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云鹤淡淡道:“可能是因为以前总觉得,无论师门中出了什么事儿都有大师兄顶着,轮不到我头上。可是后来大师兄走了,师父也......”
他话音停住了,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词。
季容初:“‘也’什么?”
严云鹤十分烦躁,他语气低沉,“容初,你觉得这事儿师父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吗?他是世间最顶尖的占星大师,号称一眼可断千古事。修真界即将迎来这样大的天灾,他必不会全然不知,你被李寒灯所伤更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他知道真相也毫不插手,任你在太吾山关了十年。”
季容初道:“你的意思是,师父默许了未央天这个计划,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路人。”
严云鹤没有说‘是’或‘否’,因为事实平铺在眼前实在已经无须多言了。
他一双眼专注看着她的反应,然而她的反应和听见玄劫一个人跑路时一样,脸色仍是淡淡的,似乎是在回想,沉思,丝毫不见沮丧之色。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摇了摇头,道:“师父是我生平所见最为聪慧之人,他的想法和行动我揣摩不透。唯有一点,我不相信他会害我。”
严云鹤突然明白了她一直面不改色的原因:“所以我刚刚说玄劫扔下你跑了,你也是不信的。”
季容初狡黠的向他笑了笑。
“虽然在你看来我可能和他相识不过几月,但我深知此人脾气性格,是个宁死都不愿意放手的。”季容初说道,“若玄劫真被你们合力杀死,以你的性格会直接将实情告诉我,让我彻底死心。所以我想他应该还活着,但是被你们拘在哪里了吧?话说到这里,我也劝你一句,未央天的人对除魔卫道兴趣不大,突然对玄劫出手一定不止是因为他是个魔修这么简单,怕是还有别的原因。你别被他们白白利用了。”
她还反过来劝他了。
严云鹤十分气闷,不想再搭理季容初,他起身后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转头往屋外头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又听季容初唤他:“二师兄。”
严云鹤本以为季容初要追问玄劫的下落,他眼角眉梢都挂着十足的不耐烦,打算回头数落她几句。
“容我最后说一句,你刚才有句话说错了。”季容初认真的说道,“我没有瞧不上你过,更没有不将你放在眼里。以前咱俩老是打架,若曾有口不择言伤了你的心,我道歉。但我可以保证,对你绝无轻视之心。”
她这是真话,师门中四人唯有严云鹤是从外门弟子一步步做上来的,在宗门大比中一举夺魁得到太微赏识,如今更是靠自己的能力一路打拼到执法堂长老的位置,付出的努力和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
严云鹤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刚刚准备的一肚子冷嘲热讽就这么哑了火。他的步伐一顿,没注意脚下差点绊个跟头,说不清是喜是怒的瞧了她一眼,飞快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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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黑暗的柴房内,一个□□着上半身的黑发男人垂头倚坐在墙边,他身上绑着许多条银亮的纤细锁链,身上血迹斑驳,还有许多青紫伤痕,像是想要强行挣脱锁链所导致的。
柴房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白光照进来,男人虽然低垂着头,双眼仍是不适应的眯了眯。
走进来的繁楼垂眼望着被捆在地上的男人,“如何?改变注意,想与我们合作了么。”
玄劫好似未闻,他仍是低着头,带着血痕的胸膛平静起伏着。
繁楼走近,他居高临下的微微耷拉下眼皮,“我说过,这锁魔链是特意为你们魔修研制的,你越挣扎激发体内的魔气,它就越让你更加痛苦。”
他一顿,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嘲弄的表情,“当然你继续挣扎我也乐见其成,你这样子......真是让我解气。”
玄劫没理会他的嘲讽,哑声道:“李寒灯呢?”
繁楼的脸色冷下来,他冷笑道:“让你失望了,他还没死。”
当日他们三人围攻玄劫,虽然最终合力将他擒住,但是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其中以李寒灯所受之伤最重,几乎危及性命,现下仍是重伤昏迷之中。
繁楼早就看出这个玄劫就和个疯子一样,一招一式根本就是为了要李寒灯的命去的,偏偏李寒灯也不知道是脑子搭错了哪根筋儿,不要命似的非得跟他硬碰硬对上。
玄劫的肩膀抖了起来,像是笑了。
他将脸抬起来,露出挑衅般的笑意,说道:“没死正好,劝你把他看好了,下一次,我不会给他回你们那儿轮回转世的机会。”
他话音刚落,繁楼一拳已经打在他头上。玄劫额上本就有未愈的伤口,现在受到重击伤口开裂,流下一条血线从眼睫滑落。
繁楼一把抓住玄劫的头发,他声音像是结了冰,道,“你狂什么?当天底下人人都和你一样,是个为了个女人什么都不顾的疯子?我知道你不服气,但是我告诉你,李寒灯并不欠他那师妹什么的,是他曾亲手杀死她不错,但是他已经将自己的命赔上了,难道这还不够?更何况季容初并没有死,他却是真真切切的死了一回!”
玄劫银灰色的双眼此时犹如寒潭点了血,十分冷戾。他不耐烦的眨了眨眼,像是在说:所以呢?
繁楼见到玄劫的神态不禁一瞬间失神,似乎透过这张皮囊看到了一个早该逝去的灵魂。
当他回过神来后,不禁松开了抓着玄劫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说道:“虽然长相变了不少,这神态倒还是和上辈子一样的惹人嫌恶.....也是,上辈子你明知自己是应劫而生,还是自私的选择杀掉华宿,顶替他的身份逃离未央天。若是没有你搅局,或许五行天生灵体的心头血早已被我们集齐。”
“还有,你以为天底下就你对她最情深?”繁楼道,“上辈子寒灯刚出生,就被先知切断一指,还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就被送出了未央天,是我们那批离开的人里年纪最小的。他其实算是在九天扶摇宗同季容初一同长大的,他们两人的相处时间远长于你。寒灯在动手之前的挣扎痛苦绝不比你所经历的少,最后还将性命心甘情愿的赔给了她。”
“这辈子他还未满十岁,为了任务就要强行接受上一世的传承,活生生撑开血肉和骨骼,你可知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先知给他青莲如意珠是为了让他在接受传承时保命用的,他却将宝珠偷偷藏下来,自己硬生生挺了过去,只想将宝珠留给他那个师妹......这些他都可以只字不提,我却见不得他被你这种人折辱。”
繁楼一边说着,一边望着玄劫的眼瞳,希望能从中看出一丝一毫跃动的情绪,好让他能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无论是嘲讽,愤怒,或者羞愧,触动......然而没有,他的一双眼睛里始终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那些声音好像被投入了一个无尽的冰潭,任何的回声都不会响起。
从玄劫被关在这里开始,他就好像卸下了一层伪装。那是在季容初面前经过一种特意包装的,伪装出来的一个看上去良心未泯,时不时会开些玩笑,有温度和理智的人格。在单独面对繁楼时,他骨子里的冷漠和乖戾之感就全跑了出来,他几乎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唯一关心的事儿就是李寒灯死了没有。
玄劫的这种状态一下将繁楼拉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某次未央天大比结束之后,那个名为‘劫’的青年被永远的剥夺了离开未央天的权利,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的双眼骤然晦暗下来,正如此时此刻。
从那之后,他就好似无声的进入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魔障的状态,只是那时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个人就好像在认定了某个人,某件事以后,就会把世间的任何道理,声音都排除在他的身体之外,近乎于偏执的走上一条不回头的路,无论那道路是正是邪,要付出何种代价,都一往无前,死不旋踵。
他想保护季容初,就会拼死去做这件事。同样的,他要杀李寒灯,这个念头一旦升起来,任何世间的道义,情理在他面前都成了一纸空文,繁楼的话语无论是在骂他还是劝他,他都恍若未闻,不受丝毫触动。
正如先知所说,他根本没有任何的世俗观念,像是一头仅遵循着自己法则的孤狼。
繁楼突然道:“我早该杀了你。”
“想杀我?你敢吗。”玄劫轻笑一声,“我死了,就没人能告诉你们剩下那半根金钗在哪儿了。”
繁楼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也是你活到今天的原因,等着吧,我治不了你,总有人能治你。”
玄劫懒懒的说:“恭候。”
虽说嘴上说着恭候,但是玄劫不认为繁楼能找到谁能让他改变注意,帮未央天的人找金钗的下落这事儿实在太扯了,他都不知道繁楼是怎么敢跟他提的。
繁楼走后,柴房的大门被关上,唯一的光源也被截断。
玄劫靠在墙上,喉头哼出含混的声音,好像在哼着什么调子,虽然走调走了个惨不忍睹,但依然能勉强听出来哼的正是季容初曾给他吹奏过的归去来。
他自己全然未觉自己跑调有多严重,口中断断续续的哼唱着,看上去还颇为陶醉。与此同时,他释放出无数如同丝线般纤细的魔气,那些魔气小心翼翼的攀附上了锁在他身上的链子,最终虚虚的搭在了上面,而那锁魔链好似并未察觉。
玄劫闭上眼睛,默默催动着魔气继续探寻这根链子的脆弱之处。
在走到一个位置的时候,那链子察觉到试探的魔气,骤然开始收紧。他身上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鲜血,他闷哼了一声,口中的歌声也跟着断了。
他喘息了几声,随后小心的调整了魔气所缠绕的位置,魔气渐渐流走,这次并未触动链子。他一挑眉,口中复又开始哼哼,好像这歌能给他止疼似的。
其实玄劫本来也感不到什么疼,对于魔修来说,无论是受伤还是流血都是他们激发战意的一种手段,甚至有不少魔修为了追求力量不惜自残,他虽然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多次被魔气过度侵蚀,让他有时候脑子也不太清楚了。
他就这样不停尝试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响起在屋外。
玄劫不耐烦的‘啧’了一声,飞快的将好不容易依附在银链上的魔气收回。
没完没了了。
他心中有些烦躁,他不确定自己在这个破屋子里待了多久,季容初现在又身在何方,情况如何,这无疑让他心焦起来,想要更快的挣脱这个链子的控制。
随着门被推开。他率先开口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是我。”
玄劫惊愕的抬起头,道:“小姐?”
他抬头太快,全然忘记了眼睛畏光的事情,在接触到光线的一瞬间,他的眼瞳如同被灼烧了一下,又烫又痛。但他非但不肯低下头,还眯起眼睛试图看清眼前模糊的轮廓。
那人将门关上后走到缓缓他面前,明明在一片昏暗之中,身影却在他眼中愈发清晰。玄劫感觉一双手温柔地抚在他脸上,将他的头微微抬起来。
季容初显得十分担忧的目光仿佛凝成了实体,点在他受了伤的眼瞳之中,比刚刚所接触到的光线更加灼人。
玄劫有些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季容初弯起眼睛,说道:“我来跟你作伴啦。”
第88章 留信
玄劫一挑眉,他双手虽然被捆在身后,嘴上仍然很不老实,笑道:“坐我身上。”
季容初翻了个白眼,“你想得美。”
她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些药酒和棉布。她跪坐在玄劫身侧,室内太黑,她需要很仔细才能帮他上药。
她感觉手指轻触到了一个冰凉的链子,正是玄劫身上的锁魔链。她指尖不带灵力亦不沾染魔气,锁链对她的触摸毫无反应。
“怎么弄成这......”
“你的灵力呢?”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季容初一愣,在黑暗中她即使看不太清,也可以猜想出玄劫的脸色估计十分不好。
季容初有些惊诧的说道,“你能感觉的到我灵力没了?”
玄劫没有说话,天下仙修对魔气的态度都是避之若浼的,但魔修却对仙修的灵气趋之若鹜,尤其木灵根散发出来的灵力本就天生招人亲近,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舒缓魔气带给身上的痛苦,所以许多魔修都爱抓仙修作为炉鼎供自己修炼。
这些事玄劫从未对季容初提过,他虽然亲近季容初身上的灵气,但并未想利用季容初身上的灵气为自己做什么,更害怕她知道后对自己起疑心。
“到了这么黑的地方,小姐若是想看清我的伤势如何,按理来说该用灵力撑出一盏灯。”玄劫随口扯道,“莫非是因为我今日因伤容貌憔悴,小姐觉得没眼见我?”
季容初知道他在故意打岔,倒也没过多纠结这个事儿,她道:“灵力确实被我那二师兄暂时封起来了,我修养几天或许可以解开封印,只是这链子现在还没法帮你解开。”
玄劫笑道:“他怕我再拐跑你一次。”
季容初道:“他想让我跟他回九天扶摇宗,我却不想回去了,回去少不得又被那些长老轮番审一番,等他翻案一套流程下来时间短不了,那个时候我......”
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她顿了一下,道:“我还说不好要被关多久,不如干脆跟着你逃了。”
“求之不得,”玄劫问道:“不想回太吾山了?”
“从前少不经事,遇见挫折只一味的往后躲,万念俱灰之下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家,藏到太吾山里头去。”季容初似乎有些怅然,道,“然而终究是身不安,心不静,到了今日方知世无可避,该做的事终究要做。”
玄劫突然道:“是繁楼跟你说什么了?”
季容初道:“什么都说了。”
玄劫啼笑皆非道:“他不会是想让你来劝我吧?”
季容初无奈道:“虽然没有明说,但多半是这个意思。来之前,他还带我去看了李寒灯一眼......他受伤颇重,要先回未央天进行医治。”
玄劫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
应该早点儿料到的。
繁楼自知的那番话决计劝不动玄劫,却未必打动不了季容初。一是李寒灯昔年送出的那一剑虽然有伤同门之情,却无愧于天下大义。季容初也是正道出身,自小受到的教育没有哪一条告诉她大难当前该独善其身的,更何况她还有个以身殉道的爹。
就算没有出李寒灯这档子事,若真有需要她挺身而出的那一天,那她一定会头也不回的走上一条她爹走过的旧路。
二就是他们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师兄妹情分了。
玄劫心里有些烦躁,李寒灯这人平日里不言不语,实则心机颇多,他对季容初实在太了解了,知道该怎么让她心软。甚至不惜让自己丢掉半条命,故意设下一场给她看的苦肉计。
繁楼跟玄劫的话也并非全部都当耳旁风过了,其中有一层意思他领会到了――人家师兄妹相处时间比你久,之间的感情自然比你深厚,他们师门之内的事,轮得到你这外人出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