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我下来吧。”季容初咳了几声,说道:“我自己能走。”
玄劫没有听她的,背着她向雪松林深处走去。他的步伐沉重,雪积的太深了,每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
那些滴落在雪上的黑色血迹很快被新雪掩盖了痕迹。
他喃喃自语般说道:“穿过这片树林就好了,小姐......再坚持一会儿,前面一定会有路的。”
他的话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也许是因为没听见,季容初没有回答他。
当他们穿过万颗巨树组成的树林,眼前是一片断崖。
断崖对面似乎是另一座山峰,在雪雾的遮掩下朦胧缥缈,而中间的通路被人蓄意破坏,两座山峰之间足有百米的距离,无法跨越。
天地俱寂,风卷起雪尘,高大的树木沉默的注视着这对已经走到绝路的恋人。
“怎么了?”季容初小声问:“是没有路了吗?”
玄劫没有说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背着她转身离开,像是要去找别的道路。
季容初察觉不对,她说:“别走了,玄劫,放我下去!”
玄劫置若罔闻的背着她继续走,季容初松开环着他的手,要自己跳下去。奈何玄劫托着她的手臂太稳,她一挣扎没有能够跳下去,倒是玄劫的腿伤发作,两人一同栽进了雪里。
季容初率先从雪里爬了出来,她反制住玄劫,骑在他的身上。玄劫没再有什么动作,只是抬起胳膊放在脸上,一言不发,仿佛回到了在孟府门口初见时将脸埋在雪里的少年。
季容初的手有点发抖,轻轻的抚摸上他的脖颈,皮肉之上黑色的魔纹如花般绽开,一路蔓延到他手臂遮挡之下的脸颊处。她用力将玄劫的手臂挪开,侧脸上的魔纹延伸到眼角的伤口处,显得妖异邪气。
“别看了,小姐。”玄劫哑着嗓子说道。
“怎么会......”季容初难以置信的说道:“你把我打晕后发生了什么?身上为什么......会有魔纹。”
玄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勾起唇角,浑不在意似的轻轻笑了起来,“没什么,自己选的。”
他语气轻松:“先让我起来吧?”
季容初失了神一般从他身上挪开,她眼圈红着,跪坐在雪里。玄劫起身后,伸出手想摸她的脸,指尖快要触碰到她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收回了手,背对着她蹲在她的面前。
“再送小姐一程,”他说,“别难过,走咯?”
他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季容初没有趴到他的背上,他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放平,目光虚虚的落在渺茫的天地之中,像是失去了焦距。
良久,他长长的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感到心肺一起发出刺痛感,更甚刚入魔时的痛苦。
“别怕我。”他平静的说道:“送小姐去城里,我就走了。”
季容初闻言问道:“你要去哪?”
“还没想好。”玄劫说完,又迟疑了一下,像是怕这个答案不能让季容初心安,又道:“去......魔域,不会回来了。”
他刚说完,突然感觉背后一沉,差点被压的直接跪在雪里。他一愣,随后回过神来,飞快的伸出手托住身后的女子,站了起来。
季容初死死勒住他的脖子:“不许走啊――”
玄劫被她勒的快要喘不上气了,一时哭笑不得道:“现在不走,小姐,松松,快死了。”
季容初稍微松开点缝隙给玄劫呼吸,“你到底有没有把小姐我放在眼里,自己说走就走?”
玄劫反问道:“小姐还愿意要我?”
“要的,怎么不要。”季容初在他耳边说道:“等我们平安离开这里,就与我一道儿回九天扶摇宗去吧。”
玄劫若有若无的笑起来,他像是为了季容初所说的话感到幸福,所以露出点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又像是在眺望遥不可及的空中楼阁时,摇着头露出的无可奈何的笑。
他提醒道:“小姐,我现在是魔修。”
“......我知道,但是没关系。”季容初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可以先把你藏起来,我爹的山没人敢进,就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回来。我们先一起修炼几年,然后去出宗门游历,那个时候就......”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刚刚情绪波动太大,这一会儿猛的难受起来。玄劫好像感觉到了,叫了一声:“小姐?”
“我没事。”季容初将头埋在他肩上,说:“玄劫,刚刚你把我打晕了,我做了一个梦。”
玄劫背着她,打算换条路走,他问道:“什么梦?”
“我梦见很多年以后,你带着婚书来九天扶摇宗来找我了,那个时候你已经成了北境的境主,不远万里的赶来要带我回北境做境主夫人。然而没多久我就发现,你其实是个刚从寒狱跑出来的通缉犯,说自己是境主都是想要把我从宗门里骗出去编出来的谎话。”
玄劫苦笑道:“那我可太不是个东西了。”
“确实确实,不过呢,你能来我其实是高兴的。”
在太吾山的第十个年头,季容初曾满心惆怅的以为自己会因为失去心头血,就这么油尽灯枯的死去。
她这辈子过得小心翼翼,提防着孟擎宵的敌人寻仇,仔细着别暴露自己灵体的秘密,又怕自己在修真界展露头角之后,会引得很多失望,批判剑圣后继无人......总而言之,她一辈子就没怎么出过山门,作为剑圣女儿的存在感比空气还要稀薄,只留下一个神秘的影子供世人揣测。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活的磕磕绊绊,害怕的事情最后全都一一发生。
就在她自己都放弃希望的时候,偏偏玄劫在这时候就这么突然的出现了,带着所谓的信物和婚书硬生生往大牢里闯,又自说自话的要将她从太吾山里带出去,做得事一件件简直不讲道理。但是季容初从决定跟他一起离开的那一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不是这么甘心在太吾山里待一辈子,她还想摒弃所有的顾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季容初像是想起来了什么,问道:“所以,你的婚书呢?”
玄劫沉默了一下,说道:“我还没写。”
“哎,更不是个东西了。”季容初感慨道。
“唔。”玄劫笑着应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季容初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赶忙拍了拍玄劫的肩膀,紧张的说道:“别走了,前面有人,你没听见吗?”
玄劫一怔,他在刚刚入魔后感觉五感朦朦胧胧的,始终和外界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黑气,也就季容初和他说话时分明些,应当是因为还尚未习惯完全当个魔修,对魔气的使用还不熟练。
季容初说:“能对付吗?”
玄劫点点头,他将季容初放在一颗树下,自己则埋伏起来,迎接准备新一轮的杀戮。
季容初靠在树后,默默的捂着自己的腹部,皱起双眉轻轻抽了一口气。
她没有表现出的那般轻松,灵海的裂缝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开裂,越拖这痛楚就越清晰,那勉强挥出的两剑已经伤及了她的根本,必须及时得到医治。
然而雪海茫茫,不知要何时才能脱身。
季容初闭了闭眼,心想:来不及了。
第71章 结契
不远处的地方传来兵戈相撞之声,玄劫已经和追兵交战。他身姿矫健,基本上都是一击必杀。不多时,雪地上多了一地的尸体。
玄劫抖了抖剑上的鲜血,回去找季容初,然而在见到她后却皱紧了双眉。只见季容初闭着眼睛,而背后倚靠的树木竟不知为何延伸出了一截而柔软的木枝,缠绕在她的腕上,似乎是不愿意让她离开。
玄劫将剑指向那节木枝,正要将其斩断,季容初却在这时重新睁开眼睛,就见玄劫脸色阴沉的拿剑指着她,瞪圆双眼道:“怎么了?”
季容初醒后,那节木枝做贼似的飞快缩了回去。
见她好像毫无察觉,玄劫将剑收了回去,道:“没什么。”
季容初想要自己站起来,奈何实在头重脚轻。玄劫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在看见玄劫的脸后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魔纹。
“脸上花纹变多了,”季容初说,“你刚刚用魔气了?”
玄劫‘嗯’了一声,说道:“我还好,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应当还能撑一会儿。”
季容初自言自语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和玄劫的身体状况都已经濒临极限,尤其是玄劫、她知道魔修受魔气影响性格普遍偏激,尤其是见到血后好斗的本能上来,几乎可以说是不死不休,伤痛和流血反而会让他们更加兴奋,从而忽略掉身体的痛感,但是这种战斗力无疑是透支自己性命换来的,所以战后的反噬也是极为恐怖的。
玄劫已经在这种高强度的战斗下撑了太久,不会有太多时间能保持亢奋的状态了。
“回去吧,”季容初略一沉吟,“去断崖,我有办法过去。”
玄劫问道:“什么办法?”
季容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走!”
两人复又往崖边走去,路上,季容初询问她晕过去时候发生的事,玄劫挑挑拣拣的跟她说了。季容初若有所思,她握着那个黑匣子看了看,很小心的避开玄劫的身体。
她问道:“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玄劫说:“是个布偶,里面拘着我娘的灵魂。”
季容初早就知道匣子里的布偶与玄劫的娘亲有关,在听他亲口说时,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她说:“为什么,你娘她......”
“她曾是北境一个小部落里的公主,部落里信仰狼神,而她一出生就身带狼神图腾,被认作是圣女。”
玄劫说道:“也许玄渊就是看重她这点罢,以她的部落为要挟强逼她嫁他,然而那部落绝不愿意献出族中女子换取平安,这会折辱他们的荣耀,宁愿战至最后一人。”
季容初呼吸一滞:“所以......”
“嗯。”玄劫道:“部落被血洗,后来生下我和玄颉没多久,人就疯了。”
玄渊害的她家破人亡,她的孩子也成为他野心的垫脚石,她死后神魂更是被拘在了一个布偶里,恨不得要吸干她的最后一滴血。
玄劫说:“我们的灵力是同源的,被人用邪术强行连接在一起,她为母,我为子,自然听她的使唤。然而当我转为魔修后,灵力自然而然的断了,也就不受她控制。只是这个盒子和她身上都涂着特意为了对付妖类研制出的毒药,我不能碰它。”
季容初说:“那匣子就先放在我这里。我日后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她的魂魄渡出来,送入轮回之中。”
玄劫应了一声,他像是有点出神,最终说道:“如若可以,那就太好了。”
两人走走停停,季容初明显感觉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然而她每次询问要不要休息,玄劫都摇头不语。又走了一阵儿,他突然呕出一口黑色的血来。
季容初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这是反噬来了。她勒令玄劫先休息一会儿,两人坐在树下,玄劫环抱着她,沾着血的唇角轻轻在她侧脸上吻了吻,他像是头狼一般轻嗅她的气味儿,又去亲她的额心处,弄的季容初痒的不行,又不忍心推开他。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动作了。季容初低头看他,玄劫眼睫垂着,应当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他能撑到现在已经超出季容初的预料。
这人长得虽然称得上俊美,但是季容初总觉得他平常笑起来的时候显得不怀好意,更多了几分邪气。然而此时睡着后不笑了,看上去却又冷酷又凶悍,还不如平日里笑起来的样子。
季容初想着,她回忆起那个黑匣子,后来她在雪山上见到萍手中的黑匣子时,那布偶也被改为了用魔气运转,想来应该是为了便于操控入魔后的玄劫。而如果要强行毁掉这个布偶的话,玄劫母亲的灵魂势必会随着布偶一同破碎。
这时,季容初头脑中灵光一闪:她曾用太微赠她的灵心宝玉渡过人鱼亚特里的魂魄,那为何不试试将布偶里玄劫母亲的灵魄也渡出来呢?
她知道玄劫应当随身带着那块玉i,却不知道他放在哪里。她先是在他腰间摸了摸,没有找到,又搓了搓手,让手上恢复一点温度后,将手探进去他胸口的衣服。
以前玄劫抱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他的胸膛偏硬,现在一摸也是如此,不知道这人怎么练的如此坚实。她的手很小心,怕触碰到他胸膛上的伤口。
季容初摸了半天,没摸到玉i,在她想要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却意外摸到一张已经被血浸湿的纸。
她愣了一下,随即心脏狂跳,将那张纸小心翼翼的抽了出来。
那张纸被反复的打开又折上已经显得有点皱了,此时的沾染上的一片血迹更是让它雪上加霜,上面的大多数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写在最前头的两人的名字,和断断续续的永结同心,永以为好等几个小字。
季容初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她的手有一点点的抖,看见纸上的内容,她僵硬的唇角微微勾了勾,露出一点笑意,笑着笑着,她的呼吸却一点点变重,眉首处蹙起来,看起来难受极了,随着一次次短促的呼吸,通红的眼眶滚落下眼泪。
“这不是早就写好了嘛――”要不是顾忌着玄劫有伤在身,她真想摇晃着玄劫的肩膀大喊大叫,“早点儿拿给我啊――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看啊!”
季容初多少猜到了点儿玄劫早就写好婚书,却迟迟不愿交给她的原因。
玄劫他生性桀骜难训,不受拘束,对周遭事物,世俗道理根本就不以为意。然而轮到他自己身上时,在面对孟擎宵的,内心深处难免生出一点儿飘忽不定的自卑感来。
他也许不明白什么叫做‘门当户对’,但是至少也想着能有一个能在青天白日下行走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敲开孟府的门。最好,还能得到孟擎宵的一个首肯。
季容初多少有些察觉他的忧心,更知道想得到孟擎宵的肯定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儿。不过她早有准备,孟擎宵的灵印早就被哄骗到了她自己的手里。
她想等玄劫自己开窍,将婚书送来,却不想横生这么多波折。
玄劫现在成为魔修,更是直接不肯承认婚帖的存在。若不是被她无意中发现,恐怕这辈子都无缘见到这张婚帖了。
“这字好丑......不过,算啦。”
她又哭又笑,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灵印,珍而重之的在满是血污的婚书上盖了个印。
身后,巨树枝头轻颤掉下一团雪来,仿佛在提醒她有人逼近。
数十位刺客不再藏匿自己的身形,手持兵器冷漠的看着他们,只因他们身后已经是断崖,早已无路可退。
季容初没有急着叫醒玄劫,而是轻手轻脚的将盖好章的婚书折好放了回去,自己则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迎敌。
“我要先藏起来一会儿。”她喃喃道:“别死了,千万要记得回来找我。”
她体内的灵气激荡,在这一刻她终于放弃修复自己的灵海,所有灵气顿时从伤痕累累的灵海倾泻而出,铺满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