧事重提,为的不是特地提醒玄劫,而是用当面羞辱她的方式,让玄劫面上无光,逼他退婚罢了。
季容初已经习惯了这些冷嘲热讽,只是曾经对她有恩的人被人当众出言羞辱,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季容初舔了舔嘴唇,刚想说些什么。
突然,她手腕上的手镯蓦然收紧,像是警告般的勒紧她的手腕,同时释放出的寒气如同小针般在肌肤漫延,带来一阵剧痛。
季容初抬起头,目光锁定在坐在长老席的严云鹤身上,他没有看她,别开脸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孙子。
“哦。”
玄劫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季容初身前,将她从思绪中召唤回来。季容初下意识扬起头看向他,他微微躬身,那双隐藏在黑布之下的双眼似乎也在望着她,几缕银色的碎发垂下,快要落在她的身上。
两人离的很近,他看着季容初,却出言问古长老:“那依您所说,这位李寒灯李道友,现如今在哪里呢?”
古长老语塞了一瞬,李寒灯在出手杀害季容初之后就此失踪,十年过去仍未寻到其踪迹。外界各路流言甚嚣尘上,九天扶摇宗在前几年对外一律宣称他已经心魔发作,不治而死。
“死了。”古长老怒哼一声,“坟还立在宗门里面,怎么,道友还要去参观一下辨别传言的真伪吗?”
哪想玄劫听后稍稍退后了一步,直起身子,哈哈大笑道:
“他死了,那岂不正好成全了我?”
他这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一不面色奇怪,心里暗骂此人说话实在没谱,不像是北境之主,倒像是个风流疯子。
那古长老更是脸气的涨红,“剑圣怎会将女儿的婚约定与你这种无耻之徒!”
古长老从某种意义上也问出了季容初的疑问,爹当年是怎么订下的这门亲事,她为何毫无印象?
季容初虽站在大殿中央,又是婚事的主角之一,却一直没有什么发言的机会。像是戏台底下的观众,还时不时被台上唱戏之人挥舞的红缨枪戳几下。
她此时终于得了发言的机会,开口问道:“玄道友,实在抱歉,我父亲尚未飞升之时并未跟我提过什么婚事,你若是有什么凭证,可否拿出来让我一观?”
玄劫似乎早就料到她有这一问,从怀中拿出半块玉i和一张灵契。
季容初在看见那玉i时不禁怔了一下,心中对这婚事的真实性多信了几分。
那玉i名为灵心宝玉,是上好的温养神魂之力的灵玉,分为了两半,一阴一阳,阳i一直在季容初身上佩戴着,她在十年前那桩事近乎神魂受到重创近乎消散,是这阳i保了她一条命,如今已经化为齑粉。
季容初没有接过玉i,而是拿起灵契,打开看了起来。
灵契的内容就是寻常两方缔结婚约,季容初只扫了一眼,没有仔细看其中内容,而是望向底部,那上面确实有孟擎宵用灵力落下的印章,独属于他一人,这熟悉的灵力波动让她瞬间感知到这时实打实的真货。
只是这落款的时间......
季容初愣了一下,推算回去这个婚约写成的时候她还没有到成人的年纪,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她已经毫无印象。
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她将灵契送还,“玄道友一路从北境不远万里而来实在辛苦,多谢你的一片心意,只是这婚约,恕难从愿。”
“怎么?”玄劫问道:“你觉得是假的?”
“不。”季容初摇了摇头,“确实是父亲的灵印,当代修真界中无一人能作伪。”
“那是为何?”
“玄道友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剑圣之女,而是九天扶摇宗监牢之中的一名罪人,时移势易,以玄道友如今之身份,实在不敢高攀。”
玄劫却笑眯眯的说道:“这点无需担心,既然季小仙子介意门第之别,这北境之主我便撂挑子不干了就是,直接入赘你们九天扶摇宗。正好北境苦寒,我有此意已经很久了。”
“......”
季容初对这人满口的胡话感到无语,更认定此人要不是浪子要不是个惯骗,把她当傻子戏弄。
他既然口中一句实话都没有,季容初也懒得跟他客气,假装深受感动的说道:“既然玄道友心意如此坚定,小女子深受感动,定不负君一番心意。我刑期还有八十九年要守,那就请玄道友等到那时候迎娶我过门吧。”
然而季容初没想到的是,玄劫的反应更是干脆,一转身对着大长老一作揖,道:
“那便叨扰了。”
第3章 飞升
季容初的剑圣父亲孟擎宵在飞升之前常与她说:初儿,人要心意志坚定,心无旁骛的向你认定的路途而去。行千里路,过万重山,经历重重磨难,才能臻至极境,窥见大道。
她觉得父亲说的很有道理,越挫越勇,愈发认真练剑。
后来一日,孟擎宵看季容初练剑,沉默了许久,又教诲她道:容初,一路不通还有另一路,切忌在某条路上一直走到黑。
第二天,他引荐季容初见了他的师弟太微,并拜入了他的门下。太微是一名灵修,于是季容初弃剑修灵,彻底和剑修一途说了再见。
一开始季容初觉得父亲伤害了她幼小的自尊心,为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剑修伤心了许久。后来长大后某一次看见孟擎宵的剑招,她才意识到他是对的,比起他的剑,她勤学苦练了许久的招式连入门的门槛都摸不到。
所以季容初从不嘲笑做某事半途而废的人,也许是有人是单纯的没有恒心,也许有人只是发现了自己所坚持的道路并不正确,去寻找新的可能性。
在季容初被押回太吾山后,她没再见过玄劫。
对季容初来说他的出现是她无聊扫雪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这里的日子实在无聊,除了师父偶尔来探望她,她的生活就是累了躺在石阶上睡一觉,醒了就继续扫雪清理石阶的无尽循环。
太吾山是个完全封闭的地方,这里只有九天扶摇宗收押的囚犯,别说宗外之人,除了执法堂以外的本门弟子都没有可能进来。
季容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身上脏不垃圾的灰黑色囚服被风一吹就透,山崖边狂风呼啸,她脚踩那根跟她相依为命多年的扫帚,谨防它被大风刮走。
手很疼,所以不想扫雪。
季容初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平时她会尽量在有限的活动空间内活动一下手铐,省的它和自己的肉长在一起。
前几日去往青云殿之时,严云鹤将她的手铐变了手镯的样式,但是在有长老帮她说话反被嘲讽时,她差点没控制好自己的心绪,而几乎是同时的手铐蓦然收紧,像是要将她的手腕勒断一样。
是严云鹤在控制她的手铐,他太熟悉季容初了,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容易冲动,便用这种方法来警告她。
包括季容初在看玄劫带来的信物的时候,严云鹤也特地加大了力度来警告她不要说不该说的。季容初在拿灵契的时候,手几乎在不受控制的发抖,他才减轻了对手铐的控制。
季容初知道严云鹤担心她真的同意跟着玄劫跑去北境,只是她没那么不识趣,玄劫来意成迷,谁知道他是不是要把她做成炼药的炉鼎。
剑圣孟擎宵友人多仇人也多,不少人等着把她抓去当了下酒菜。
太吾山虽然是一座囚笼,但也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离开了太吾山,这天底下又有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地呢?
季容初双手撑着下巴,抬头看着天边上盘旋的苍鹰,它们展翅飞翔着,发出声声的长啸,回荡在山谷之中。
还有八十九年。
就算是对于修士来说,这也是一段算不上短暂的岁月了。到那时候,剑圣孟擎宵的传说可能已经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听,更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有个不成器的女儿。季容初的存在会渐渐的被人遗忘,待到她摘下这对镣铐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就会成为修真界一个籍籍无名的平凡修士,像一滴水流入大海,隐匿在人群之中。
只是......
太吾山灵气稀薄,又加之千年玄铁打造的手铐将灵气隔绝,相当于平白荒废了百年,好点的结局是她刑满释放的那一天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坏一点嘛......
季容初歪了歪脑袋看向石阶内侧,一具森然白骨倚着山石斜歪歪的坐在地上,可以看出这具骨架经历了多年的风吹日晒,连头骨都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