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个谢罢了。”
杀到酒吧门前是下午一点,还没开始营业,但是门确是打开的,他亟亟进去,临头撞上的却是祁冀。
祁冀坐在吧台后,玩弄着两个高脚杯,看到他进来,面无表情地把头抬起来。
细细看他,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十七岁少年了,少年长成男人后更加英气逼人,周身散发出的气场还来不及敛去,此刻却少见的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为什么是你?”
他艰难开口,面有疑惑,却又忽然如释重负,紧绷一路的疲惫抽去后他有些颓然地坐下:“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什么?
可是他的手机密码,只有一个人知道。
等他再次用探究的目光看向祁冀,却看见了一张飞机票和他的护照。
还有他的行李箱。
“去找她吧。”
他静静看着飞机票很久,反唇相讥:“找谁?”
“我要找谁?”
祁冀被他堵回去,没有回答。
他还是坐上了那班飞往东京的航班。在飞机稳在云端的一刹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自己混乱的思绪。
赶到祁落在的那家居酒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七八点钟,居酒屋位于涩谷的一个闭塞巷子里,据祁冀所说,她很喜欢这家店。
还没走进居酒屋大门,他听见两个男人的对话:“也不知道刚才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中国人在国外何必为难中国人呢?”
在异国他乡遇到国人,当然是件好事。但哪有这么多好事,比如他还没从听到了熟悉的语言的喜悦中脱身,就猛然察觉他们话中的异样。
“请问发生了什么?”
两个男人很乐意告诉另一个中国人,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说道:“里面有个女孩子,我没看清,但是大概是被下药了,应该是个中国人。”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许久之后他回忆起这天,只记得居酒屋外摇曳的灯光,热热闹闹的人群里隐藏着的一片孤寂,他在那片孤寂中看到了一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而他身边的人,已经看是动手动脚了。
他不记得那天自己的动作,只记得自己身体里困囿多年的那团火熊熊燃烧,那不像是五年前另一个逼仄的巷落里,他被按在地上,透过三五个少年,不甘地看向她的脸,而现在的她,更不像是五年前的她。
他掀翻那两个人,在一片骚乱中把昏昏欲睡的她抱进自己怀里,她自己还有一点点意识,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胸口的衣襟。
他以为她什么都不会多说,却听见她意识弥留之际呢喃道:“救我。”
两个男人爬起来,追上江翊的步伐,对准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江翊堪堪躲开,又听到祁落说道:“别人不能再碰我了…救我…”
他看到她的眼泪急匆匆顺着脸颊滑过。
他抱着她,胳膊受影响,根本无法使出十分之一的功力,索性身旁有人起身,两三个日本人叽里呱啦地叫嚷着,还有两个中国人紧紧拽住其中一个人,而另一个男人则是个日本人,已经被另外三个日本人制止。
他后知后觉地转过身:“你给她吃了什么?”
那个男人没料到他也是个中国人,见他不答,压制他的另两个中国男人中,也有一个动了怒:“你他妈赶快说!丢人现眼的玩意!”
“没吃什么,就是普通的催眠药…”
另一个面色和善中国男人狐疑地看他:“不是什么□□?”
“…没…没有。”
店主在和那三个帮忙的日本人叽里呱啦个不停,那个面色和善的中国人看了江翊一眼:“你还是带她去医院看看吧,查一下,万一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江翊道了谢,转身向外走去。
仔细想来,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冗长的巷落里,已经洋洋洒洒落了雪,他不敢低头看她,双臂却一刻不敢放松,她似乎又瘦了好多,抱在怀里并不沉重。
究竟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地方重逢呢。
五年以来,他身体里,记忆里,乃至魂魄里都浸润着不可磨灭的恨意和不甘心。没有一场盛大的告别,没有一场情真意切的分手,从如胶似漆到反目成仇他们只用了一场三分钟的对话。
因为这次见面,这次欺瞒了他那么久的死亡,他的恨意顿时无的放矢,细细品之,竟只剩下茫然。
该恨还是不该恨?
可是为什么,他再一次见到这个恨了五年的人,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呢?
放在五年前,祁落怕是要抱怨,再这么抱下去怕是要勒死她。
可她一言不发,就这么躺在他怀里,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她的样子比五年前似乎更加孱弱。
走到巷子尽头,他还没说清爱与恨,然后他看到了姜妍。
姜妍微抿着唇,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后看到了他怀里的祁落,顿时紧张起来:“你对她做了什么?”
姜妍并不比祁冀,因为祁落一直不愿回忆,祁冀也不知道太多细节,恩恩怨怨她不知道太多,更何况这次见面的策划谨慎为主,避免人多口杂,祁冀并没告诉姜妍。
“带她去医院。”
江翊言简意赅地解释一番在居酒屋里遇到的事,便把祁落交到了姜妍手里,三个人坐上了计程车,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没看过祁落一眼。
似乎整个神经系统和语言系统都退化了,他竟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他看着外面的落雪想了很久,低头,在屏幕上敲打着。
“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江翊是个很敏锐的人,他知道祁落不会那么轻易落泪,可联想起上次严路的事件,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在这些事中找到了联系。
她对于触碰格外的抵触以及脆弱易碎,似乎都在昭示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陈年旧事所带来的影响,仍在她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呈现。
他最了解她,即使过了五年,他还是最了解她。
一通电话结束,他仍旧没去看祁落一眼。检查完毕,抽血化验结果出来,显示并无大碍后,他们决定带祁落回酒店去。
他连祁落的房间都没进,跟姜妍打了个招呼后就转身离开了。
姜妍看他离开的背影,安顿好祁落后给给她打了十多个电话的祁冀回了个电话。在听清这次刻意谋划的相遇的来龙去脉后,她看了一眼祁落的睡颜,犹豫着轻声问道:“我总感觉,江翊对她没那么上心。”
听见祁冀没有回答,她补充道:“他连目光都没放在祁落身上过。”
连个眼神都不屑给她的人,会有多爱她?
“你知道近乡情怯吗?”
祁冀略带笑意的慵懒声音从电话里清晰传来:“远离故乡多年的人,再次回到故乡,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无形的胆怯之情。”
“这个比喻或许不贴切,但是你要知道。可能有些时候对于有些人来说,一个人的归属不是家乡,而是另一个人。”
“江翊不是不上心,他只是时隔五年,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归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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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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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落在梦里辗转反侧,她记得自己顺手饮下一杯酒后,意识就逐渐混沌起来。潜意识里告诉她,这是中计了。
恍惚中她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看不清店内橙黄色的灯光,却能在自己模糊的触感里知道那些人在她身上攀附的手的动作。令她窒息的空气萦绕身侧,尘封的记忆再一次破土而出。急促非常的呼吸里她仰起头看见一个人,似乎同记忆里一个身影一样。
她醒来,姜妍在她身侧,手里摩挲着她背包里的针管药剂:“再不醒我就……”
她神色复杂,在晦暗的灯光里祁落却看得不甚清晰。
“是江翊把你送回来的。”
“哦。”
她下意识点头,下一秒错愕地抬起头,神色是显而易见的慌乱:“你说什么?”
“江翊。”
姜妍静默地看着她的手攥起又放开。
枯木逢春,死水微澜。姜妍能看见微光在她眼里乍现,随即落入一片尘埃里,她似是有些茫然地,定定地看过来,声音里有不可察觉的颤抖:“江翊??”
“他…你…”
“他在哪?”
慌乱之中她触碰到无名指上的指环,在料峭寒冬里带着不可忽视的凉意,也让她的心绪猛地安定下来:“他在哪?”
姜妍轻声道:“我不知道。”
“他和我一起把你送回来后,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另外几个人也不知道他来过这儿,我没告诉他们。”
她负责接祁落,剩下几个小丫头被蓝星轶领着去逛街,时间堪堪错过,并没碰到江翊。
“我睡了多久?”
“从我们接到你,到现在四个小时了。”
“我是问你……”祁落深吸一口气,“我在这里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
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为什么会过来?”
姜妍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从医院回来后祁冀叮嘱过她,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顺其自然,毕竟五年未见的两个人会擦出怎样的火花,谁也不能知晓。
谁爱得更深,谁恨得更深,谁会放过谁,都是一个未知数。
耳边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从房间至电梯,从电梯至酒店大堂,每一扇门的开开合合都在上演着最心惊肉跳的戏码。故事里的久别重逢,往往上演在不经意的刹那,可即便是这样一场被人精心谋划出的相见,仍旧带着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大堂里并没有顾客,只有两个前台在大声交谈些什么,她找寻无果,只能走向前台,轻声问道:“你好……”
两个日本小姑娘停下交谈,坐的端正,带上标准的微笑:“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问道:“可以问一下,有没有见过一个大概这么高……”她伸手比划了一下高度,“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
前台女孩儿带着日本女生独有的惊叹语气,立刻叽里呱啦道:“G!真的吗!你认识他吗!他已经在外面坐了好久了!”
她身形一顿,立刻向门外看去。
再远处的长椅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个身影,似乎已是在茫茫大雪里坐了很久很久,却依然身形屹立。
她道谢,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他全身都落满了雪,她迈着比落雪还轻的步伐走近。她最终走到他身侧,然后止步不前。
以江翊的耳力,不可能没听见她的声响。
啪。
树枝被雪压弯,然后一簇白色轰然坠落。
厮磨也是折磨。
他们永远站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放下自己身上的傲气,行至终章,此情此景,谁都没有先出声。
要说什么?
“对不起骗了你”?
“谢谢你救了我”?
僵立许久,她的头发上也沾了雪,甚至连睫毛上都凝了些许洁白。
“谢谢你。”她轻声说道。
“谢我什么?”
江翊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她身上。
“您没必要谢我,异国他乡,遇到国人,理应出手相救。”
“谢谢你愿意来找我。”喉头一紧,她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我……”
“小姐您说笑了。”他用尽全身的演技,把颤抖的声音硬生生捋平,“我不过是来拍摄,不知道您认不认识我,我是名演员,这次来东京,遇到你,只是巧合。”
他不忍看她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索性起身:“您要是没事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下次在外面注意点儿,女孩子还是别一个人的好。”
多寂静。
啪。
又是一簇雪落下,她不禁想起五年前炉膛里炸开的火花。
“我当然认识您。”
良久,她开口道:“以表答谢,我还是请您吃顿饭吧。”
他来东京一趟,人生地不熟的,一天也只吃了一顿早饭。虽说演员控制饮食,但他并不是轻易会吃胖的体质,所以即使是控制饮食,也不会太过。
更何况,他并不是真的想走。
祁落娴熟地向服务员道谢,一口流利的日语让江翊有些陌生。日式寿喜锅上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屏障,使他们恰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这一次是江翊先开口:“真是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的,你救了我嘛。”她用筷子搅拌着碗里的蛋液,“你说了,在异国他乡,见到国人,总要施以援手的。”
江翊沉默了一瞬,抬眼看她。
“你说的对。”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他们沉默地吃完一顿饭,继续沉默地相对而坐,没有人有要走的意思。
“我不该骗你。”
祁落知道他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只能选择体恤他的行为,她的精神状态早就好了太多,如果放在一年半载以前,她必然会被这种场面刺激得发疯。
“我不该骗你,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
江翊开口想继续装下去,听她这样说,却突然失去了装不认识的念头。
“我不理解。”
四下里有吃夜宵的上班族们絮絮叨叨的聊天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时至今日,我不知道该相信你的哪句话。”
“说骗我的也是你,假死的也是你,现在突然活过来的也是你。”
“你究竟有什么难言,有什么苦衷?”
他深吸一口气:“祁落,你到底是谁。”
她垂下眼,似乎有些纠结:“我…”
她的大脑打了好几个结,已经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去回答江翊的问题了。
“我确实骗了你。”
“你不该来找我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
平日里她最是伶牙俐齿,今日大脑却不听使唤了。
“说笑了。”
江翊咬了咬牙:“来找你,是我做过的最错误的事。被他们准备好地推上了飞机,本想找你问个清楚结果没想到现在的你连话都说不清了。”
“你也别太自作多情,这事儿你得给我个解释,解释清楚了,咱们还是各奔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嘲讽:“别以为我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你,这是为了我自己,我在娱乐圈呆了五年,什么人没遇到过,比你好看的,比你脾气好的,比你百依百顺的…多了去了。”
“五年了,我没必要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
他一字一句。
祁落的手慢慢攥紧,眼神里弥漫开痛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