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剧烈颤动,身后的树林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少幼苗纷纷拔地而起,以一种超出常理的速度飞速生长着。地底下埋着的根茎节节暴涨,将土地顶出了不规律的凸起,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一股盎然的春意第一次降临在北境这片大陆上,巨大的树木抽发出新的嫩芽,树木的内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一种从未听闻过的语言。
“我的女儿......你终于回来......”
季容初掐了一个手诀,她的黑发隐隐显现出闷青的颜色,双眸紧紧闭着,额上浮现一片如同绿叶般的花纹,像位天地间庄严而不可侵犯的灵女。
她手势一转,四方彭拜的灵力便受她驱使,林中巨树纷纷延伸出枝丫将刺客囚困其中,强大的威压压制下他们丢盔弃甲,无法反抗。
同时更多的树藤飞快地向着季容初飞来,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躲过敌人的攻击,缠绕在她的手脚之上,似乎要将她往树林最深处带去。那些树藤在触碰到季容初的时候就与她融为了一体,仿佛钻进她身体里成了血管的一部分,眼见着她就要被吸收进林中最高大的一颗树木之中。
在快要离开崖边之前,季容初双手一推,无数藤蔓飞出断崖结成一条结实的藤桥,重新修补出了一条通路,一直通往雪雾的深处,她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
只要通过那道桥,就可以逃离出北境。
“回来吧,回来吧......”
巨木之中奇怪的声音又响,仿佛在催促着她快些回到树木之中。
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充斥着季容初的内心,她觉得自己的精神仿佛脱离了□□,回到了一处极为温暖的母巢之中。
她眼眸中倒映出的不再是寒冷的冰天雪地,翠绿的木灵力纷飞在天地之中,如同漫天流萤,冰雪消融,带来无限生机。
季容初缓缓收回手,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与树木融为一体。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右手小指轻轻一抽动,仿佛被人用线扯了一下。
她心念一动,眼开眼发现右手小指上果不其然显现出一圈红线,正是她初来幻境时和玄劫系在一起的那一条!
她似有所感般的抬起头看向崖边。此时,原本重伤昏迷的男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风雪中不辩面色。他似乎更加强壮高大了一些,及腰的银色长发卷着雪尘飞舞,露出绑在眼前的黑布。
他看着自己小指上系的红线,轻轻抽动了一下小指,另一边,季容初的手指也被牵动了一下。
“终于找到你了。”
那黑衣男子似笑非笑,他缓缓收拢五指,从后脊处抽出一把黑色巨剑,“还来得及。”
这是......以后的玄劫?!
季容初还未回过神来,一片叶子覆在她眼上,阻断了她的视线。与此同时,一种极强的疲惫感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意识昏沉,很快睡了过去。
第72章 旧宴・一
“灵女,你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
朦朦胧胧中,季容初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发问。
她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场幻梦之中,梦里,她看见一位灵秀女子坐在大树粗壮的树枝上,寒碧般的眼眸中乘着淡淡的忧愁。她头戴花环,碧绿色的头发如同身边的藤蔓一样垂落到地面上,与季容初额心处有绿叶花纹不同,这位女子全身上下都绘满了绿色的纹样,美丽若山野间烂漫的精灵。
“我不知道,父亲。”
她伸出手,一只飞来的小鸟落在她削葱般的指上,她伸手抚摸它柔软的羽毛,“我不知道自己该因何而快乐,也许我是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让我熟悉到失去了意义。”
她身下的树木说道:“我在这里待得时间比你多上数十万年,从未有这样的感受。”
女子一抬手,将那只小鸟送出去,目光跟随着它闪烁的羽毛,“可能因为我不是一颗树木。”
巨树抖了抖树枝,像是表示自己的不满,又像是想要逗她玩。
灵女轻轻的抚摸着古树粗糙的树枝,温和的说道:“父亲,你曾跟我说过,我生于天地万物,是应运天道的孩子,身负最重要的使命,可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巨树察觉了她的心思,说道:“你想离开了。”
“不是的。”
灵女说道,那只小鸟被她送出去后却又依依不舍的飞了回来,亲昵的在她肩膀上跳跃,“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不通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父亲,也许陪伴您就是我生命的意义。”
“像一只眷恋巢的鸟儿?”
灵女逗弄着肩上的鸟儿,若有所思的说道:“也许吧......”
巨树的树叶被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吹的激烈的摆动,仿佛它长长的叹了口气。这颗活了数十万年的老树在这一刻仿佛已经听见命运悄然来临的脚步声,不再说话了。
不多时,一只银白色的巨狼从远处跑了过来,他跑到树下化作一位英俊挺拔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根木笛,抬头望着树上的灵女,银灰色的眼中有化不开的温柔。
“灵女。”他声音低沉,道,“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
灵女微微歪了歪头,“你要离开了吗?”
男子表情微微黯淡,但很快被一种被仇恨催化的坚定代替,“嗯,我要回到族中去。”
“在走之前,我想把这个给你。”他展示自己制作的木笛,说道:“就当做是......我的谢礼吧。”
男子刚往前一步,灵女肩上蹦蹦跳跳的鸟儿像是被他身上凛冽的气质惊到,扑腾着翅膀忙不迭的跑了,连仓促间掉落的羽毛都带着说不出的惊恐。
灵女望着慌忙飞离的鸟儿,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身下的巨树树枝突然激烈的抖动了起来,灵女吓了一跳,她甚至没来得及保持平衡就被抖落下去,她无措伸开的双臂像是只尚未学会的飞翔的鸟,只是这次巨树没有再伸出树藤将她接住。
那男子却摇身一变化作大狼,一息之间飞跃而起,稳稳的接住了从树上掉落的女子。
灵女从大狼的茸毛之中探出头来,惊魂未定的对着巨树说道:“父亲,您怎么了?”
“我已经不需要你的陪伴,你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巨树淡淡道:“离开大山,去人类的世界看看吧。”
灵女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她说道:“不,为什么......这太突然了,父亲,别赶我走!”
“当你心念升起的瞬间,在我身边就算再留千百年,也是原地踏步的一瞬间。”
苍老的声音说道:“飞走吧。等你累了,受伤了再来找我,我是天地间每一棵树,永远注视着你。”
此时狂风骤起,林间落叶飞舞。灵女抬起手臂挡住被风吹的干涩的双眼,她再睁开眼,生活了不知多久的树林竟然在眨眼化作一片平地,巨树亦是不知所踪,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境。
大狼问道:“灵女,你没事罢?刚刚在和谁说话?”
灵女呆呆的看向自己怀中的一截木枝,那木枝约有不到二十寸的长短,极为轻盈,周身萦绕着青色的灵力,枝丫中绽开数朵淡白色的小花,素雅怡人,仿若枝头新雪。
季容初有些惊讶,她识得灵女怀抱的木枝,因为那也正是她的本命灵器!这灵器传说为连接着天地人神的通天神树――建木,在消隐前所赠予人间的一截木枝,此乃真正的神器,为万木之王,可调动万木生机。原本为木灵女季莲华所用,她死后自然而然的传给了她的孩子季容初。
除此之外,天下无人可以驱使。
然而季容初被收押入太吾山后,她的本命灵器亦被宗门没收,代为管理。鉴于建木的特殊性,它的藏身处为最为宗内最为机密之处,也就只有现任宗主知道它现在何处。
而这应当是自己的母亲季莲华离开大山前,留下的最后一段记忆。
她看见银狼低低说着些什么,像是在安慰灵女。两人一同上路,跋涉数十日,终于从十万大山走出。
在离开前,她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身后的万重山。
大狼安慰她道:“还会回来的。”
灵女知道他宽慰自己,微微一笑,缓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没说出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只要踏出这一步,她恐怕就不会......
“不会回来了。”
季容初旁观着一切,突然说道。
灵女愣了一下,竟然直接望向了季容初所在的位置。
季容初也是一惊,她试探性的唤道:“......娘?”
她心中浮上一丝莫名的情绪,即使知道这是梦境,仍是忍不住问道:“娘,你能看见我吗?”
灵女从大狼身上跳了下来,疑惑的打量着四周。大狼耳朵动了动,问道:“灵女,怎么了?”
灵女回过神,问道:“我好像......听见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大狼警觉的答道:“在哪个方向?”
灵女犹豫了一下,“不,应当是我听错了。”
......果然还是看不见。
季容初怔怔的望着她,不管她是否能够听见,还是说出了藏在心中许久的话:“对不起。”
“是因为你生下了我,所以消散了,没能再回来。”季容初说:“娘,要不您还是转头回去吧,其实外面也没有那么好。我爹和岚纯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跟他们玩在一起,会被欺负的。”
“回去吧。”季容初越说越流利,仿佛把在心中想了千百次的想法吐露出来一般,她说道:“灵女能活很久很久,你再等个几百年,至少别见到我爹,也许你就不会......”
大狼道:“我没听见声音,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灵女,你怎么了?”
灵女出神的望着那个方向,她从银狼的背上跳了下来,走到了季容初面前。
“这附近好像有个人,”灵女说道,“她在跟我说话,我却见不到她,太奇怪了。”
大狼警觉道:“怕是有人藏在暗处,灵女,我们先离开吧。”
“不是敌人,”灵女缓缓道,“我能感觉到,我好像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在她身上。”
季容初哑然的望着她,这时,那灵女站在她面前,犹豫着抬起手,她的手正好放在季容初心口处的位置。
“......好像是在这里。”
世间传说灵女为天地灵气的化身,和人类不同,她们无需经历生老病死中‘老’‘病’两座大关,虽也有喜怒哀乐,但是远比常人感受到的淡的多。传闻中只有在她们将消散于天地之时,才会落下一滴‘灵女泪’。
凝结着灵女一生灵力精华的泪珠,有着起死回生的能力,其中蕴含的能量甚至足以让北境的冰天雪地一瞬间内覆盖满红花绿草,长出广袤丛林。
天生灵体失了心头血,是活不过十年的。
但是......
季容初心脏一热,她将自己的手覆在女人的手上,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母亲的最后一滴眼泪藏在了哪里。
一股极为柔和的灵力流过她的四肢百骸,破碎的灵海被一双温柔的手覆盖,修补。她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鼻尖轻嗅到一缕森林中木质的香气,如同被一种与她出自同源的力量抱在怀里。在这一刻,季容初无比确切的感受到了母亲的守护。
四周的景色骤然消失,只剩下她和站在她对面的灵女,她抬起眼,发现灵女正在抿唇微笑着看着她。
“娘.....?”
“我是她留在你心中的最后的一部分,时机到了就会出现。”
灵女走进她,一手抓着她的手,一边将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季容初识海中的封印被逐渐抹去,大量被遗忘的记忆携带着灵力回归她的体内,五彩缤纷的画面如同展开的画卷铺满她记忆的回廊,那些记载着往事的画面随着她的目光扫过,化作一片片流光从她眼中倒映,留下印记后又匆忙流逝。
“师姐,初次见面,我叫丁叮铛!就是铃铛响起时的丁,叮,铛。”
“初儿,待我死后,将我的魂魄送去未央天吧。”
“师妹,你的心头血我带走了,此间事了,我李寒灯必赔你一命......”
季容初在听见最后一句话之时双眼蓦然睁大,她直觉般的伸手一抓,一道即将逝去的流光被她握在手中。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柔的搭在她的手上。
灵女温柔的说道:“灵女泪所剩余的力量,可以保护你至少可以再活百年。亦或是汇聚灵力,在此刻冲破关于你记忆的所有封印,助你回忆起一切,你选哪一个?”
季容初攥着流光的手颤了一下,却没有松开。
灵女微微一笑,她道:“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路就要一个人走了。”
她握着季容初的手微微一用力,那流光瞬间支离破碎,化作一道白光炸开。
“我会祝福你......”
季容初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如受重击,她在天旋地转之间没能保持住平衡,稀里糊涂的摔在地上。
在那阵白光褪去之后,她睁开酸痛的眼睛不适应的眨了眨,发现眼前的景色变了。
此刻她坐在地上,面前是一方矮桌。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并不清醒,看东西都有点花,四个带着重影的桌腿在她眼中幻化成了八个。
她抬起手,似乎打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个陪她一起栽倒在地上的小木凳,腿边还躺着个酒盅,其中的酒液洒在地上,浸湿她的一片裙角。
当季容初看清那个酒盅上的花纹时,蓦然愣住了。
季容初的手轻微有些颤抖,她将那绘着大片盛开莲花的白瓷杯拿起来仔细打量,这是她以前喝酒时最爱用的酒盅,只是在十年前那场酒席上摔成了碎片,此后她亦没有机会再饮酒。
此时,这酒盅虽然摔在了地上,却因为高度不够,只是摔掉了一点边缘,嚯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口子。
“师妹,你喝醉了。”
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她拿着酒盅的手腕上,那人似乎不常说话,声音虽然悦耳却带着淡淡的沙哑。
她闻言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向想要将她拉起来的男人。
两人目光相对,面前的男子神清骨秀,面容冷峻,一双黑眸如同点墨,正是李寒灯。
直到此刻,她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回到了十年前自己被杀的那一天!
季容初的声音有些发抖:“师兄......”
“怎么了?”李寒灯见季容初怔怔的望向他,微微皱了皱眉,“哪里摔疼了?”
“不......我没事。”
季容初慌里慌张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刚刚她应该是喝高了,不小心连人带凳一起摔倒在地,她这一摔倒是清醒了不少,于是重新扶好凳子,坐回了桌前。
李寒灯看出她有些异样,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她起身后自然而然的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重新坐回她对面。
季容初看了看桌旁的两个空凳子,问道:“严云鹤和丁叮当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