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打的,”玄劫心气不平,声音也跟着生硬起来,“敢问小姐此刻来这里,是关心我的伤势,还是被他说动,来劝我接受秘法传承?”
他停顿了一下,又低声道:“亦或是,你想怨我对你这大师兄出手太重了。”
玄劫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季容初说话,季容初不禁一愣,“......玄劫?”
半妖藏不住心事,就算在仙魔两界在各路牛鬼蛇神之间侵染多年,自认学到一身跟人打交道的本事,一到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事儿就原形毕露,到底是露出个狼尾巴。
季容初怔怔的说道:“你,你怎么了?我未曾想过你刚说的那些。”
她说着,本来在给玄劫上药的手也收回来,像是有点无措的似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抱歉,我――”玄劫心中一空,张了张嘴,似乎是有些懊悔,他低下头说道,“我都听你的。”
两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玄劫忽觉身上的伤口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他垂眼一看,季容初正没好气的拿着一块沾着药酒的棉布往他伤口上戳。他这一垂眼正好和季容初向上看的目光对上,尽管这痛意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配合的皱起眉轻吸一口气,做了个吃痛的表情。
“你这狗脾气,我早就知道。”季容初说道,“又胡思乱想什么了?算了......你还是别说了,省的听着来气。李寒灯在与你交手时受了重伤,我料到你也不会太好过,正好趁这个机会来看看你。至于其他的,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才懒得管你。”
抱着一腔好意而来却遭人猜疑,滋味并不算好受。
她将擦净血的棉布随手一扔,拎着药箱就要离开,“现在看你没什么大碍,我先走了。”
玄劫此时双臂被缚着,无法伸手抱住她,他又害怕自己再说错了话,只能换个办法,于是想也不想的胡乱催动了身上魔气,锁魔链瞬间收紧,刚刚包扎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鲜血,绷地死紧的链条再紧一寸都好似要将全身的骨头勒断。
季容初自然听见了锁链收紧时的声响,她脚步一顿,转头怒视玄劫。
玄劫向她无辜的眨了眨眼。
季容初道:“你跟我来这一套,是嫌我刚刚戳的还不够重?”
玄劫面不改色道:“无论小姐下手多重我都是甘之如饴的,就当为之前言语冒犯了小姐赔罪,唯望小姐不跟我这浑人计较,要是真走了,那才是叫我犹如受了千刀万剐之刑。”
季容初:“……”
这人气人的时候像一根横冲直撞的棒槌,但是理智一回来又十分会巧言令色,季容初简直怀疑他的身体里是不是分裂出了两个灵魂。
玄劫笑眯眯的看着季容初走了回来,气呼呼的重新给他上药,他笑了一会儿,心里又开始发愁:小姐这么好哄,该如何是好?
早听说木灵根的仙道修士大多温良和善,没什么脾气,玄劫算是见识了,他这一招苦肉计使得拙劣,季容初明知道如此还是放心不下,愿意回头来陪他,他虽然高兴,但是这样狠不下心的性格也难保会应在她那大师兄身上。
她本就对李寒灯情感复杂,或许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无论爱恨都会悠悠转淡,到时候怎样就难说了。
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斩草除根,莫要让她被别人哄去。
“李寒灯不是说有一颗珠子可以代替心头血,让你活下去。”玄劫突然问道,“那颗珠子现在何处?”
季容初道:“那颗珠子名为‘青莲如意珠’,据他说十分宝贵,先知不允他将珠子带出未央天,所以他一心想让我跟他一起回未央天。”
玄劫冷笑道:“我看他是另有所图,要是真去了未央天未必是何种情况了。”
“我也是有些忧心,害怕又入了圈套。”季容初道。
“不能让你以身涉险,得想个办法让他们将珠子送出来,”玄劫沉吟道,“若是我能忆起前世,将那半根钗子找回,或许可以用作交换。”
他喃喃道:“只是繁楼所说的法子,对我并不起效。”
季容初睁大眼睛:“你是如何知道……莫非你试过?!”
玄劫无奈的点了点头道:“很久以前我偷翻过不夜生的藏书,其中有一本就是记载着这个术法,我……闲的无聊试了试,毫无效果,那时只以为是那老头儿所记录的功法有误,被发现后还被他揍了一顿。”
玄劫本以为季容初会多少有些失望,她却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她想的很开,道:“想不起来也好,人若是重新投胎转世也难说是不是原来那个了,你若是想起上一世有老婆孩子,难保连夜去找他们给你热炕头了,把我这个小姐忘在千里之外去。”
玄劫失笑,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姐也太高看我了。”
季容初开玩笑似的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高看你?上辈子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指不定那时你是位风流人物,娇妻美妾一大堆,孩子都满地跑了呢。”
玄劫不说话了。
半晌,他说道:“真的没有。”
季容初一愣,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过于肯定,让她隐隐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她双手环在玄劫脖颈上,几乎将自己的身子压在他身上,她仰起头往他脸上看,玄劫亦垂下眼睫看她,或许是受到狼妖血脉的影响,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之中仍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怎么回事?”季容初说道,“老实交代。”
下一刻,他双瞳中心处亮起繁复的法阵,那法阵忽明忽灭,花纹妖异非常。
瞳术。
此时玄劫亮起眼中的法阵只为展示给季容初看,并未有任何实质性的效果。
季容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睛,忽然想起曾有传言说将瞳术练到极致者,可以窥见前世与未来。
“第九层可见前世,第十层可见未来。”玄劫说道,“我的眼睛是在练第九层的时候坏的,那个时候我一味追求力量,太过冒进,给老头儿气够呛。”
季容初道:“所以你能看见前世的事吗?”
玄劫摇摇头,“只是一些很碎片化的,我只摸到了第九层门槛,要想知道更多,需要继续修炼下去。”
季容初:“可是你的眼睛……”
“老头儿为了不让后来的徒弟如我一般,特地编写了一本有关瞳术的书,只是我还无缘见到就被逐出师门,那里面或许有些能让我修炼下去的方法。”玄劫道,“而这里正是他的住处。”
季容初恍然大悟道:“我要想办法帮你把那本书找来。”
玄劫眼里带着笑意,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季容初突然二话不说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猛不丁差点撞在玄劫鼻梁上,他灵活的往旁边一躲,无奈道:“小姐这就走了?”
“这事儿耽搁不得。”季容初拿起篮子就要往外冲,她刚到门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嘱咐道:“你不许再自己摆弄那链子,我会想办法――你先闭眼。”
玄劫一愣,听话的闭上了眼,随着屋门推开的声音,一道白光打进来又很快的消失。他再睁开眼时,屋内的人已经离开。
书房内。
季容初站在一排排巨大的书架前,不禁留下了几滴冷汗。
不夜生的小院在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每一处都内藏乾坤。单说这书房,季容初刚进来的时候房内有几扇屏风,几列书架都尽收眼底,然而真当她站在书架前头,随着她向前走,书架竟然一层层展开,目光所及好似看不到尽头。
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若是知道书名的话还快些,眼下什么信息都没有,还要一本一本翻阅……
季容初有些头疼,仿佛回到了昔年在九天扶摇宗的藏书阁,被师父要求查阅文书的日子,只能埋头在群书中大海捞针,什么时候能查到想要的内容纯看运气,
眼下又没有别的好办法,季容初踮起脚,认命的将第一个书架的第一本书抽了出来。
随着她这么一抽,竟然从那本书中掉落出不少纸片,她俯身将散落的纸片一一拾起后随手放在了桌上,看见抽出的书上写着‘冥茫经’三个大字。
季容初随手翻开,看了两页后目光却凝住了,因为书中的内容正是讲解瞳术如何修炼的!
这本书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书的主人还在一旁备注补充了时新的见解,将原来有误的部分修改划去了一些。
运气这么好?
季容初不可置信的反复翻了两遍,确信这应该就是玄劫所提到的书。
她又去看桌上一开始掉落的纸片,基本都是一些补充说明的内容,应该是因为原书实在写不下了,只好先写在纸片上,待日后重新编纂。
季容初按照顺序重新整理了一遍,纸片在第九层的时候就渐渐减少,到了第十层只留下一句话。
【非我力所能及。】
这些应该都是不夜生曾书写下的,短短几字,却像是一句悠长的叹息落在观者耳中。
季容初想起玄劫曾说太微也来到了不夜生住处,于是在心中留了万千疑问给他。然而当她也到了此处后,却未见太微和不夜生踪迹。
她不认为太微是来找她,但是两人在阴差阳错之间彼此错过了――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能占会算的太微圣人身上,他出门必起卦,如果他动身前就算到两人会错过,那么他也不会费劲儿的去算如何让两人见面,而是干脆去都不去了。
所以太微来不夜生这里跟她关系不大,能不能见到季容初压根儿无所谓,而是为了别的事情。
会是为了什么呢?
季容初思索着,她手指无意识的一捻,发现写着‘非我力所能及’的纸片下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露出了区别于其他纸片颜色的一角,看上去刚放进去不久。
她展开那张纸,在看见纸张上的字迹后眼瞳一缩,那字迹无比熟悉,正是出自她的师父太微。
容初吾徒:
当你能看见这封信之时,我应当已经借不夜生的东风,启程前往未央天之中。
昔年拜师学艺之时,我是师门中最不成器的小弟子,不似师兄姐般灵力斐然,一心向道,而是埋头钻研观星卜筮之术。
师父问我为何,当时我答,天下万事尽藏匿于天星之中,抬头看无边星海,就是低头看万象人间。我想通晓世间一切,所以观星。
后来我被师父赐号‘太微’。
那时我少年轻狂,自负一眼可断万古事,帮身边人避祸就福更是信手拈来,也曾沾沾自喜,以为世间种种尽在我的占算之中。
直到师姐岚纯不听劝阻,夜奔逃离宗门,屠尽祝家六十余口人,酿成大祸。
我早算出她命中有劫,可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挡,眼睁睁见她应了劫数。所幸她被木灵女所救,留下一条性命。
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师父所赐的‘太微’二字为何,于渺茫天意之中,人力所能及的终是太微,太微!
一人命中之劫尚不能化去,更何况天下人命中之劫?
自我占出天劫将至之后,多年来游走四方,想要寻找破局之法,却不想有人早我百年就开始筹谋布置,那人正是未央天中的先知。
常言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
我曾以为人间的最后一缕气数会应在师兄身上,直到他陨落之后,我方才真的看清天命留下的一线机会,是你。
先知欲杀天生灵体取血以破天门,这非是正途,我却选择袖手旁观,放任你在太吾山中蹉跎十年,只因你命中此劫正如当年的岚纯一般避无可避,唯有你自己去世间亲历一遭,许多事情方能想通。
……但是终究有愧师兄嘱托,有愧于你。
昔年师门内和乐之景仍历历在目,转眼间天涯海角,各自飘零。
今次我启程去往未央天,是为与他们的先知一较高下。临别之际,留书信一封,唯望你可解开自身枷锁,想明所欲走之道路究竟是何。
不负天下人,亦不负己身。
愿天地无拘。
另:我于书桌的暗格内留下一把短剑,此剑名为‘清光’,削铁如泥,可斩开任一锁链,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师太微留。
季容初手中握着这封信,看完后久久不语。
直到窗外梅树枝头落雪倏然滑落,砰地一声砸入雪地之中,才惊醒了她。
怪不得她如此轻易的发现了这本《冥茫经》,原是早就有人按照她的习惯放在了那处。
季容初在书桌上摸索了半晌,果然找到了那把信中提到的短剑。她拿出短剑,果然锋芒逼人,剑身清光闪闪。
有了此剑,就可以斩开玄劫身上的锁链。有了《冥茫经》,就可以找到那半根断钗的下落,与未央天做交易拿到宝珠。
那时她或许就可以自由了。
季容初这么想着,心中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什么。
师父所说的不负天下人,亦不负己身之路……会是这一条吗?
第89章 祭坛
玄劫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祭坛。
白玉砌成的石阶一阶阶延伸向前,四根雕刻着古老图纹的石柱沧桑的立于祭坛四周,祭坛正中央昏黄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最深处约有百丈高的石盘。
那石盘上分别在十二个方向刻出不同的符号,符号之间还有许多长度相同的刻痕,石盘的中心处一长一短两根石针被钉在了一起,稍短的一根指向正上方偏右一点的位置,而稍长的那一根则已经走过石盘的大半圈。
巨大的石盘前,一人身披白袍,他仰头似在观测石盘上的符号,口中絮絮低语。
这祭坛建立在一片草地之上,四周簇拥满了紫色的不知名小花。此时夜幕低垂,群星璀璨,微风吹散了白袍青年口中的话语,那声音四散在原野之中,仿佛能抚慰人的灵魂,连躁动的火焰亦是平息了不少。
这是他上一世在未央天时的记忆么?
上一次他接触到第九层瞳术的时候,那些记忆化作了无数碎片,只来得及让他仓促间看了两眼。看来那《冥茫经》确实有些用处,这一次连贯许多。
玄劫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单膝跪在地上的,他想要直身站起来,却仿佛被禁锢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也就在这时,站在石盘前的白袍人回过头,那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他的身上。
这白袍之人有一张此世罕见的绝美面孔,如同白玉雕琢,晶莹的瞳仁如同天上流转的脉脉星河。他身在高处,铂金色的长发柔顺的垂在腰间,此时白色的纤长眼睫半垂,如同眼中浮起一层薄雾。
他不似人间客,而像是真正活在天边上的真仙。
然而他所说出的言语却像是仙人降下的枷锁,锁在玄劫的肩上。
“劫,”他叹息道,“抱歉,我不能让你离开未央天。”
玄劫一愣,知道了这白袍人的身份。
他本以为自己听到这话会感觉到不甘,不忿,然而这具身体的情绪意料之外的平静,就好似已经料到了定会如此,只是一颗心仍不可避免的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