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季容初每每问起玄劫还有多少的路要走,玄劫总会说:还有很远。
直到行至此处,玄劫抬起头,他望向隐没在云雾中的青山,答道:“就在前面了。”
第94章
深山密林之中,泥土上覆盖着颇多宽大的落叶,叶中时不时传出轻响。此地多有毒虫和蛇,蛰伏在暗处。又恰逢清晨,漫山遍野弥漫着大片大片的雾气,极难看清脚下道路。
季容初摸了摸自己的衣衫,外层似乎都带着一股水汽,让人分辨不出是否曾有一场细雨落在她身上。
“这里本该有条小路,”玄劫凝神打量着四周,“全变了,我也分辨不太出。”
多年前岚纯曾回到此处屠尽了祝家几十口人,最后还一把火烧了山林,彻底将这里种种皆付之一炬。所以他们此时所见的这些草木,都是那之后新长出的。山中更是不住人许久,景色已经和玄劫之前来的时候大相径庭。
山路崎岖难行,土壤又极为松软湿润,季容初不留神差点摔下去,被玄劫一把拽住。
季容初抓着他的手,她走了一会儿觉得累,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玄劫便自觉的蹲下来,将她背起来继续走。
季容初伏在他背上,故意摇头晃脑的说道:“哎,我真是体力太差了,还得要你背着。玄劫,我沉不沉?”
玄劫刚刚好像在出神,他闻言笑笑,没有说话。
季容初不是很满意他的反应,问道:“你笑什么?”
“自然不沉,”玄劫轻笑一声,“也就我一个心肝儿的重量。”
季容初被肉麻的好半晌没说出话来,“你......你......我......算了。”
她知道自己在这人面前讨不到什么口舌上的便宜,索性闭上嘴不再说话了。然而玄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的整个人都在抖,直到她恼羞成怒的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那笑才算是停住了。
“没开玩笑,小姐真是我的心肝。”玄劫声音中的笑意敛去,听起来竟有几分认真,“没了小姐,我就活不成了。”
季容初只以为他又在随口诌情话,心不在焉的胡乱应了几声。玄劫知道她没放在心上,也不再说什么,将她向上托了托,继续向山上走去。
他身形极为灵巧,将季容初背起来后净选些极为陡峭的山壁走,虽然极险却也行进的更快了,想来刚刚也是迁就着她的速度。
两人在山峰上攀援许久,终于进入了一片树林,此处十分幽静,高耸的树木将天光遮蔽,只有鸟儿拍打翅膀从林间穿过的声音。
玄劫观察了下四周,将季容初放了下来。她刚落在地上,鞋尖就好像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脆响。
季容初蹲下去拂去了上面的泥土,那是一片断掉的瓦片,上面攀缘着一层厚厚的青苔,而被泥土覆盖的那面还有一片黑色的血迹凝在上面。
玄劫道:“应该就是此处了。”
季容初迷茫的看了看四周,除了她刚刚踢到了那瓦片,此处已经看不出任何人类曾经生活过的痕迹。甚至就连新生出的树木都不知道,曾有一族人数代都栖息于这里。
季容初道:“这般光景,全然看不出祝氏一族兴盛过的痕迹......也不知道祭坛如何了,金钗是否还在火焰里。”
她说完又有些苦恼,若是金钗真在火焰之中,天生灵体化作的烈火可使万物瞬间化作焦灰,他们又如何将它取出来?
多想也是无益,季容初正要向前继续走去,手腕却被人紧紧抓住了。
她不解的回头,玄劫正微微俯身望着她,他低声道:“走之前,小姐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季容初见他面色严肃,不由得也有点紧张,问道:“怎么啦?你说。”
“拿到金钗之后,与未央天的人交换珠子,”玄劫抿了抿唇,道,“再然后,小姐便随我去浪迹天涯,不再管世间纷扰之事了,好么?”
他像是害怕自己说话不周密,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小姐思念故土,想回九天扶摇宗。我也能想办法混进去,到时候给小姐做个洒扫童子,日夜守在山门口也是极好的。”
季容初不知道他为何会在此刻提到这些,莞尔道:“怎么这就开始想以后的日子了?当下将钗子取出来的办法我还没想到呢。”
“有办法,”玄劫道,“玄渊是体修,修习的功法可让身体金刚不坏,我曾偷学过几式,再加上我本为半妖,□□强悍,即使是天生灵体所化之火,也不会瞬间将我焚化成灰。若将手臂伸入其中,至少可以撑到我将那钗子取出。”
季容初听出他的意思,脸色变了。
玄劫平静地说道:“惟愿小姐那时候,不要嫌弃我这断臂之人。”
他说完,季容初迟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望着他,眼中尽是复杂的神色。
这个反应是玄劫意料之外的,他似乎有点不解,又有点不安,他伸出手想要牵她,被季容初冷着脸躲开了。
“看好你自己这只爪子,”季容初冷声道,“别让我再听见你提起这个念头,要不然我就真跟你翻脸了。”
说着,她便一扭头走在了前面。
玄劫赶忙快步追上她,他缀在后头,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季容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不说了,”玄劫自嘲的笑了笑,“净惹小姐生气。”
“说!”
季容初喝了一声,她最烦的就是玄劫欲言又止的样子,肯定是心里头憋着什么坏主意。有时候说出来她还能做个心理准备,若是一个字都不说,并不代表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而是下决心一意孤行的去做了,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两人闷头向前走路,过了一会儿,玄劫才缓缓说道:“我知道小姐生气是因为心疼我,我心里受用的很,高兴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用我一条胳膊换小姐的命,很值得,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合适的买卖了。”
季容初瞪他,“这能是买卖吗?!”
玄劫苦笑道:“又说错话了。”
季容初简直无言以对了,她就算有脾气都不知道朝哪儿发――玄劫这人似乎没觉得他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无论做什么想出的法子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而且季容初怎么跟他掰扯都掰扯不明白,简直让她无从下手。
季容初尽量让自己冷静,她心想:或许换个思路,顺着他的想法去走会更有用。
想到这儿,季容初突然停住了脚步。
玄劫也停下,看着她的背影道:“小姐?”
季容初转过身来,伸手在他胸膛上一推,将人抵在树上。她双手抓住他的领口向下一扯,迫使他俯下身和自己对视。
“玄劫,你别太自作主张了。”季容初阴森森的说道:“既然你觉得这算是买卖,那我便按着买卖说了。你是我当初花了二两银子在冰天雪地里买回来的,也是我救了你。你这条命都是我的,身体上从头到脚也该是我的,就算我将你扒皮抽骨,放进市场中二钱银子卖了,你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玄劫笑着点点头,道:“自然。”
“但是至于要不要将你挂去你卖了,卖多少钱,那也应该是由我来决定的,轮不到你自己置喙。”季容初语气严厉,“该怎么用你这副身体,值不值得都不是你说了算的,知道了吗?”
玄劫想了想,“也对,以后不提了。”
季容初松了口气,松开了他的衣服,微微整理了一下,道:“继续走吧,先去祭坛那边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别整天想着英勇献身那一套,也别以为你断臂了我就真的会承你这份情。刚刚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刚刚向我讨的诺亦是不敢给。”
她这最后一句话是特意加上去的,就怕他贼心不死,以玄劫这人的脑回路,也不是不可能自己偷着做出这种事。
玄劫听后虽是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
此时一阵狂风在林间刮过,林间树叶簌簌作响,万千落叶和尘土一齐飞扬,洋洋洒洒的遮蔽了人的视线。季容初下意识的眯起眼,用衣袖掩住口鼻。
也正是此时,林中一声鸟类的清鸣乍响!
那声清鸣响起之后,原本穿梭在林间的飞鸟竟然全部落在枝头,瑟瑟发抖的依偎在树枝上不敢继续飞了,枝头百鸟引吭鸣叫,林中鸟语声不停。
听到那声鸣叫之后,季容初便知大事不好。林中一阵疾风掠过,她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一双柔软的手臂已经环在她的腰间,将她带离了地面。
她耳边传来那人特有的轻笑声,道:“好妹妹,可算是找到你啦。”
季容初欲哭无泪:“您老找我到底干嘛啊?!”
岚纯在她脸边轻呵一口气,赤红的瞳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这话说的,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我的老家?再说了,你本该就是我的......”
她话未说完,眼珠微微向侧一瞥,突然抱着季容初在空中一旋身,堪堪躲过身后玄劫斩下的一剑。
岚纯不屑的哼笑一声,她五指合拢又弹开,无数细小的火灵力从万叶纷飞的空隙中射出,那些火星几乎是擦着绿叶的边飞出,却未引燃其中任何一片。
这等对灵力的精细控制世间罕有,就连太微亦不能出其左右。
玄劫提起黑剑一扫,绝大部分的火灵力都消弭在了魔气之中,然而仍有部分落叶被引燃,就在他要不管不顾的挥出第二剑,拦住她们的去路之时。季容初眼瞳一缩,喝道:“玄劫,不可!”
那火灵力一多半是冲着玄劫去的,还有一部分落在他身边后燃起火焰,将他困在其中,贸然接招,只会让火势更大。
上一次岚纯放火烧山,据说火势滔天,烟雾铺天盖地,大火足足燃了半年多,才被九天扶摇宗派遣来的弟子彻底扑灭。此时岚纯若真不顾一切的又一次燃起山火,只怕火势不减当年。她顾惜季容初的命,不会让她死在这里,却极有可能将玄劫困在山中无法脱身,焚于火海之中。
玄劫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但是若是此时将剑势转攻为守,那必然会眼睁睁的看着岚纯将季容初带走。他不假思索,还是一意孤行的劈下了第二剑。
季容初看见他起手的动作心就已经凉了,奈何当下灵海被封着无法做出什么,不禁在心中将严云鹤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沉下一口气,强行运转灵海中的灵力,体内灵气激荡。在一次次冲击下,那封印被强行掀开一角,竟被她硬是抽出了一丝灵力来。
那缕灵气萦绕在她指尖,她一抬手,咬牙道:“去!”
原本即将被点燃的落叶如同受到召唤,纷纷避开周边的火焰,给玄劫让了条路出来。
玄劫饱含杀气的一剑落下,岚纯不得不闪身躲避,然而还是晚了半步,她被打飞出去数米撞在树上,呕出一口鲜血,手臂却还死死环在季容初身上。
仓促中玄劫抬眸望向季容初,眼中却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这是怎么了?
季容初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晕。而岚纯险些被玄劫这一剑竖着劈成两半,她细眉微竖,重新提起一口气飞了起来,冷笑道:“倒是小瞧你这狼崽子了。”
她一挥臂,更加细碎的火灵力纷飞而去。季容初深吸一口气,正要再次出手,却见玄劫不再追了,而是手持黑剑留在了原地。
他双目赤红,拎着黑剑不住的喘息,像是头愤怒至极的野兽,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极为惊慌恐惧的。
季容初迷茫的眨了眨眼,这时,她觉得唇上似乎有些湿热,她伸出手指一擦,手上一片刺眼的血红色,沾了满指的血。
第95章 自私
山洞之中,季容初坐在冰凉的石地上,望着洞门口的雨幕出神。
岚纯站在洞口处,她将自己破破烂烂的红裙撕下来一块,用雨水沾湿后回到洞内。她坐在季容初的对面,将她脸上的血小心的擦去。
岚纯嗔道:“你这是何苦?我又不会害了你,尽管跟我走就是了。你养的那条小狼崽子看我的眼神,简直像要将我生吞了解恨。”
季容初淡淡道:“他大惊小怪,只是留个鼻血。”
岚纯道:“是么,我看没你说的这么轻巧吧。”
她一手不由分说的扣住季容初脉门,季容初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挣脱,转念一想灵海被封这事儿瞒也瞒不住,若她想要自己的命也躲不掉,索性随她去了。
岚纯感觉到她灵脉中的灵气稀薄,细眉微挑:“我说怎么这么老实,原来是灵海被封了。”
季容初‘嗯’了一声。
岚纯笑嘻嘻道:“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给你把这封印解开,如何?”
季容初无语道:“不叫,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别耍我玩儿了,把我绑到这儿到底想干嘛?”
“没开玩笑。”岚纯将沾了血的布扔在一边,她一手钳着季容初的脸,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道,“叫我一声姐姐,别说解开封印这种小事儿,你看谁不顺眼了,叫我去杀谁我就去杀谁,绝不含糊。”
季容初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岚纯身上有一种痴态,永远表现的像个有些疯癫的醉酒之人,她双眼朦朦胧胧的,像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此时调笑着说出来的话像是醉话,又像是梦话。
季容初突然道:“岚纯,你到底在对谁说话?”
岚纯闻言一愣,眼中那些茫然的雾气散去了少许。
“对......让你叫我姐姐就差辈儿了。”
岚纯喃喃道,“之前我和莲华约定过,待她顺利产女,应当让孩子认我为干娘,日后若为灵修,当拜我为师......所以我才是你的师父啊,奇怪,奇怪,怎么你出生的时候没人告诉我,我去哪儿了?”
又开始说胡话了。
季容初默然,她出生的时候岚纯已经被关入了九天扶摇宗的监牢之中,打小儿她就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脑子不太好的师叔,岚纯也不知道季莲华早已离世了。
“死了,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倒不如也给我个痛快的,何苦如此磋磨我......”
岚纯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自顾自的絮絮低语着什么。她松开了季容初,失落魂魄的起身在石洞里转了几圈,像是个没了绳子牵引着的木偶。
季容初很熟悉她这个状态,从前她俩被关在太吾山的时候,岚纯也常常说着说着话就神志不清了,好几次都跟她动起手来。
后来季容初有了经验,稍一察觉情况不对就能躲多远躲多远。
岚纯原本背对着季容初站着,突然回头看她,她眼睛一亮,绽开一个无邪的笑容。
季容初警觉的望着岚纯,往洞口处微微靠了靠。
“我还有你啊。”
岚纯笑道,她双膝跪在地上,执起季容初的手。
她语气怜惜,道:“莲华将你留给了我,我一直却没能照顾你。可怜见儿的,这些年孟擎宵待你很不好吧,没事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季容初被她笑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这又是在唱哪出,“我爹对我很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