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互相打着眉眼官司。青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镇,但是前几年太子在那里主政, 治理得青州政通人和,百姓和乐,太子殿下也颇得贤名。
大皇子这是要拆台?
本朝皇子们各有强势,打了十几年擂台,做臣子的见怪不怪, 因此都明智地不出声。
爱出头耐不住性子的官员早就被贬谪了, 这会说不定还在琼州、岭南吃荔枝吸瘴气呢。
是以朝中无一人吱声,都睁着眼睛装死。
官家点名宰相:“相爷如何看?”
郑宰相被点到后出列,沉吟片刻:“回禀殿下, 这党争之事隐约有抬头之势,遍布九州,依微臣之见,应当明令禁止, 以免朝野人心惶惶……”
官家问青州党争,他索性扩大说天下,主打一个心怀天下,但就是滑不留手。
下面的臣子们一脸佩服:不愧是相爷, 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已经炼得炉火纯青。
谁知这时下列出来个大皇子:“儿臣请求为父皇排忧解难。”
诸臣子一下就不困了,这大皇子明目张胆与太子殿下顶牛?
再看太子殿下, 安然站在厅中,丝毫没有任何慌乱, 像是青州与他并无任何关葛。
别的不说,光是那份养气的功夫就出神入化。
此时他也不站出来,官家便答:“那好,就让老大去办。”
等散朝之后,东宫詹事袁析就急急忙忙来寻太子。
进了书房他先按捺不住:“殿下,您怎么不拦着大王爷?”
这党争之事要查起来里面水就深了:随便就能贼赃陷害,只要瞧谁不顺眼就能给他冠个罪名。
也就是说大皇子接手这件事之后便可将东宫在青州的势力除掉大半。
那之前在青州的苦心经营岂不是落成了一场空?
晏时雍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转了转指间的玉扳指:“你知道今日下朝后父皇去哪里了么?”
袁析心里一跳。
身为太子幕僚,他当然知道殿下手腕了得,打探到皇帝踪迹不算秘密。
可他不知道殿下已经能这么快打探到,这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说不定官家前脚刚去,殿下后脚就能知晓。
他按捺住恐惧:“臣不知。”
“去了岳皇后旧殿,还传了膳。”晏时雍眉目淡淡。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官家心中最爱岳皇后,不是什么秘密。
袁析舔舔嘴唇:“殿下的意思是,官家还是最信重大王爷?”大皇子可是岳皇后独子。
“不是。”晏时雍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株树叶掉尽的梧桐树,“官家所传的膳食除了江米,便是一道白菘豆腐煲,还有一道烧猪肉。”
白菘豆腐煲袁析是知道的,这是岳皇后生前最爱吃的饮食,官家曾当众在宫宴上传用过,还追忆岳皇后勤俭节约堪为后妃典范。
这烧猪肉……
袁析有些纳闷:“这不就是一道猪肉么?”
“皇室菜肴嫌猪肉骚膻,一般不在菜单中列猪肉,父皇本人也不喜欢猪肉。”晏时雍神色淡淡。
皇帝一般不轻易将自己的喜好公之于众,他也是偶然知道的。
猪肉,猪肉,袁析的脑瓜子转得飞快。
忽然他灵光一现,抬头问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曾子杀猪?”
晏时雍点点头:“曾子爱子,重视对儿子的承诺,不惜杀掉家猪给儿子做菜。”
刚猜中谜底的袁析顿时苦着脸:“殿下,这不是官家与大皇子父子情深的体现么?”
官家越喜欢大皇子,对太子越不利。
“不是。”太子的神色依然寂静无波,“你看窗外。”
袁析困惑看向窗外。
东宫书房外一处水境,一座半人高的大瓷缸里养着一缸荷花。
如今荷花已经枯萎,水缸也被清理干净。
可昨天下了一天一夜的秋雨,水缸里溢满了水。
此时风稍微一吹,那水缸里的水就滴滴答答往外面流。
转眼就流了一地。
袁析一顿。
一个人真爱一个人,是不用刻意提醒自己的。
还真是这个道理:爱一个人哪里用得着刻意提醒?就像装满水的盆,不小心就溢得到处都是。
官家如果真爱大皇子,为什么还要在委以重任之后还去岳皇后旧殿,又特意叫了烤猪肉来提醒自己要心存父子情谊呢?
他抬头:“殿下的意思是……”他说不下去了。
“是。”晏时雍微微颔首,证实了他的猜想,“如果孤没猜错,这是老大最后一次机会。”
官家看透了这件事是大皇子在设计太子,可是他不忍心除掉这个儿子,因此打算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这次明面上看是官家让大皇子查案,支持了大皇子。
可实际是给大皇子的最后一次考验:他如果能秉公执法给太子一个清白,那么或许官家能改变对他的看法。
只可惜大皇子其人,绝不会放过这次对付晏时雍的机会。
而他给太子定案之日,就是自己被官家放逐之时。
想到这里,袁析眼睛亮得吓人。
从殿下成为太子那天起,无所不往的大皇子就是堵在他们前面的一块大石头。
这块大石头有丰厚的母家,有天子的厚爱,有赫赫战功,遮蔽了大部分光亮。
如今这块石头上终于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一股无名的恐惧夹杂着莫名的兴奋,还有原始的嗜血冲动,混杂着让袁析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们很快就能搬开这座石头,甚至踩着这块石头到更远的地方。
“殿下是怎么想到的?”袁析忍不住问。
“怎么想到的……”
太子负手看着窗外秋风萧瑟的场景,没说话。只唇角露出晦暗不明的笑意。
袁析莫名觉得身上有点冷,他莫名从殿下的身影读出了一份萧瑟。
只好将话题转移过去:“殿下远见!”先赞殿下一句。
“回去好好叫人盯着老三。”太子脸上毫无骄矜之色,反而甚为谨慎,“他肯定也想动手。”
袁析应了声是便赶紧辞别殿下去布置。
他心里想,殿下当着是当世诸葛,多智近妖。再加上出身高贵,当真是天之骄子。
只不过身世也太惨了些。
别的不说,亲娘早逝,没有外家,父亲又有三宫六院顾不上他,唯一的养母还只想拿他奇货可居。
手足兄弟们又都恨不得他死。
一丁点人间亲情都没有,说是孤家寡人也不为过。
有时候看着殿下的身影都觉得透着几分寂寥。
等出了殿门,在宫苑路上碰上两位抬盆景的小内侍。
盆景是腊梅吐艳,品种是难得的绿色,袁析看见稀奇就问了一句。
小内侍仰头笑着回答:“这是岭南新栽出来的品种,殿下吩咐我们栽上的,免得太子妃嫁过来看见秋景心生不快。”
原来是为了太子妃啊。
袁析一愣,又一笑:“好好干。”
他回身看了一眼身后连绵起伏的琼台玉宇画栋飞甍,殿下有了太子妃,以后应当不会那么寂寞了吧?
*
晏时稷到青州之后便下了政令,将所有官吏和学子都网罗一遍,鼓励人人互相检举揭发。
一时青州人人自危。
随后晏时稷便提出打压官学,称当初晏时雍在青州时所设立的官学为伪学,令伪学逆党不得科举。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就连汴京城内最大的象棚内学子们都忍不住聚在一起议论他所下的逆党之论:
“当初太子殿下在青州大力兴建官学,鼓励贫穷百姓入学科举,怎么到大皇子这里就全成逆党了?”
“这也太霸道了些,只要与逆党有牵连那这人就不能科举。谁家没个亲戚故旧呢?”
这一场动乱沸沸扬扬,越发难以止住,牵扯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先是党争的官员,随后是他们的门生,而后是普通学子,最后连他们的友人亲戚都卷了进去。
整个青州慌乱一片。
在这样情形下大皇子也的确查出了一些东西,大批的卷宗调往京城,送到了官家的案头。
里头有青州党争的详细情况,还隐约提出其背后的指示是太子晏时雍。
官家便将晏时雍担任的职务都暂时停止。
虽然没有叫吏部查他,也没有任何责问,可是御史台言官们的攻讦已经雪花一般飞往紫宸殿了。
晏时雍神色悠然,顶着那些目光泰然自若。
甚至还忙里偷闲出列上奏,说请求为岳父加封一道爵位。
侯爷去世前是开国侯,三品,这回太子请封为正二品的开国县公,请封其子为正五品的开国男。
倒也不算出格,从开国县公到开国侯只提了一级,何况侯府如今男丁尽丧,并不用担心扩大势力。
为岳父请封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之这位侯爷也的确是满门忠烈,全家以身许国。
因此官家点头就允了。
下面其余几位兄弟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等着瞧晏时雍的笑话呢,谁知他毫不在乎,居然还想到给老婆娘家讨恩赐。
可他没错,官家虽然撤了他的职务但没有撤他的太子之位,只要是太子就能上朝议政。
官员们也都一头雾水,不过有人心里隐约佩服起太子来:举重若轻,这才是君子气度。
晏时雍不理会那些或探究或落井下石的目光,等下衙后便优哉游哉往外走。
有官员围住他想要探查一二。
还有几个皇子想奚落他。
谁知晏时雍利落翻身上马,含笑拱手:“大婚在即,在下忙着筹备大婚之事,到时请诸位来喝喜酒。”
他喜气洋洋,哪里有半点被贬谪的丧气?
甚至诸人从他眉梢看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喜色。
三皇子在人群里冷冷瞧了一眼,这情景,倒像是老五跟他们炫耀一样。哼,谁还没成过婚?
晏时时雍扯了扯缰绳便毫不留恋打马而走,等转过人群时脸上的笑意便收了起来,吩咐小厮:“去珍馐楼。”
他也要给老大回一份厚礼才是。
*
等忙完手头的事后他看了看天色,照例吩咐下去:“去侯府。”
侯府的小厮早熟悉了殿下,这些天殿下时不时就连侯府,虽然不多时就走了,但也说明殿下对自己女娘看重。
因此长寿忙迎上来:“殿下,这边请。”
筠冉正带着丫鬟包利市红封,为的就是成亲那天撒。
一见晏时雍进来,忙抬头行礼:“殿下!”
晏时雍赶在她行礼前将她扶起:“今日可还好?”
筠冉露出甜甜笑意:“在包红包。”
晏时雍看了看她旁边桌上,搁了一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利市红封,旁边还有一筐吉祥金银钱。
他知道这是成亲那天要撒的。因此忍不住唇角提起。
筠冉也跟着笑眯眯:“本来他们可以包,不过我想着自己包的才有意思,便向他们讨要了这份活计。”
她和晏时雍的婚礼光是想想就高兴,当然是自己参与其中才好。
晏时雍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四目相对筠冉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她微微收回目光:“那我给殿下倒茶。”
案几边放着一套茶具,筠冉熟练拿起茶篦子,开始打茶。
手腕轻摇间,茶盏里的茶叶浮现出一圈一圈的茶沫。
晏时雍看着看着却觉不对:筠冉娇生惯养,哪里会打茶的?
“打好了!”筠冉高高兴兴打完了茶,将茶盏双手奉给晏时雍,“殿下快尝尝!”
晏时雍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回味片刻,才认认真真称赞:“茶花得宜,茶沫清浅,回甘也合适,这盏茶真不错。”
“真的吗?”筠冉喜出望外,这可是她学了一天的成果呢。
她受到了鼓励:“那我再给殿下打几碗!”
随后便马不停蹄打起了茶。
边打边还跟晏时雍说话:“殿下,我今天听了一则笑话呢。”
“说是有个县令上任前听说这个县城的人都畏妻如虎,他不信,等上任后第一天便问县衙里的人,怕老婆的人都站右边。”
“话音刚落,除了一人都站到了右边,唯有一人站在左边。”
“县令大喜,没想道到还有个不怕老婆的。他就问,你不怕老婆?”
筠冉的声音欢快而轻巧,如潺潺流水在内室流淌:“殿下,您猜他答了什么?”
晏时雍伸手,温柔将她下巴上溅到的茶沫轻轻掠去,才含笑问她:“猜不到,答了什么?”
晏时雍一贯的聪明,居然有他也想不到的笑话。筠冉高兴起来,越发觉得今天讲笑话的这主意出得妙。
她得意洋洋昂起头:“他说,我浑家说了,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哈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合,连手里的茶帚都差点打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