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起当年大皇子也是心神澎湃。
他说起当年万军从中杀出的血路,说起筚路蓝缕时筹备军饷的辛苦。
当然也要说起母亲在家中盼着丈夫儿子的艰辛。
“可惜啊。”官家便跟着感慨,“你母后去的早,临走前唯一惦念的就是你这个儿子。”
大皇子心里一动。
父皇,这是要给他透底了吗?
他抬起头,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渴望:“儿臣如今已有爵位,又有妻子儿女,又能服侍父皇左右,想必母后泉下有知也应当欣慰。”
官家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当好好惦记着你母后。”
晏时稷抱拳:“儿臣遵旨。”
官家意味深长捉起案几上的玉如意:“你母后若看到你今天这样,不知会如何呢。”
等晏时稷从御辇上下来,便觉察到周围多了许多束探究的目光。
他直了直腰杆。
他随父皇戎马倥偬多少年,这当中的情谊和地位又岂是其他几个兄弟能比得了的?
风水轮流转,老五白占了太子位许多年,如今也该轮到他上位了。
诸人看大皇子得宠,便也有不少人探究看向太子。
但是太子怡然自得。
他在队尾跟随布置,将一切都处置得妥妥当当,不管是侍从调度还是安营扎寨都不曾出任何纰漏。
就是那些想看笑话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做事滴水不漏,稳重得当。
七皇子的手下探听完情形后就来禀告七皇子,原本还挺高兴:“王爷,咱们可算是出头了!”
七皇子和大皇子的母家都出自关陇,当初岳皇后病逝,关陇却做主又送了性情长相都酷似岳皇后的七皇子母妃进宫。
是以七皇子和大皇子自然而然成为一派。
大皇子出息,七皇子的仆从自然也跟着高兴。
没想到被七皇子所训斥:“放肆!”
仆从吓了一跳。
七皇子缓口气,告诫他:“须得谨慎,不可在外流露出半点,特别是待太子还要向从前一样恭敬。”
仆从不明所以,不过想到自己的主子或许是恭顺惯了,便点头应下:“是。”
等到了祭拜之处,官家却令大皇子负责亚献之礼,跟在他之后。
原本亚献往年为太子,今年却成为了大皇子。
别说诸臣子了,就是几位皇子都没控制住脸上的神情。
还是大皇子最稳重:“既然父亲如此安排,那儿臣便请命前往。”
三天很快结束,祭拜的队伍往汴京城走。
一路上大臣们都是眉头紧锁,各有各的盘算。
上面几位皇子斗了十几年,官家一贯不偏不斜地和稀泥,就连对名正言顺的太子都懒得偏袒。
怎么今儿忽然这般明目张胆支持起了大皇子?
莫非官家年纪大了,如今开始生了柔情?
比起其他几个皇子,当然是大皇子最有胜算,毕竟他又有军功,又有外家支援。儿子都两个。
再说了,他还是岳皇后的儿子。
岳皇后,那可是官家的原配嫡后,当年她死了之后官家有好几年都未曾续弦。
后来群臣上奏,官家架不住压力,才胡乱指了个家世相貌都平平的王皇后。
就连四皇子都忍不住心里琢磨:这晏家是不是就惯爱出痴情种?
父皇痴迷岳皇后已是朝堂尽知,如今那个晏时雍又三天两头往太子妃家里跑。
他越想越觉得对。
老大这么多年也是只有一个王妃,其余的不过是不入流的宠妾。
老二呢,虽然是个风流种子,但待府上一位侧妃格外不同。
自己就更不用说,心里始终惦念着那个人好几年。
至于虚伪爱装的老三迫不及待将一位外面的歌女接进了府,啧啧,连贤王的名头都不要了,不是真爱谁信?
短命的老六也是因为争风吃醋死的。
老七嘛,还小,还没成婚看不出来。
总之,晏家各个都是痴情种子。
他正在马上晃荡着两条腿胡思乱想,就听前面内侍宣布:“南熏门在即。”
四皇子一下来了劲:南熏门是进京的城门。
进了这道门便是回家了。这三天在郊野风餐露宿,他可要赶紧回家洗洗风尘。
谁知这时队伍不走了。
“怎么回事?”四皇子不耐烦抬起头问仆从,“去给小爷瞧瞧哪个不想活的敢堵路。”
仆从听令往前,过一会却跌跌撞撞回来,他哭丧着脸,一脸惊惶:“王爷,王爷,说是有个人在南熏门外告御状。”
“嗯?”四皇子直起耷拉下去的腰,“敢在御驾前面寻晦气,九族不要了?”
拦住御驾的这人本来就没什么九族。
他本身被家族抛弃,又因太穷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门生故旧,就连教导他的老师都是州学里的夫子,上的大课,与他并没有私交。
可以说,他唯一的指望就在读书出人头地。
可是大皇子连这最后的指望都给他踢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收拾行李,一路半乞讨半卖文走到了京师。
等从人家那里知道冬月天子都要出城门时他终于想到了见御驾的法子。
他一脸的视死如归,在南熏门守了好几天,时机一到就从门下冲出来:“回禀圣上!臣要状告大王爷!”
第67章
连日阴云密布, 连带近日来朝堂之事,汴京城内都是气氛低沉。
听说有人当众拦住御驾告御状,说是自己不过一介贫寒学子, 素日里与党争毫无关葛,只知在州学书斋里苦读。
没想到州学的夫子被大皇子判为了逆党。而且大皇子还下令凡是与逆党有牵扯之人一律不得参加科举。
于是这位学子也被无辜牵连。
他家境贫寒,唯有科举这一条青云路, 轻易被大皇子堵死,这辈子眼看无望。
索性破罐破摔进京来告御状,告大皇子排斥异己诬赖陷害忠良。
对方还拿出大量证据:有被贼赃的官员当时下狱,还有和他一样绝望的学子吊死在学堂门口。
而大皇子一系官员将此事全部压了下去。甚至还满城捉捕他们这些击鼓鸣冤之人。
官家当时就摔了一块如意,问大皇子可知道此事?
大皇子当然只推说不知, 要细查此事。
官家当时就令大皇子禁足, 刑部与皇城司严查,还令七皇子从旁协助。
皇城司那是什么地方?全是官家的鹰犬,大臣在家里吃菜多放一勺盐皇城司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当时呈到官家案头。
“进了皇城司不死也得脱层皮。”
因此一时之间许多人都觉得大皇子要完蛋,御史台的谏官们也纷纷上奏,列数大皇子的罪行:
勾连钦天监,谋算皇子;
贪赃枉法, 纵容手下行凶;
修建河堤偷工减料,致使生灵涂炭;
当然还有与中年男子的不伦之恋。
这些罪名可不是无故网罗,而是之前都有定论之事,这时被言官们提起, 诸臣子们才惊觉大皇子所犯之事甚多。
可是还有些官员还在观望:这回审理此事的人是七皇子。
要知道七皇子就是大皇子一派人,这不就是官家有意要保大皇子吗?
就连大皇子自己也不免这么想。
他曾经有惊无险度过了许多风浪, 自然也不将此时的小风小浪当回事。
甚至在被禁足后也不慌不忙,还宣了王府中歌儿舞女, 日夜作乐。
*
外面的风雨吹不到侯府,筠冉照旧在家里忙着筹备婚事。
晏时雍这几天在郊野忙得团团转,顾不上来见她,但也叫人送夜明珠过来。
夜明珠有筠冉拳头那么大小,一共六个,装在匣子里叮当作响。
托着匣子的小厮禀告:“殿下说这珠子光线柔和,不至伤了眼睛,因此送给了女娘。”
筠冉接过珠子,好奇将它笼在手心,不让外头光亮透进去,自己则从缝隙里瞧。
果然有莹润如月光一样的光泽。
她叫白芷发赏钱:“多谢殿下。”
仆从行了礼便退下,筠冉想叫住他问问晏时雍还会来吗,却嘴巴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外面的事她也听说了,如果没猜错这事便是晏时雍在背后里谋划。此时是收网之际他肯定很忙。筠冉不想在这时让他分心。
她虽然才疏学浅,能力也平平,但至少可以不拖后腿。
晏时雍那么好,那她也要努力做一个配得上他的妻子。
因此筠冉忍住心思,只自己垂头逗弄夜明珠。
甘草看她怏怏不乐,主动上前逗趣:“外头这夜明珠都当传家宝,市面上也是有价无市,没想到殿下就这么送给娘子玩。”
筠冉心头一动。
上次她曾说过自己怕黑,因此床帐中都是灯火和琉璃灯,想必因为这个原因晏时雍才想起给自己送夜明珠。
正这么想着,外头忽然来报:“老夫人这几天病重了些。”
筠冉忙叫人收了夜明珠,前去探访祖母。
老夫人这病来得蹊跷,一开始她只是小小跌了一跤。
老年人不小心跌一跤也是有的。
因此仆从忙将她扶回房中请郎中诊治。
郎中诊了脉,开了跌打膏药,原本当老夫人就能好起来,谁知她老人家一天天赛过一天的虚弱。
这虚弱并不是什么大毛病,侯府便拿人参黄芪燕窝这些补品来给她补。
可老夫人的腿骨都好了,这力气却越来越小。
筠冉带着婢女们进去时老夫人屋里正坐满了人。
都是顾家的女眷们,她们从渔阳老家来汴京看筠冉的婚宴,这大半年都寄居在顾家,因此顾老夫人出事后她们便一直在身边照料。
有她们围着顾老夫人在病榻上倒也不寂寞。见筠冉过来还笑着招呼她,叫她拿些宫里的绸缎自己好赏人。
筠冉笑着应了。转身却隔壁房间见郎中。
郎中已经看完病了,递过一个方子:“老夫人这是年岁大了,油尽灯枯,非人力可挽回。”
那方子写的都是荣养之方,筠冉点头接过,叫下人去抓药熬药,不得怠慢。
郎中离开时给苏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互换了个眼神,这才低头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嬷嬷心里明白,这顾家老夫人看似纯良无害,实则背地里三番五次想谋害筠冉,要不是筠冉福气深厚只怕不是在给老夫人侄孙做妻子就是已经成为了刺客刀下亡魂。
因此这人不能再留了。
如今为了不耽搁婚期只是帮她吊着一股气,等以后女娘大婚过门,这位作恶多端的老夫人只怕也就是真正油尽灯枯之时。
不过自家女娘心思单纯,这件事并不用让她知道。
因此苏嬷嬷便劝了筠冉两句:“不如您给大娘子写封信,问问她有什么要捎话的?”
筠冉想着给姐姐写信,才将这件事淡忘了些。
她在信里照例拉拉杂杂写了好多,又问姐姐要不要派人来看老夫人。
想了想又将这句话涂掉,姐姐爱憎分明,爹娘还在时她就对老夫人一般,等爹娘去世后姐姐见到老夫人逼夺父母资产的嘴脸后对老夫人就更是深恶痛绝。
何况祖母在父母去世后曾骂过她们姐妹为克死父母兄长的“灾星”,因此这么问姐姐只怕她要恼。
因此筠冉改成了问姐姐可有什么话要给老夫人陈述,她可以代为转达。
等写完信后夜色已经深了,筠冉将信笺收起来。
房内轻响了一声。
她欣喜回转过头去。
却只是烛火燃烧,轻爆了一声而已。
筠冉会转过头,觉得自己好笑:这么晚了,殿下刚回京一定很多事,哪里顾得上来陪她?
谁知下一瞬窗户轻轻推开。
晏时雍站在窗口,双手一撑轻松跳进了房里。
筠冉一下眼睛亮了,乳燕投林般:“殿下!”
晏时雍也看着她笑,不过他退后一步不让筠冉碰到自己:“凉。”
他关上窗户,在屋内的火炉旁站了半天才走到筠冉身边:“如今天寒地冻,外面霜气太重,怕凉气会冻着你。”
“不冷。”筠冉连忙摇头,“以后天冷殿下就不要过来了。”
她有些不舍,还是咬了咬牙说了出来。
晏时雍弯腰,仔细看了看筠冉眼睛,才认认真真问她:“谁教导你了?”
筠冉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殿下是日理万机的人,不应当为这些小儿女的事耽搁。我也应当学着贤惠。”
“不用你学贤惠。”晏时雍扳起她巴掌大的小脸,一字一句吩咐她,“筠冉做自己便是。”
做自己?
筠冉有那么一刹那的迷茫,不过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决定照殿下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