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他高明的地方,这件事每个环节都让人捉不住把柄:
容梦瑶倒酒、杂耍班子路过、猴子逃脱、袁析走错路,样样都看得出来是偶然,叫人想查也查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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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茯苓终于睁开了眼睛,虽然很快又闭上了,却惹得照看她的诸人欣喜不已。
大家同为奴婢,看她当差中遭受无妄之灾,当然都觉得唇亡齿寒,只揪心盼着她康复。
当下有个小内侍自告奋勇:“我去禀告主子们一声。”
他走到二门,小声将这事告诉了白芷。
白芷也高兴起来,给他塞了打赏银子,自己去正殿想禀告自家女娘。
正殿的宫娥早就被遣散了,殿内只有两位主子 ,她走到兀廊中,却听到隔着窗扇低低的哭声。
听声音是自己家女娘。
白芷一下住了脚,慌得眼睫眨了几下,莫非是今日殿下吃味了?她正想进去帮忙求情。
走近几步却听得里头是女娘娇软软求饶声,夹杂着痴缠不清的呢喃,还有殿下低沉的问话声“喜欢孤还是他”。
女娘唔唧了两声,回答似乎没有让殿下满意,随后她低泣出更幽怨的哭音:“呜……夫君饶了我…………”
随后哭声就听不清楚了,只有含含糊糊的“唔”声,似乎哭泣之人被堵上了嘴。
白芷脸红了大半,忙蹑手蹑脚退了下来。
窗外下起了雨,御苑中的蔷薇被雨水打湿,垂下了往日高昂着的头,花瓣心那一点鹅黄花蕊也被风吹散被雨打湿,狼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花蜜。
第86章
等第二天下午时茯苓才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太医给她诊脉后慎重点点头:“接下来静养便是。”
屋内照看她的小宫娥高兴得欢呼雀跃,忙将王总管请了进来。
王大海进屋后开门见山:“可还记得昨天事?”
茯苓神色凝重,回忆起当时:“那个小太监说太子传话, 奴婢便跟着他去前殿,可走到了御池旁一段窄路,奴婢便开口道这里不是去外殿的路, 反而被他一把推了下去。”
她不会凫水,掉入水中后撞到了河石晕了过去,呛了好几口水,好在这时是春季池水不深,又加之施救及时, 所以才逃了一条性命。
“那人是尖脸, 三白眼,覆舟嘴,有点尖嘴猴腮的意思。”茯苓详细描述着小太监的长相, “宫里挑人都会挑有福相的,这样的人应当一下就能辨别出来吧?”
王大海看她一眼,意味深长:“不一定就是宫中人。”说不定连内侍都不是呢。
他扬扬拂尘:“行了,那安生歇一会, 明日给主子请安谢恩,也算报个平安。”
茯苓当然是恭敬应下,她适才听小宫娥说来给自己看病的是太医院的院正大人,再者昏迷时给她灌了不少参汤, 心里格外感念太子妃。
王大海打探完毕就回去给太子复命:“集英殿那时正好有杂耍班子路过,还有个猴跑了, 诸人去看猴,还有人捉猴, 就没人顾得上服侍集英殿了。”
对方很会下手,看似这一系列都是巧合,串在一起却是条完整的步骤链条。
晏时雍嗯了一声,吩咐他:“再去查那杂耍班子。”
王大海应了下来,自去领命不提。
筠冉醒来时天色已经午后,她慵懒伸了伸腰,这才觉察到自己饿了。
晏时雍却不在跟前,筠冉传唤白芷进来问话。
白芷小心翼翼避开散落满地的衣裳和揉作一团的巾帕,小心回答:“殿下起身后出了宫,吩咐奴婢们不要吵起主子。”
“对了。”她忽得想起,“殿下叫外头炖了五红汤,吩咐奴婢们一定看着主子喝了。”
筠冉点点头,随手道:“端进来吧。”
五红汤内熬煮着红参、红糖、红枣等五种滋补的汤药,筠冉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调羹喝汤,心里却七上八下。
殿下到底消气了么?
昨夜她很肯定殿下是生气了,可是两人闹了一夜,最后她攀着他衣襟沉沉睡去,他还将她搂到了怀里,是不是代表不生气了?
直到喝完了一整道汤,筠冉都没想出个答案,她索性摇摇头,专心去翻看医书。
当天晏时雍也没回来,只叫人捎话回来:说官家安排他去定州查看定窑。
官家如今注重享乐,御贡瓷器都要烧制得尽善尽美才好,自然派自己亲儿子走一趟最放心。
不过筠冉却疑心是晏时雍故意讨要的这个差事:毕竟他离开了汴京七皇子会误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时才方便动手调查呢。
说不定官家也知晓此事,毕竟皇宫不安全,他这个做皇帝的也坐不稳龙椅。
她猜得没错,没过七八天就听宫内查出了一批玩忽职守之人,尽数处置掉了。
七皇子担任的差事也被官家罢免。虽然理由用得冠冕堂皇,说是不忍七皇子新婚夫妻分离,可都成婚三月了,这明摆着连借口都懒得想周全。
王皇后在诸儿媳进宫请安时也叹息起了这件事:“本宫如今身子惫懒,没想到起了这么多小人。”
三王妃忙道:“这么多年娘娘整治后宫井井有条,诸人有目共睹。”
二王妃也跟着附和:“母后贤明能干,我们做儿媳的哪个不是看在眼里?只不过到底是小人可恶。”
她所小人可恶,看似说的是奴仆,其实骂的是容梦瑶。
容梦瑶也听出来了,不可置信回看她一眼。
怎么二皇嫂也会倒戈?当初自己奚落顾筠冉时她也有份,怎么一下就转而针对自己?
容梦瑶不用多想就明白了:二王妃除了嫉妒心重还是个势利眼,惯常踩高捧低,七皇子落魄,她就自然也与自己拉开了距离。
自己是个势利眼,没想到二王妃与自己一模一样,这样宛如照镜子的举止让她心里一惊,不但没有自惭形秽,反而恨恨想等我有一天重回高处,定要将你踩到脚下。
王皇后可懒得管下面儿媳打架,她拍拍手:“也罢,本宫跟官家说了,请儿媳协助本宫处置宫务,不知你们谁能毛遂自荐?”
三王妃跑得比谁都快:“妾身没这福气。王府如今新添了个怀孕妾室,实在分不开神。”
四王妃也摇摇头。
二王妃倒是想,可她不傻,王皇后凭什么抬举她们这些假儿媳?人家肯定抬举自己儿媳啊。
再说了打理宫务有什么好的?又不敢捞钱,因没有住在宫里也享受不到权势,反而要每天早起晚归进宫当差,不划算。
她笑道:“儿臣举荐五弟妹。听说她在娘家时就将侯府管得井井有条,应当能担此大任。”
王皇后本来就不想将这机会给旁人,因此笑道;“那就筠冉今后替本宫分担一些宫务吧。”
筠冉倒也不反感,一来她迟早要掌管凤印,此事就算是提前学习;二来她若掌握些权柄也不会再出上回那样被人陷害的事,便起身应下了。
容梦瑶在旁看得又是失落又是嫉恨,她也想执掌宫务呢!
试问在宫中掌管宫务,受太监和宫娥们的恭维那是多么心旷神怡之事?
何况她能插手宫务,说不定能帮助七皇子,到时候她在七王爷心中地位也能上升一大截。
就算退一万步七王爷没有登基,她因为掌管宫务与宫内诸人熟稔,也好助力自己儿子成为世子。
可是顾筠冉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这一切。
容梦瑶暗中掐住了自己掌心。
她恨吗?当然恨。
要不是她安排了集英殿更衣那件事,皇后就不会分出宫务,顾筠冉也就没这个机会。
说来说去,这机会是她亲自送给顾筠冉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的就是她。
容梦瑶差点吐血。
她夫君也没落到好,被官家革职,赋闲在家,谁都知道怎么回事。
官家虽然并未责罚七皇子进大内之事,可是给他实实在在的惩罚。
你七皇子不是觉得自己很高明么?不过是派了个小太监跑了一趟,甚至连杂耍班子都之事偶然路过,那尚宫也只是随口说,就算认真彻查都查不到什么。
可是这就是天子厉害的地方,他压根儿不需要寻找证据证明你有罪,只要他“觉得”你有罪,就可以随意想出法子来惩罚你。
圣心得失,关乎生死。
七皇子闷在家中,前几个月的高高在上不复存在,原本家中热闹的门庭此时也寂寥了下来,上门的请柬更是少之又少。
毕竟这是个名利的贵门,你得势少不了有人来烧热灶,可你若冷清那路人更是落井下石。
七皇子心里憋屈,怀疑自己已经从此要被官家扔到脑后了,回想起前几个月,他痛心疾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想着去对付皇嫂呢?
王皇后对于东宫是又拉又打,明面上叫筠冉分担宫务,给她的活计却是尚药局、尚辇局、书艺馆和上下竹木务、杂物库这几样差事。
苏嬷嬷听说后先摇头:“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她老人家熟悉宫务,给筠冉讲解:“尚辇局和书艺馆分属内诸司,上下竹木务、杂物库分属外诸司,两处钥匙和人马都不同。”
“要论美差,内诸司有尚食局、尚衣局、尚舍局,外诸司有箔场、乳酪院、凌锦院、文绣院,哪个不是上好的肥差?却偏偏给太子妃这个。”
你要掌管那些关乎衣食住行的地方,自然那几个地方的宫人们会对你格外上心。
若是要掌管采买、金银流通处,自然会有想要上进的宫人给你打点得利。
“听都能听出来,尚辇局不就是管车的么?书艺馆管书,上下竹木务管木头,杂物库就更是堆积杂物。”甘草在旁也愤愤鸣不平。
筠冉笑着摇头:“初次当家就拿了大权那才叫招人恨呢。还不如这样循序渐进,所谓月满则亏嘛。”
王皇后这回动作上下都瞧着呢,看她得了的不过是些车马杂物的活计,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也能收敛一二。
非但她这么想,得到消息的七皇子和容梦瑶都舒畅不少。
就连二王妃都抚了抚心口,笑道:“我就知道她得意不了许久。”
她的婢女不解。
两人年纪相差十岁,王妃的儿女都十岁了,也不是同一辈人。
要说地位差距吧就更不对了,大王妃风光体面的那些年二王妃不管背后怎么讨厌嫂子,至少表面的客气还是有的。
那为何王妃总是针对这位太子妃呢?听说人家婚后第一次见面她就给了好大的没脸。
不过她不敢问,等下去后就偷偷问年长些的婢女:“王妃妯娌许多,为何总盯着太子妃?”
年长婢女知道底细:“还不是当年的事。”
“当年?当年有什么事?”
“当年大军攻打京城时太子妃父亲顾大将军进城后将许多敌对权贵家的良田美舍充公,咱们王妃娘家刘家当时虽是中立,却迫于胆小不得不‘自愿’献上许多良田金银犒赏大军。”
等新朝建立后这些事就被视作“从龙有功”,可是家中却是真的没什么资产了。
二王妃正值青春年少,家中一夕之间从锦衣玉食到一贫如洗,当然恨极了顾将军。
官家即位后为了拉拢京中旧贵族,便给二王爷聘了刘家。
这刘家既是前朝权贵,又在城破时颇有眼色送上家财,“拥立有功。”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刘家欣喜若狂,风风光光将女儿嫁了,嫁妆当然也不丰厚,二王妃出嫁时还不如个普通人家呢。
京中有厚嫁女儿的风俗,二王妃因为嫁妆薄没少被妯娌和对头取笑。
如今顾将军的女儿当了她妯娌,听说十里红妆,二王妃能不气才怪呢。
婢女听完没说话,心里却摇摇头。
二王妃这份恨意没有给自己见风使舵的家人,也没有给挥师攻城的官家,都给了当时执行者顾将军。