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良久的沉默后,玄劫听见上一世的自己一字一句的说道,“族内大比夺魁者可以离开未央天,这是您自己定下的规矩。”
先知平静的说道:“我和未央天皆是有愧于你。”
劫嘲弄道:“为着你一句飘渺无依的预言,已经让我在此困顿几十年,难道你要关我一辈子么?先知。”
先知闭了闭眼,轻叹一声。他一敛袖袍,转身面对那巨大的石盘。
“......劫,你如今脚下的这一片土地,正是上次天劫结束后大陆唯一残留的碎片。”
先知缓缓道:“上次天劫之时我不过是一幼童,跟着老师学习推演,占卜之术,亲眼见到他推算出此世界生机断绝,生灵涂炭,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世界在仙魔交战中化为一片虚无。”
“这块石盘,是前人唯一所留之物。我的老师告诉我当石盘上的两根指针转完一圈,正是下次天劫到来的时候。然而自从我执掌未央天之后,这两根指针未曾移动过分毫……直到你的出生。”
劫已经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他生来不详在未央天内人尽皆知,仿佛已经是证据确凿之事,所以他也没有兴趣听人来讲解他到底为何不详。
他直接了当的问道:“那在你看来,我到底该当如何呢?”
先知叹道:“纵天意不公,不可为一己之荣辱,枉顾天下苍生。”
劫没有说话。
沉默并不代表顺服,玄劫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不认。
也就是在这一刻,玄劫发现自己能动了,于是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先知。
先知察觉了身后的动静,转身望向他。在看见玄劫到眼睛到时候,他长眉微皱,问道:“你是谁?”
下一秒,玄劫的手已经攥住了先知的脖颈。
“来问路的,”玄劫道,“刚练到第九层,还不太熟悉,这里不是想找的那块儿,需要用你的命做个探路石,见谅。”
先知被人掐住脖子,眼中却不见惊恐,唯有感伤:“你还是离开了……啊……”
最后一丝悠长的叹息止于喉中,随着一声轻响,先知的头无力的向一旁歪下去,像一尊被人打碎的神像。
在他死亡的那一刻,四周的场景倏然一变,一股浓烈的酒香充斥着玄劫的鼻腔,酒楼内挂满灯笼,这一处灯火满楼,人来人往,笑叫声不绝,好不喧哗。
他坐在一张桌旁,面前放着一个酒坛。
而他对面,一个女人正抱着酒坛痛饮,不少酒液顺着坛口滑落到她的锁骨之上,沾湿了前襟。
啪的一声,那女人将喝空的酒坛往桌上一砸。她一手指着玄劫,下巴高高的抬起来,笑道:“该你了!”
“喝!喝!喝!”
他们这张桌旁围满了人,此时沸反盈天,好不热闹,纷纷起哄让他再喝一坛。
这是在……比酒?
玄劫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却已经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他伸出二指打开酒封,举起坛子往口中倒去。
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众人纷纷鼓掌,待他喝完一坛,那些起哄的人又围到了他对面那女人的身边,撺掇她再喝一坛。
“喝!喝!喝!”
“喝就喝,我纳兰无忌,还没怕过谁……”
女人说话已经明显有点含混了,她又拎起酒坛,豪饮起来。
玄劫一怔,纳兰无忌正是金吾公主本名,不过已经许多年无人提及了。
“哇――”
金吾喝到一半,突然将酒坛扔到一边,吐出不少酒液来。她一手放在小腹上,苦着脸道:“不行,撑死我了。”
旁边看热闹的酒馆老板笑眯眯的说道:“姑娘,你要是喝不下,那这次的酒钱可是要你来付了。”
“我付,我付就是咯……”
她往自己的裤子上胡乱摸了半晌,费劲的扒出一个瘪钱袋,又将钱袋倒过来抖了半天,终于掉出来一个可怜的铜板。
她抬起头,无辜的说道:“哎?我没钱。”
酒馆老板面不改色道:“没钱?正好最近酿酒缺一味人的心肝……”
金吾捂住自己的肚子,大为震惊道:“你这是什么黑店?”
酒馆老板狞笑着拍了怕手,从四面八方走出许多魁梧大汉,包围住了他们。
金吾:“……”
“且慢,”劫一抬手,在酒桌上撒下一把灵石,道:“这酒钱,我可以帮你付了。”
金吾眉开眼笑道:“那就多谢这位好心的公子了。”
“自然是有条件的,”劫说道,“我想请你帮我铸两把剑,剑铸成之前,我要你头上的钗子作为抵押。”
“铸剑?”金吾上下打量了一下劫,道,“原来是冲着我来的……有什么要求么,说出来听听。”
“第一把剑是送我一位同乡旧友,他于剑术一途天赋异禀,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剑道第一人。所以我需要你为他铸一把天下第一的剑,你敢不敢铸?”
金吾懒笑了一声,“天下第一?未免太狂了吧。我敢铸,就怕剑成那日,他拿不起。”
“这你不必担心,”劫说道,“他来取剑那日,你便告诉他,这把剑名为‘天地无拘’。”
“成,”金吾应下,“第二把剑呢?”
劫道:“无所谓,我缺个顺手的兵器,你看着来就是。”
金吾笑道:“哪有你这样的人?给他人铸剑要求提的比天高,到自己就随便了。”
劫耸了耸肩,淡笑道:“你要是铸的慢些,这辈子我还有没有命拿都不知道呢。如何,这两把剑抵你今日酒钱,再拿你金钗作为抵押。”
“好,好,好。愿赌服输嘛,总比被人用心肝酿了酒好。”
金吾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她醉的不轻,颠三倒四的说道:“你把钗子拿走,我再给你铸剑……你到时候可不许赖账啊。”
她说着,将自己发上的金钗一抽,随手丢给了劫,被他一把稳稳握在手里。
玄劫低眸望向这根钗子,此时金钗还未被人一分为二,也不这知道其中一半日后会被自己丢在何处。
他一抬头,却见金吾青丝散落,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那目光十分犀利,全然不似个烂醉之人。
“不对不对。”
金吾闭上眼睛,醉醺醺的摇了摇头,她东倒西歪的说道:“你这算作弊,去你该去的地方,然后把那个谁叫回来,我们继续比酒啊,哈哈哈……”
说着,金吾伸出手在他胸膛上重重推了他一下,玄劫没想到这醉鬼的劲儿竟然这么大,他一时不防连人带凳子被推了个人仰马翻,然而他并没有如预想般撞在地上。
一转眼间,又换了世界。
暴雨如注,狂风咆哮,天色阴沉的不见一丝光茫,雨水无情地击打在翠绿色的蕉叶上,仿佛声声痛嚎。
玄劫此时坐在一颗大树的树枝上,苍翠的巨叶掩去了他的身型。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此时他满手血污,手中已空无一物。
这又是到了哪里?
玄劫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次他应该来到了找寻这根金钗下落的关键之处。
“伟大的赤帝啊,我们是您的子孙,祈愿您重新赐予我们永生之火,让天火之凰再次降临这片土地,我们必将您的恩泽传播到整片大陆,重铸祝氏一族昔年的辉煌。”
玄劫所在的这颗树不远处是一处祭坛,那祭坛远没有未央天中的那个宏大辽阔,许多石头上已经爬满了青苔,祭坛中央虽有火焰却十分微弱,仿佛顷刻间就要被雨水浇熄了。
祭坛边上稀稀落落跪着不少男女,均是表情肃穆,十分虔诚的模样,听着最前方最年长者的仰天祷告。
“我族灵女愿以身为祭,唯愿您能重燃圣火,千年万年,庇护您的子孙后代。”
祭台之上,一位被捆绑着双手的红衣少女缓步向前,她长裙曳地,裙摆被雨水浸湿仍无损她的端庄之态。她眉间绘着花纹,乌黑的发间有不少金珠和钗子装饰,艳丽的不可方物。
玄劫眯了眯眼,他看见少女发间的众多珠钗之中,有一根工艺粗糙的断钗格格不入,若仔细看,似乎还能看到上面留下了一点未擦净的血迹。
长者口中用一种古老而陌生的言语不停念诵着什么,全族的人都闭上双眼,极为虔诚的和他一同吟诵。
就在这时,那红裙少女突然转过头,她的目光穿过层层树林落在玄劫身上,似是笑了。
玄劫觉得眼熟,突然反应过来这少女竟是和岚纯那个疯女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下一刻,那长者一声怒吼,大杖在土地上一砸,红裙少女身后的两名壮年男人同时伸出手推向她纤弱的后背,她整个人如同一只脆弱的蝴蝶一般,被丢入了祭坛的火苗之中。
那火苗瞬间侵吞了少女的身体,同时原本忽明忽灭的火苗如同摄入了某种能量,火苗涨高了几十倍不止。在场众人均大呼神迹,不停流泪叩首。
玄劫在看见那火焰的时候双眼突觉一痛,仿佛受到排斥一般,他眼前一黑,紧接着诸般画面声音全部消散。
这种情况他无比熟悉,是瞳术已经施展到了极限,被身体强行中断了。
好在这次他按照冥茫经中所说的重新调整内息,恢复的极快,朦朦胧胧间他听见季容初的声音,在念叨着什么。
“老天保佑,希望我爹教我的东西还没忘光。”
季容初此时也在闭着眼睛祈祷,她双手握着一把短剑,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睁开眼睛,将剑刃抵在玄劫身上的锁链上。
她在将《冥茫经》交给玄劫之后,接连好几天被严云鹤严加看管,也不知他修炼的如何了。然而就在今日,她想偷偷溜出去看一眼的时候,却发现严云鹤在给九天扶摇宗传信。
他一定不是今天才开始传信的,这会儿来抓她的人指不定都快到北境了。
而繁楼这几天这么老实的原因更不用说,一定也是在等未央天的人来。到时候几伙人齐聚一堂怕是要打起来……也可能先齐心协力对付他们俩。
无论玄劫瞳术修炼到哪一步了,必须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
季容初刚才叫了玄劫几声,他没有丝毫反应,她也只好先想办法把他身上的链子解开。
这锁链捆的极紧,一不小心剑刃就会伤到其皮肉。季容初来回比划了好几次,都没有勇气下手。
【你害怕伤人,心有犹豫,一犹豫剑就不稳,反受其害。连剑都拿不稳之人,如何成为一名剑修?】
犹豫之间,季容初耳边突然响起孟擎霄曾跟她说过的话。
她幼时曾和孟擎宵折出来的纸人儿对练,剑圣不仅剑练的好,折的纸人也极为逼真,被打到后还会惨叫一声,其叫声到凄厉程度让季容初听见一次抖一次。
【初儿,你于剑道一途受限并非是因为你的天资,而是因为你的心性。你总是犹疑不定,出剑不够果断,做什么都觉得束手束脚,无异于带着一对镣铐舞剑。】
当时孟擎宵对她的评价极为准确,只是语气过于严厉,她年纪不大,被训了几句就泪盈于睫。
孟擎宵看她的样子是万万不敢继续说下去了,他叹口气,从身后揽住季容初,一手握住她执剑的那只手,帮她送出了一剑。
【你得……这样。】
那果决的一剑送出,剑刃未到,光是所凝出的剑气就将纸人削成了无数碎屑,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现如今没人会握着她的手出剑了。
季容初突然冷静下来,也许曾经因为有人无条件的庇护,所以将她内心中的那些怯懦也保存了下来,现如今她必须将那些东西摒弃。
而且……
就算她这剑真砍玄劫身上了,他估计不仅不会生气,还会笑着鼓励自己再来一剑。
季容初心下安定,手也不再抖了。她双手握剑,一种极轻巧的力量向锁链斩去,那股劲力在剑锋处层层荡开,随着一声脆响,锁链应声而断。
她总算松了口气,刚想收剑,却听见玄劫带着笑意说道:“做的不错,小姐。”
“你醒了?”季容初一惊。
玄劫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他被捆在这里好几天,骨节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串脆响。
“醒了,”玄劫一歪头,问道:“走?”
第90章 不夜城
说走就走。
季容初本以为玄劫至少会问她句什么情况,却没想到这么干脆。她当下也不过多解释,点头道:“走!”
玄劫伸臂将她搂入怀中,他一手放在她脑后,把她的头往自己胸膛上一按,紧接着四面墙壁轰然炸开,巨大的银狼在尘雾中现出身型。
它原本伏爬在地上,爆炸结束后才悠悠的站起来,甩了甩自己的尾巴,将身上的残垣断壁抖落下去,然后低下头颅叼住了刚藏在腹下的人,往自己背后熟练的一甩。
落在狼背上的季容初捂着鼻子,生理性的眼泪狂飙,“你到底是怎么练的,怎么会这么硬……”
银狼眼带笑意,“要走了,小姐。”
季容初愤怒的在银狼身上揪了两撮毛下来。
他们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严云鹤和繁楼自然不会无知无觉。
此时两人正在茶桌边对坐,静室之内,繁楼面带笑意,起身似要为严云鹤斟茶,严云鹤却面覆寒霜,折扇一打掩住了杯口。
“繁楼道友,我知李寒灯与你是同乡之人,但他也是我九天扶摇宗门下弟子。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杀人取血这事不能没个交代,让我师妹白担十年罪名。”
繁楼细眉微挑,道:“寒灯如今身受重伤,严堂主是想将他扣押在九天扶摇宗进行审问?”
严云鹤道,“并非审问,只是需要他出面,还我师妹一个清白。”
此时窗外爆炸声响起,巨大的震荡感带着他们所在的茶室都晃了一晃,壶中沸水轻晃,溅出少许,沾湿了严云鹤的折扇。
“啊,这样。”
繁楼落座,他将茶壶放下,微微垂眼,道:“严堂主言之有理,确实该还季姑娘一个公道。”
严云鹤被屋外的爆炸声吸引了注意力片刻,他转头看向安坐在原地的繁楼,皱眉道:“你不拦?”
繁楼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不急不缓道:“该拦的,只是这次拦住以后还要再跑,不如……攻心为上。”
严云鹤冷笑一声,“你如何攻心?”
“非我,”繁楼微微一笑,“而是我请来的客人,算算时间,她应该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茶室的竹帘被一只莹白的手掀起一角。
一位碧裙女人缓步走入室内,她面若桃李,袅袅婷婷,她抬眼在室内一扫,面色淡淡的,不发一言。
严云鹤见到来人登时如遭雷击,他不可置信道:“丁叮铛?”
丁叮铛惜字如金,轻唤一声,“二师兄。”
她纤细的脖颈上面系着一根丝带,正随微风飘动,而丝带下尚未完全遮盖住的皮肤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仿佛曾被人用利器亲手割断这纤细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