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天才断断续续道:“三娘子,你怎么与这些人搅合在一起?他们不是好人,离他们远点,这是大人的事。”
“世叔为什么会觉得这些人是坏人呢?”筠冉认真问他,“他们控制住了您的妻儿,却从来没有想过用妻儿的性命要挟您。”
万德明脸上划过一丝迷茫,他们一家三口一起被抓,可的确只有他自己受刑,就算对方威胁要害他妻儿性命,但都没有当着他的面。
筠冉见他神情有所松动,便吩咐下人:“带万夫人过来。”
万德明不到一会果然隔着屏风看到万夫人牵着孩子。
孩子还有些发困:“娘,这里是哪里?”
有人暂且将孩子带走,万德明慌得直起身子,筠冉小声说:“是为了不叫他看到大人如今的样子惹得担心。”
万德明这才放下心来。
筠冉自己起身离开,让万夫人和万德明团聚片刻。
万夫人走过屏风这边,看见被铁链锁着的夫君后垂泪:“老爷!”
万德明给她擦泪:“无妨,我是朝廷命官,他们只敢□□拷打,不敢闹出人命来。”
“老爷,我们母子先是被人所救,好容易遇上老爷全家团聚,没想到如今却又被人掳了来……”万夫人泪水涟涟。
“是我不小心卷入了大人物的争斗中。”万德明小声告诉她,“我会照顾你们母子。”
“那怎么办?我们家舀儿还小啊……”万夫人泪水越发无法止住,不过她有些疑惑,“之前买下我们的人对我们非打即骂,还有威胁,但这回的人待我们母子很和气,像是待贵客一样。”
几乎是一瞬间万德明就下定了决心:“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办了。”
筠冉站在船舱外面,看着他们一家人团聚,面露不忍。
可是她想起前世就无法升起怜悯。
万德明攀咬爹和大哥,害得那么多将士蒙冤,害得她在东宫不得不委曲求全。
再说她最多只是要装贤惠端庄太子妃,可是旁的家属家眷或许因此被人白眼,抚恤金拿不到,不知有没有饿死之人。
晏时雍细心将她被湖面大风吹起的发丝绾到了脑后:“不去了吧?”他在外面船舱听见她带着哭腔就忍不住想进来。
“要去。”筠冉坚定摇头,她一定要将这件事做完。
晏时雍看了看她,没有反对,只揉了揉她发顶。
等她再进去时万德明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
“万世叔,关是关不住你的。”筠冉平静而和气,“我相信我爹同袍都与他一样心怀家国,不至于为一己之利出卖同袍。”
万德明痛苦闭上双眼。
“你污蔑我父兄也便罢了,反正我爹就算泉下有知也只会哈哈一笑,说人都死了背个名声也就算了,能给兄弟前途垫垫脚是好事。”
万德明想起那个乐呵呵的莽汉侯爷或许真的能说出这种话,不由得一笑。
可很快心里就苦涩泛起。
“但您想过当时战死在鸟鼠山的其他将士怎么办?他们有□□儿指着抚恤金过日子,有人指着父亲名头才能在学堂免去束脩,可是一旦被朝廷认为他们家人投敌,那有人读不成书,有人被街坊鄙夷,有人吃不上饭,难道这就是您所要的?”
筠冉站在窗边,光线从她身体边缘倾斜而下,让万德明不敢直视。
同袍们的笑脸在他眼前浮现,有人憨厚,有人狡黠,有人暴躁,但都曾与他浴血奋战。
让他们知道自己打算谋害他们的家人,那该如何呢……
万德明惭愧垂下头,终于认罪:“三娘子,是我,是我鬼迷心窍……”
七尺高的汉子,跪在地上,终于哭嚎起来,哭得泣不成声。
筠冉安静站在原地,不打扰他,等他哭完。
她眼眶也有些湿,有点想爹和哥哥了啊。
等万德明痛痛快快哭完后,筠冉才示意身后的侍卫给他一个毛巾擦脸,还叫人扶他起来。
万德明哭完后情绪已经冷静了许多,吸着鼻子道:“三娘子,是这样的……”
他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情形讲给筠冉听:“我家世代生活在边境,一次蛮夷入侵,我在外地贩卖货物,等回家时发现整座村子变成一片废墟,我当时以为妻儿全被杀死,因此大哭一场投奔了侯爷。”
他在军中后苦练武艺夙兴夜寐,为的就是为妻儿报仇。
可是有天忽然有人将妻儿送到了他身边,原来她们当年藏在麦垛里侥幸活了下来,一路逃荒到了边地。
一家人团聚当然高兴不已,还没来得及喜悦万德明就听妻子说当年没饭吃不得已插草标自卖,后来又几经转手,最后落到了一位贵人手里。
妻子做婢女时无意打听到了万德明的名字籍贯,想着或许是同名同姓,便去求主人家帮忙联络。
贵人果然帮她找到了万德明,还将她送来,可是身契却攥在了自己手里。
万德明一听就狐疑了:他官职不大,又没有什么实权,对方还有什么忌惮的呢?
亲自上门去求身契,走出来的却是三皇子。原来贵人看见奇货可居,就将身契送给了三皇子做人情。三皇子的要求很简单:要他指认三年前顾大戈背叛了大宋。
万德明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捏造了一些证据,想让自己的指认更可信。谁知还没呈现上去呢,就被抓到了这里。
筠冉听得心惊肉跳,还好自己重生回来,否则这不是就让他得逞了?
她也不打算告诉万德明,就让他误解吧,含糊道:“我也是做了个梦,或许是我爹娘显灵。”
万德明果然神色更加畏惧。
“你暂时和妻儿出去生活,至于身契会帮你想办法的。”筠冉按照太子的嘱咐道。
太子手下的人下手都没有明面上的伤痕,万德明还是能够见人交际。
“臣愿将此事昭告天下,务必要让三王爷不能翻身。”万德明恨恨道。
万德明想明白了,这两派势不两立,他既然选择了不帮三皇子,那就只能毅然而然站到三皇子的对立面。
“三皇子也就出面见了你一面,之后你手里又没有任何对抗他的证据。如何指认?”
万德明一下被问住了。他想了想,摇摇头,自己的确没有任何可以指认的,半天才灵光一现:“身契。”
如果三王爷沉不住气,给我妻儿发出海捕文书,他就可以顺藤摸瓜。
“还可以放臣出去做诱饵,让您的人埋伏其后,臣无故消失,三皇子一定要派人抓臣出去。”
到时候顾三娘的人抓住三皇子的下属,便可让他招供。
看他能思虑这么多,说明是真心投靠的,筠冉点点头:“会有人帮你的。”
她出去后晏时雍看了看她微红的眼角,伸手将她揽了过来。
以往两人也抱过,可这次筠冉笃定他不是想占便宜,只是单纯想安慰她罢了。因此她放心投靠进他怀里。
晏时雍笼住她,轻轻拍拍她后背。
事情处置完了两人便很快上船,暮色四合。
船很快靠岸,手下来回禀:“天色太晚,今晚就请殿下在此处歇息。”
眼前是一座邻水的宅邸,四处点着花灯,所以看着并不孤寂,反而温温暖暖。
婢女们服侍他们进了屋。
筠冉心情不好,不太说话,晏时雍也不打扰她,只是给她倒水,给她夹菜,给她舀汤。
筠冉没什么胃口,最后也只是喝了半碗汤吃了半个红枣糕。
“不用勉强自己。”晏时雍从她手里接过半截枣糕,“心情不好吃东西会积食。”
也没什么,就是,见到万德明心情不大好。筠冉想。
“早点休息。睡一觉就好了。”晏时雍拍拍她胳膊。
筠冉点头。
她在婢女们的服侍下洗漱完回榻上预备休息,可是或许是换了床的缘故,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婢女们去开门,随后听见一群见礼的声音,是晏时雍。
他挥挥手示意婢女们都下去后就留在了房里。
筠冉扯住被子将自己周身裹得严实这才起身:“殿下?”
“不用起身。”晏时雍并没有过来,他隔着床帐道,“孤手里有折子要看,怕一个人睡着,就来你外边的案几上批阅。不知可以么?”
他才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筠冉当然不会拒绝他:“好。”
晏时雍便坐下,叫婢女将折子都搬进来。
这间房舍是内外套房,外面放着案几椅子,用作招呼客人,里面则是卧房,卧房床上还有厚厚的帷幕落下。
筠冉看不见他,只能听见帷幕后面有纸笔“沙沙”的声音,还有翻阅奏章的声音。
一开始筠冉还怕他以此为借口找自己做上回中药那样的事,提心吊胆攥紧了被角紧张,可是外面写字声没有停止。
单调重复的声音很快让筠冉安心下来,困意袭来,她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等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帘幕上。
早晨的朝阳将四处都照得亮堂堂的,筠冉忽然觉得昨天的悲伤不翼而飞。
她伸伸懒腰。
“起来了?”帷帐外是晏时雍的声音。
筠冉吓了一跳:“你先出去!”
晏时雍轻笑了一声,出去了。
有几个婢女进来服侍她梳洗,小声道:“昨晚殿下在这里守了一夜没睡呢。”
筠冉一下瞪圆了眼睛,想起自己还叫人家出去,真是没良心。
等梳妆后再见晏时雍时她就多了内疚:“殿下……”
晏时雍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无妨,孤常常整夜不睡做事,习惯了。”
他昨天守一夜,是为了照顾自己吧?怕自己心情不好睡不着所以才在外面守了一夜。
没有借机登床入榻占她便宜,而是一个人在外面坐了一夜。
筠冉咬咬嘴唇,忽然觉得自己欠晏时雍太多。
“剩下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孤会处置好的。”晏时雍看她低头,还当她心情不好,因此吩咐她。
筠冉忽然笑了。
“为什么笑?”晏时雍挑眉。
“我笑每次殿下都跟我说您会处置好的。”
其实每次晏时雍答应她他会处置好,最后也的确都处置得妥当,不用筠冉操心。
以后这些事臣女也应当学着处置,否则难道一生都等殿下给我缮后吗?
晏时雍没有丝毫意外,也没有指责筠冉,反而很认真点点头:“你说得对。”
“有两位嬷嬷坐镇,等进了东宫再派给你几个助手,之后便可高枕无忧。”
“可是,”筠冉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小盘算,“可那些高门主妇和王妃们各个都能干。”
前世她以糊弄为主,可现在渐渐觉得不够了,晏时雍那么强大,她不好意思每次都将问题甩给她。
别的不说,娘和姐姐可都是能独当一面不用男人操心的当家主母,她也不想太过逊色。
再说了,晏时雍能够永远对她这么好吗?那回领回东宫那个女子再出现时,自己不就靠不了他了吗?
既然已经要嫁过去,不如学一点手腕,也不至于到时候两眼一摸瞎,听任夫君摆布。
“那你可先学着梳理侯府的事。”晏时雍给她出主意,“侯府虽然是内宅,但其中的道理应当也不输给外面。”
筠冉将信将疑,她当初赶出二房时就已经将侯府都攥在了手里,还驱逐了不少有二心的奴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不过既然晏时雍这么说,她就决定先拿侯府开刀,这样等姐姐回京也好交给她。
其实她跟两位嬷嬷学用人术时就已经将侯府的人都梳理了一遍:原先那些轻慢主子的都赶了出去,顾老夫人身边的仆从也都检查过了。
不过既然想要学习用人术,就可以再敲打一遍。
侯府的用人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官家赏赐宅子时原本就在宅子里的仆从;一部分是侯夫人的陪嫁;还有一部分是侯夫人后来当家时采买的奴仆。
居然这么错综纷杂,筠冉在人情世故上一片白纸,便叫丫鬟们过来问。
白芷说:“官家赏赐的仆从动不得。他们代表了皇家的颜面,娘子动了他们,万一惹得官家不快怎么办?”
“侯夫人的陪嫁动不得。”甘草道,“她们都是三娘子亲娘留下的奴仆,驱逐走了被人家嚼舌头说三娘子不孝顺怎么办?”
果然晏时雍没说错,光是一个侯府就已经足够错综复杂。
筠冉敲打着牙梳,雪白梳齿在紫檀木桌面上轻扣,发出轻盈的声音:“既如此,那我便要会会她们。”
随后侯府上下都收到一个消息:三娘子要将诸人召集到正堂去问话。
为了能降服下人,她今天特意梳了个朝凤髻,发簪上插上晏时雍送过来的整套红宝石镶金头面。
侯府下人们刚进门就看到三娘子坐在正堂的檀木椅上,脸色绷得严肃。一下从心里升起几份肃穆。
前面白芷开始按照名册点到,一个个按照名字点过去。
却有三个人没到:风仙婆、“苏陈氏”和赵婆子。
一个婆子站出来期期艾艾道:“其中一个风仙婆是我舅姑,她拉肚子,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